第六十五章
人情债是最难还的——
巍峨的宫门缓慢地打开,一人一骑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马蹄声如雨点一般,那个身影转眼就飞驰过去,惊得内监和侍卫们纷纷张望。
“捷报——”
“捷报——”
“东海大捷——”
荣坤抬着老腿小跑进上书房。萧暄听到声音,早就迎出来,差点把荣坤撞翻在地。
“皇上,是东海捷报!”
“让朕看看!”萧暄几乎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捷报,展开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猛兽见到猎物终于进入狩猎范围之内一样,又仿佛是经过漫漫长夜等待的狼,终于等到了全力一扑的时刻。
“恭喜皇上。”荣坤带着宫人跪在萧暄的脚下。
郁正勋也得到了通知,带着副将急忙赶过来道喜。
萧暄站在殿前高高的台阶上,迎着夏日清晨温和的阳光,爽朗畅快地笑着,脚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渐稳定的江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往后看。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
幽暗的书房大门洞开着,穿堂风轻轻吹过,平静中带着不会错过的寂落。
他独自站在阶上,身边少了那个人。
那个他承诺过要同她分享胜利和荣耀的女人,那个他发过誓要给她一切的女人。
萧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变得苦涩。
她平时爱念叨,道理总是很多。她说过一句话,“人常说,我们总是拿我们所有的,来换我们所没有的。所以得到的时候,喜悦的同时,也会失去和难过。”
他用和她的分离换来了天下肃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三年时光,孤寂如影随形,这从来没有改变过。
宋子敬这时同谢陌阳等在外庭办公的几个大臣赶到。
萧暄已经收敛了脸上的落寞,笑着对他们说:“大伙儿都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谢陌阳上前奉承道:“东海告捷,全赖皇上英明决策,用人得当。这可真是我们为臣者之福,更是大齐子民苍生之福啊!”
萧暄嗤地一声笑出来,一时忘了忧愁。
这谢家小子惊才绝艳,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稳重妥当,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争强好胜兼爱拍马屁,这样就失之稳重,有点轻浮了。谢家到底是后族,总得有点势力和威信。谢昭瑜就是一个书呆子,将来谢家主事,恐怕还是要落在这谢陌阳头上。就希望他吃点亏,磨一磨棱角,将来也能堪当大任了。
不过他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的皇后堂妹、自己的老婆,像得很呢。
想到这里,萧暄心里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宫人,叫了亲信大臣进了书房。
“东海那边,现在陆家怎么样了?”
宋子敬执掌刑部后,执掌东齐情报机构,事无巨细都在脑中。
他立刻答道:“陆家尚未从粮种一案中回过神来,东海告捷,他们的回响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欢呼祝贺,口口声声称赞鲁仲元二位将军英武胜战。这次海战连连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战船以及皇后改进过的火药,我方损失甚小,这是前所未有的。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东军里威信大增,连带着皇上和娘娘也在军里备受赞誉。”
萧暄一边招呼他们用茶点,一边说:“朕是个念旧情的人。陆家毕竟帮助过朕,朕不想来兔死狗烹这一招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不争气,败坏朝纲不可原谅,但是也罪不至死。”
谢陌阳到底年轻气盛,又兼家族利益冲突,忍不住道:“皇上说得好。一亩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萧暄私下很随和,也不生气,只拿着书卷敲他的脑袋,“你这样迟早要坏事!皇后不在宫中,约束不了谢家,你也不替她省省心!”
“臣惶恐。”
谢陌阳虽然没见过这位皇后堂妹,可也知道谢家今天的飞黄腾达都离不开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萧暄说:“陆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紧。倒是陆家现在这一倒,之前被约束住的张家现在无人看管了。东府的许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递了折子请辞,欲告老归乡。朕起了私心,东府也需要他这名长老坐镇调剂,才将他强留了一年。如今海战告捷,许老身体也不好,这东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来……”
谢陌阳机灵,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请调东府为皇上分忧!”
