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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场侦查员惊愕的表情中,顾红星开始叙述他的勘查结果了:“我们对现场所有肉眼可见的立体足迹都进行了提取,一共提取了218枚足迹,其中还有一些是多个足迹夹杂在一起的。通过对这些足迹的逐个排查,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足迹都来自死者、报案人、派出所出警民警和搬运尸体的工人。冯川所穿鞋子的足迹,并没有出现在这218枚足迹之内。”
“哦,这个简单。”黄大队说,“这个冯川很有可能穿的是别的鞋子啊!我们可以去把他家的鞋子全部找出来给你看。不过那也不一定能找到,因为冯川有可能把作案时候的鞋子给丢弃、毁坏啊。”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顾红星说,“现场不仅是没有冯川的鞋子,而且是没有任何嫌疑人的鞋子。除了合理出现在现场的那些人,就没有其他人再出现在现场了。所以我才说,这一起案件,没有犯罪嫌疑人。”
黄大队和侦查员们都愣住了,一时半会儿没有想明白。
冯凯也是大吃一惊,他反应快一些,说:“也就是说,所有人出现在现场,都应该留下足迹,但是除了那些事后进入现场的人,现场就只有死者的足迹?”
顾红星点了点头。
“那就邪门了,凶手总不能是飘进去的吧?”冯凯说。
“咱们不能讨论不科学的东西。”黄大队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说,“会不会是凶手穿着死者的鞋子进入了现场,杀完人之后把鞋子又套在了死者的脚上?”
“那他怎么逃离现场呢?”顾红星反问道,“现场也同样没有发现赤足迹或者袜印啊。”
“会不会是报案人、搬运工这样的人作案,然后他们又假模假样进去干活儿?贼喊捉贼?”冯凯自言自语道。
“那绝对不可能。”黄大队说,“贼喊捉贼这种事儿我们见得多,所以对报案人、进入现场的人,我们都会做背景调查。这些人都是没有作案时间的,可以果断排除。”
“那会是什么情况?”冯凯揉着太阳穴,说道,“会不会是垫着木板进去,走的时候,再把木板撤了?”
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冯凯知道,陶亮那个年代的现场勘查员为了不破坏现场痕迹,进入现场都是需要垫一个叫作“现场勘查踏板”的东西的。
“那木板也会有痕迹啊。”顾红星说。
“我说的,是那种踏板,上面一层木板,下面有四个脚,和板凳差不多,但是接触地面的面积很小,你们不一定发现。”冯凯的脑海里,都是现场勘查踏板的模样(勘查踏板示意图见第168页)。
“你觉得杀人会这么费劲吗?”顾红星冷笑道。
“也是,不太可能。”冯凯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哦,我知道了!”黄大队拍了一下桌子,说,“其实这种情况也很好解释。那就是冯川穿的鞋子花纹,和派出所民警、搬运尸体的工人,甚至和死者的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我们就会把他的鞋子误以为是这些人的鞋子。实际上,鞋子的种类也不多,穿一样的鞋子很正常,你们看,我和局长的鞋子就是一样的,连大小都一样。”
“是,确实有这种可能性。”顾红星说,“但是,你们知道为什么在泥土里发现立体足迹之后,要用石膏来灌模吗?而不是简单地用照相机照下来鞋底花纹就可以了?”
黄大队摇了摇头。
顾红星说:“因为我们每个人走路的姿势不同,造成的鞋底磨损位置、程度就不同。如果是拍照固定,那么这些磨损痕迹是很难辨别的。但如果是立体的石膏模型,就可以把磨损痕迹完完全全地保存下来。这就是石膏模型的最大优势了。可是,根据我昨天一晚上的观察,每一种类型的鞋底花纹,其磨损痕迹都是相同的,所以我认为他们都来自同一双鞋子。不存在不同的人穿同一类型鞋子的可能性。”
“照你这么说,凶手还真的会飞了?”黄大队往后一仰,难以置信地说,“我们宁愿相信你们的勘查有误,也不可能相信那些不科学的东西。”
“我也没说有不科学的现象发生。”顾红星反驳道,“一切我们认为不科学的东西,都一定有科学的方式可以解释。只是我们现在一叶障目了。”
“也就是说,现在这案子还不能结案?”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局长发话了。
“我觉得可以。”黄大队说,“办案子,我们就要抓大放小。有很多情况是我们意想不到的,不能因为这些意外而否定大的方向。”
“我反对。”冯凯站在了顾红星一边,说,“现在确实有我们对案件的认知所不能解释的现象,案件当然不能结案。对于这样的现象,你们没有考虑如何去破解它,而是强行用已有的‘答案’来解释疑点。这叫作‘有罪推定’,你把一切解释都建立在了冯川就是凶手的基础上。”
“他已经招供了,认为他就是凶手有错吗?”