萧暄笑,“你倒机灵。”
“谢皇上夸奖!”谢陌阳也不客气。
萧暄倒语重心长地说:“坐镇东府不容易。那里张、陆和朝廷三股势力纠结,外有倭寇侵犯,内有百姓等待安抚,江湖上还有盐州帮。陌阳,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谢陌阳语气坚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为皇上分忧,能为皇后娘娘做后盾。”而且他日皇后回朝,谢家不再孱弱,才能为其后盾。
萧暄点了点头,“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满天,映照着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红色的宫墙上映着变幻莫测的色彩。
谢陌阳满怀壮志地走出皇宫,登上车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气风发少年得志样。
也许他还不知道,深宫里的陆贵妃,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了。
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谢皇后,正布衣荆钗,疲惫却欣喜地随着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阳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脸。
苑城的百姓们全都沉浸在脱离死亡阴影的狂喜之中,亲人们拥抱啼哭在一起,没人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面色苍白,在初夏的暖风中打了一个寒颤。
谢怀珉摸着自己的脉,脸色渐渐凝重。
“小谢!”
“十三?”谢怀珉诧异地看着那个策马奔到自己跟前的男子。熟悉的声音,却是陌生的容颜。男子眉目清朗,十分英俊,更给人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你……你的脸……”
吴十三笑着摸了摸下巴,“怎么样?好看吧?行走江湖,怎么能不易容?”
谢怀珉噗哧笑出声,“往脸上糊那么多东西,就不担心长痘痘。”
“你说什么?”吴十三跳下马,“你脸色好难看,累着了?”
“没什么。”谢怀珉声音越发虚弱,“大概,真的有点……”
话音未落,人已软软倒下。
“谢怀珉!”吴十三大吼一声,冲过去,将她接在了臂弯之中。
萧暄的手一抖,一团墨滴到了练了一半的字帖上。
“皇上?”荣坤问了一声。
“没事。”萧暄把纸揉成了一团,随手丢到一边,“皇后的信还没来吗?”
“皇上,今天才是初六。照往常的速度,娘娘的信还得过三、四天才能到。”
萧暄抽了抽鼻子,咳一两声。荣坤忙端上凉茶。
这伤风也来得怪,好好地睡下,早晨起来喉咙就沙哑了。太医开的药也服用了有好些天了,好得却很慢。皇帝勤政过了头,怎么劝都不肯休息。这个月皇后的信又晚来了,皇帝这几天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连带着发起了热,反反复复都不退。
门外内监禀报道:“平遥侯世子到。”
“文浩到了?”萧暄两眼一亮,脸上冰霜融化,“快宣!快宣!”说着跳下榻来。
俨然已成长为成熟青年的郑文浩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刚要跪下身子行礼,被萧暄一把托住,拉去坐下。
“一家人就别客气了。”萧暄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仔细端详,“变化可真大,不愧是成了家的人。你爹的病好点了吗?”
郑文浩被夸得挺不好意思的,“谢皇上关心,家父用了皇上送去的药,整个春天宿疾都没再发。”
萧暄点头,“药好我就叫人多送些去。那都是皇后配的。”
“臣谢皇后隆恩。”郑文浩立刻说。
“文浩成家了就是不同了。”萧暄甚是自豪地看着小舅子,“你姐姐若是在世,见你现在这样子,也该十分欣慰了。”
郑文浩有点伤感,“臣也十分想念姐姐。”
萧暄拍拍他的肩,笑道:“听说你夫人出身书法世家,能书会画,尤擅画彩蝶。怎么,有没有往你这只知道刀枪马匹的脑袋里灌进几滴墨水去?”
郑文浩有点尴尬,“臣是粗枝大叶的人,臣有幸娶得如此佳人为妻,真是有点牛嚼牡丹之意。”说着,脸上却笑得十分温柔。
萧暄看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不由十分羡慕。
朝夕相处,恩爱陪伴,说着简单,做到却难。
喉咙又是一阵痒,萧暄低下头狠狠地咳了几声。
郑文浩关切地道:“皇上还是要保重身体,举国上下还全赖皇上呢。”
萧暄无所谓地笑笑,“小病而已,不碍事。”
“小病不治,易成大患。听说上两个月离国的鼠疫,就是由普通瘟疫恶化而至……”
玉牙瓷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亮晶晶的碎片像撒了一地银粉。郑文浩一愣,不明就里。
荣坤听到声音匆匆跑进来,看到萧暄的脸色,只觉得一阵酷寒从脚底猛然升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去叫……”萧暄的声音如数九寒冰,“去把宋子敬给我叫过来!”
宋子敬整了整衣袍,在一众宫人瑟瑟发抖的目光中,从容地走进大殿,朝着那个负手背立的身影跪了下去。
一个东西狠狠地摔在他的面前——正是直接从情报部门调过来的离国鼠疫卷宗。
“好!好你个宋子敬!”萧暄似怒似笑,双目赤红。
宋子敬波澜不惊,仿佛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郑文浩早就回避了,偌大的殿堂里,只有君臣二人。萧暄因病而变得沙哑粗糙的声音在大殿里不断地回响着,震撼着宋子敬的耳膜。
“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皇上。”宋子敬不紧不慢道,“皇后确实安然无恙,您尽可放心!”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萧暄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好!好!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要怎么瞒?”
宋子敬平静答道:“臣绝无不忠之心。倘若皇后遭遇不测,臣当自戮就罚。”
“你死了她就能回来?”萧暄将桌子上的东西猛地扫在地上。
守在门外的荣坤一阵胆战心惊,他显然感觉得出来皇帝这场火明显不同于以往。
“这么大一件事,我还真的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你竟然能将我瞒到如此地步——”
如此地步——如此地步——如此地步——
这声音大得都快把屋顶给掀了。萧暄用力过度,嗓子承受不住,又捂着嘴不住地咳嗽。荣坤急忙跑进来给他端茶,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
宋子敬面色依旧,平静镇定得仿佛此刻不过是例行汇报公务,“臣这样做虽然是为了不让皇上自东海之战中分心,但是此罪影响恶劣,臣望皇上凭公责罚以服众。”
萧暄听着,气血上涌,头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由扶住桌角。
他的心里怒、惊、恐、怨交加,既怒宋子敬知情不报,又恨如此一来,不得不削了他的权和他离了心,恐是不知道谢昭华现在情况怎么样,心里乱如麻。
“罚?”萧暄压抑住怒火,冷冷一笑,“你手下情报部从今天起就转交给韩延宇。等我接回了她,再来商量怎么处置你!”
宋子敬这才面露惊色,“皇上你要去接她?千金之躯不坐朝堂,一国之君远涉异国,这于国于民都……”
“你不用劝了。”萧暄坚决道,“我当初就不该放她走的。荣坤,你去准备车马。”
荣坤出去,只过了片刻又打转回来。
“这么快?”
“皇上。”荣坤一张老脸纠结着为难之色,“那个……唉!皇上,陆国公家里来人,说国公老,半个时辰前,薨了。”
萧暄怔怔地站起来。
良久,才问:“陆贵妃呢?”
“贵妃也已接到了消息。您看……”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萧暄轻叹了一声,“我去看看她吧。”
陆颖之一改往常永远不变的红色,一身孝白分外刺目。她的表情刻板得仿佛戴了一张面具,精致的容颜没有半点生气,只有眼睛里的忧伤和绝望,才让她还像一个活人。
萧暄看着她,当年初见她,也是个活力充沛、热情干练的女孩子,总用崇拜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就男性自尊心来说,已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么一个充满精力的女孩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死板、哀怨、心机深沉的女人的呢?
这个后宫,太可怕,不怨昭华她当年怎么都要逃离而去。
萧暄叹了一口气。
陆颖之动了动,低下头去,泪水滑落。
“皇上。”她的声音也犹如一潭死水,“家父已经不在了。”
萧暄语气十分恰当地表达他的惋惜和哀伤,“朕刚才也得知了,听说是梦里而逝,十分安详。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此时去世,当为喜葬。贵妃还需节哀。”
陆颖之被刺了一下似的皱了皱眉头,忽然缓慢而优雅地跪在了地上。
萧暄不解,弯腰去扶她,“贵妃这是做什么?你若有什么要求,说便是,朕自会答应。”
陆颖之笑得倒有七分像哭,“皇上,妾身也是来恭喜皇上的。”
萧暄疑惑道:“恭喜什么?”