“有错。”冯凯说,“法律的精神是‘无罪推定’,就是所谓的‘疑罪从无’,指的是只要有疑点,哪怕有口供,也是认定无罪的。因为我们对待每一个嫌疑人,内心出发点都应该是他无罪,而不是有罪。”
顾红星一脸震惊,冯凯说的这个精神,是他之前从来都没有思考过的。现在这么一听,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受。
“有疑点就无罪?按你这样说,所有的案件都没法干了。”黄大队显然是不接受这一观点的。
“慢慢地,等科学技术发展起来,还是有法干的。”冯凯神秘一笑。
“扯远了。”局长说,“现在对你们提出的疑点,得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啊。”
“是的,这就是我们下一步要去做的事情了。”顾红星说,“我现在唯一想到的突破口就是……死因。”
卢俊亮一惊,陷入了沉思。
“死因有问题?”局长问。
“没问题。”县局的法医回答说。
“不,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市里一趟。”卢俊亮说,“给我们半天的时间吧。”
“为啥要回市里?”一坐上吉普车,冯凯就忍不住问道。
“请教师娘啊。”卢俊亮说,“师父一句话点醒了我。”
“哪句话?点醒你什么了?死因真的有问题?”冯凯吃了一惊,问道。
“你别着急问我。”卢俊亮一边开车一边说,“这都是医学问题,我在这里一时半会儿和你说不清楚。”
“不错啊,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基础就是比卫生员转行干法医的扎实不少。”冯凯说,“一句话就能点醒你。”
卢俊亮没有回答,此时他心事重重。可以理解,如果是死因或者死亡方式判断有误的话,那么他们法医就要承担对这个案子走了这么大一圈弯路的所有责任。
龙东县城和龙番市很近,吉普车很快就驶进了龙番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大院。
三个人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来,吓了林淑真一跳,她慌忙问:“怎么了这是?有谁受伤了吗?”
说完还绕着顾红星看了一圈。
“没有,师娘,就是有一个案子想向您请教一下。”卢俊亮说。
“叫姐。”林淑真放下心来,扶着肚子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前,说道,“这回又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情况下,人的喉头会水肿?”卢俊亮问道。
“喉头水肿?”林淑真想了想,说,“感冒啊。”
“不是。”卢俊亮说,“是水肿得很厉害,可以堵塞呼吸道的那种。”
“那么严重啊?”林淑真说,“那我第一反应肯定是过敏。”
“过敏?”卢俊亮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这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外伤不会导致吗?”
“外伤一般会导致出血。”林淑真说,“没有出血,单纯水肿的话,过敏的可能性大。”
“那你说,过敏原会是什么呢?”卢俊亮说。
“这可就不好说了,有的人虾子过敏,有的人花粉过敏,每个人都不一样啊。”林淑真说,“这个要靠观察。”
“什么东西过敏,医院检测不出来吗?”冯凯问道。
“好像还没有什么好办法吧?”
冯凯点了点头,心想在陶亮的年代,查过敏原已经是很普及的技术了,没想到这个时候还做不到。
“稀饭咸菜总不至于过敏。”卢俊亮说,“那煤窑里,可能有过敏原吗?”
“当然有可能,比如粉尘,又如瓦斯,都有可能导致过敏。”林淑真说。
卢俊亮双手抱头蹲到了地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对顾红星说:“师父,我可能搞错案了。”
“别急,怎么说?”顾红星问道。
“是你的一句话点醒了我。”卢俊亮说,“我们之前认为汪兰花是被扼死的,原因是她的颈部皮肤有皮下出血,喉头有水肿。但是我现在仔细想想,位置不对啊!她颈部的皮下出血是在锁骨上缘,而喉头水肿是在喉结的位置。”
“那位置是对不上,差了好几厘米呢。”林淑真插嘴道。
“位置。”顾红星沉吟道,“你们法医看损伤的位置,就像我们痕检要看物证的位置。我们不能跳出现场来单独看某一样物证,必须要结合物证在现场的特定位置,才有推断的价值。”
“是的。”卢俊亮说,“还有就是,我回头想想,死者颈部的皮下出血呈青紫色,应该是损伤后两天的颜色。”
“皮下出血先是红色,慢慢变成青紫色,最后是绿色、黄色。因为身体在吸收皮下出血的过程中,会形成含铁血黄素,而随着含铁血黄素的含量增加,皮肤的颜色也会不断改变。”林淑真孜孜不倦地进行着科普。
“如果是颈部掐痕导致的死亡,不应该是青紫色的,而应该是红色的。”卢俊亮说。
“不错,虽然你没有老师教,但你可以在实践中发现问题,并结合理论进行思考。”顾红星说,“这就是进步,这就是成长。哪怕是跌跌撞撞,只要成长了,就是好事。”
“你们说了这么一大圈,原来这不是一起案件啊?”冯凯说,“不是案件是好事儿啊,小卢你也别担心,虽然冯川被抓了,但没抓错,他虐待妻子、企图遗弃妻子这些事儿是查实的,也够判刑的。”
“但险些判了他死刑啊。”卢俊亮仍然自责。
“那黄大队他们也有责任。”冯凯小声说道。
“有个问题。”顾红星说,“我们现在说死者不是被掐死的,而是误入煤窑过敏死的,依旧没有证据啊。黄大队他们是不会采信的。”
“是不是过敏,现在真的一点检测手段也没有吗?”冯凯说。在他的印象里,顾雯雯曾经办过过敏死亡的案例,还做了什么检测,但都是些英文字母,冯凯记不住。
“你等等。”林淑真打开了自己的柜子,在里面找了起来。找了许久,她拿出一本杂志,说:“这是龙番大学的学报,我记得里面好像有一篇关于引进一个什么技术的论文,就是针对过敏的,我有点印象。”
林淑真翻了一会儿,指着一篇论文的题目说:“喏,找到了,就是这个!龙番大学陶若愚教授写的,1966年日本一对科学家夫妇发现了一种叫作IgE(2)的东西,通过对IgE的检测,可以明确患者是否存在过敏的情况。陶教授他们也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很简单,抽一管子尸体的血就可以。”
这个英文名词,冯凯听起来很耳熟。
但比起这个,他对自己听到的另一个名词更感震撼,甚至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因为陶若愚,就是陶亮的父亲。
“好事儿啊,请龙东县局的法医马上去办,把血送到龙番大学去,我们在大学里等他们。”顾红星布置完工作,又拍了拍卢俊亮的肩膀,说,“别灰心,谁没有办过错案呢?以前我和冯凯就抓错过人,但这也是成长的一部分啊。是吧,老凯?”
冯凯被顾红星喊回了魂,说:“啊,对,是,是的。这个陶教授……不是医学教授吧?”
“你认识他?”林淑真惊讶地说,“他确实挺有名的,年轻才俊,和你们差不多岁数,就是副教授了,组织研究了很多课题,主要方向是生物学。不过医学和生物学也有交叉嘛,我们龙番没有医科大,他组织研究这个课题,对我们龙番的医学界肯定是好事啦。”
“不算认识,不算认识,久仰大名而已。”冯凯挠了挠脑袋。
“那走吧,我们先去找到陶教授再说。”顾红星说道。
怀着忐忑的心情,冯凯跟着顾红星来到了龙番大学生物系。
年轻时候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呢?
坐在实验室长廊尽头,玻璃门外的冯凯紧张地搓着双手,想着。
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吗?而且这不是一个“悬疑刑侦类”的梦吗?这种梦里,父亲都能出场?难不成是他走错片场了?
很快,走廊的另一头响起了脚步声。冯凯紧张地站了起来,向远处眺望着。
可能是背光的原因,无论冯凯的心里有多着急,却依旧只能看到远处一个挺拔的身影,看不清面庞。冯凯使劲揉了揉眼睛,却依旧看不清。
冯凯情不自禁地向玻璃门内走去,却被顾红星一把拉住:“你干什么?‘闲人免进’看不见吗?”
“我又不是闲人。”冯凯委屈地嘟囔道。
好一会儿,逐渐走近的陶若愚,面庞终于清晰了起来。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而且额头居然被刘海遮着。在陶亮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明明是个秃顶。不过这五官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刻骨铭心。细细看去,现在的陶若愚眼角并没有皱纹,眼袋也没有那么突出,满脸的胶原蛋白。原来父亲也有这么意气风发的时候啊。
“你们好,公安同志!”