陆颖之猛地抬起头来,“恭喜皇上终于除去心腹大患了!”
萧暄不自觉地松开了拉着她的手。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皇上,难道这不值得恭喜您吗?”她冷笑着,“三年就除掉这么大一支外戚势力,皇上真不愧是千古名君。您的江山稳定了,妾身和陆家,就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吧。秋扇见捐,不就是如此?”
话里刺耳的怨恨和责问劈头盖脸地向萧暄砸过去。萧暄却并不气恼。
他和陆颖之之间的芥蒂,不正是来源于权利之争吗?
陆家妨碍了天下势力均衡,又威胁到皇权的趋势,他就要防患于未然,在毒草蔓延前斩除干净。现在的陆家,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恢复原来景象的五分之一了。
陆颖之看他沉默不语,未有恼色,心里的估计中了八分,脸上的绝望也多了两分。
“妾身还该谢皇上,没有追责陆家,只是剥夺了爵位,发还归乡。这也好,以后陆家子孙,安安分分地过日子,那种金戈铁马政坛风云的日子,睡着也不踏实。人活一世不过是为了潇洒快乐,日子都过不安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陆颖之的声音越发低,语气越发哀婉。
萧暄长叹,“你还是起来说话吧。”
陆颖之固执地摇了摇头,“皇上,妾身入宫三年,有许多话,今日不吐不快!”
萧暄无奈地看着她,“你怨我,我不怪你。我做的事,的确伤害了你家族的利益。”
陆颖之凄凉地笑了笑,“只是我家族的利益吗?”
萧暄淡淡地看着她,“颖之,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恕我无能为力。”
陆颖之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声音轻柔充满惊喜,“你叫我颖之?你……好久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萧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强行扶起了她。
陆颖之顺着他的力量,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
萧暄一直皱着眉,伸手在她战抖着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陆颖之够受到这迟来的温柔关怀,冰封下娇柔的女儿心被触动,止不住泪如雨下。
三年的坚持和努力,结果是一朝溃败。父亲一死,陆家兵权被收回,权力瓦解,子弟丢官。父亲当初野心勃勃,可算准了是这样的结局?
都是因为低估了这个男人,他的看似温柔厚道下的坚韧和狠辣。父亲看错了他,高估了自己,陆家才落得这步田地。这样一来,她这个贵妃,反而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想到这里,陆颖之抖得更厉害了。萧暄不得不扶她坐下,要她喝口茶镇定下来。
陆颖之捧着茶杯,被那热气一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萧暄掏出手绢来给她擦,“你别哭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父亲这一生,也并不遗憾。只是我断然没有再纵容一个掌握兵权的世家养大的可能。他想要得太多。这就好比赌博,他本可以早些收手,依旧赚得盆满钵满。可他最后全押,输得精光。”
陆颖之神情木然,道:“我在想,我算个什么?萧暄,我于你,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女人。我于陆家,如今也是个再也没用的人。我今后,该怎么做?”
萧暄沉声道:“颖之,你今后,该为你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陆颖之茫然地抬眼望过去,“我要……怎么活?”
萧暄语气柔和地说:“你总有你的梦想。我记得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你最喜欢在东北草原上逍遥纵马的生活。我记得你一直都不喜欢这种压抑的宫廷生活。”
陆颖之摇了摇头,“日子过得太久了,我都忘了,自己还曾有过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从小,爹就对我说,他好好培养我,我将来要为陆家出力。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为了陆家付出一切的。喜欢不喜欢,我没想过。”
“那你现在,可以好生想一想了。”萧暄说,“我不逼你。你做了决定,就告诉我。”
年轻的帝王轻拍了一下陆颖之的手背,起身离去。
陆颖之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细雨绵绵的春色,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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