熟悉的声音,比陶亮记忆中更为洪亮。
冯凯的眼睛湿润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微微发抖的小腿,能感到有一股暖流从心脏的位置直冲大脑。他想回应陶教授的问候,可是那几个字卡在喉咙里,始终没能蹦出来。
出于长期从事公安工作的原因,顾红星现在的交际能力大大提升,和几年前见到陌生人就结巴的样子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陶若愚教授的热情,让顾红星倍感亲切,两人便站在实验室的玻璃门外交谈起来。顾红星流畅地介绍完案件的基本情况,又好奇地询问IgE检验的基本原理,而陶若愚也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研究课题尽可能用通俗易懂的话表达了出来。
陶若愚和顾红星两人相谈甚欢,反倒是冯凯这个话痨,在一旁站了半天,却一句话也冒不出来。
“这个检测我们还在研究阶段,但保证结果95%的准确率,是没有问题的。”陶教授总结道,“等他们送过来,我们马上着手安排,两个小时的事情。”
感谢过后,顾红星才察觉到冯凯的不对劲,于是笑着对冯凯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看到学者,就不会说话了是吗?”
冯凯终于回过了神,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陶教授,你家儿子刚出生不久吧?”
明明是在聊工作,突然被冯凯拉到了生活的话题上,陶教授和顾红星都有点猝不及防。顾红星心里想,冯凯明明不认识陶教授,怎么会知道人家的家事?估计又是在抖机灵。于是他狠狠地瞪了冯凯一眼。
“哎呀,看来公安真是什么都知道啊。”陶教授尴尬地笑了笑,说,“您调查得不错,我那犬子刚刚出生三个月。”
“你那不是犬子,怎么能是犬子呢!那句话叫什么来着,虎父无犬子。”冯凯似乎找到了用平辈口气和自己父亲交流的节奏,甚至还蛮自豪自己这句听起来像是恭维,实际上是自吹自擂的话语。
“你查人家?”顾红星拽了拽冯凯的衣角,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冯凯顾不上理会顾红星,嬉皮笑脸地说:“这样,我们家顾大队的女儿呢,再过两三个月也要出生了。我看你们聊得这么投机,要不你们来个指腹为婚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顾红星瞪大了眼睛,喝止了正在发神经的冯凯。
陶若愚也是大吃一惊,他用推眼镜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尴尬,笑着说:“冯队言重了,现在是新中国、新社会了。我是新中国的知识分子,不是老学究了。老祖宗的那一套,我们肯定不搞了。”
冯凯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突然做出这个提议,完全出于他内心的冲动。他觉得,就算是在梦里,要是这事儿真能成了也是蛮好玩的。假如自己真的要在梦里过一辈子的话,至少可以省去梦里的陶亮去追顾雯雯了,直接青梅竹马,岂不妙哉?至少,自己无法企及的团聚,如果能在另一个自己身上实现,不也少了一些遗憾吗?
说话间,龙东县公安局的法医也驱车赶到了,拿着一管从汪兰花尸体上抽取的血液。陶教授接过血液,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见室,去实验室里做实验了。
“你今天发什么神经?”顾红星看着陶教授小跑的背影,问道。
“为你们俩着想而已。”
“你怎么就知道我生的是女儿?”
“怎么?你还重男轻女啊?”
“哪儿跟哪儿啊?我就想要个女儿,但我都不知道是女儿,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50%的概率嘛。”
“那你也太冒昧了吧!第一次和人家陶教授见面,你就要指腹为婚?”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你看人家都怕和我们坐在这儿聊天了。”
“也挺好,逼着他亲自去检测,我放心。”
“原来你的鬼心思在这里!”顾红星恍然大悟,“我说你今天这么反常,原来你是害怕他安排手下人去做,怕做出个错误的结果啊?”
冯凯没再接话,默默地想念着他的顾雯雯。
(1) “二王”:即“东北二王”,指王宗、王宗玮兄弟二人,是1983年公安部在全国通缉追捕的持枪杀人犯,他们制造了当时震惊全国的大案“东北二王特大杀人案”,是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起全国性质的大案。1983年9月18日,在江西军警的配合下,“二王”被击毙。
(2) IgE:免疫球蛋白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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