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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红星这么一说,倒重新激起了冯凯对金万丰一案的好奇,之前在心里产生的种种疑惑,此时又涌上心头。于是他说:“你放心,金万丰的案子我会重新看的。”
“那就好。”顾红星说。
两人都沉默了。
“话说回来,老凯,你也不能总这样单着。”林淑真大咧咧地说道。
顾红星似乎在桌子下面踢了林淑真一下。
“你踢我干吗?”林淑真笑嘻嘻地白了顾红星一眼,那表情和8年前她20出头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接着说:“以前我说要把丫丫(4)介绍给你,你还说你有对象了。”
“我是真有对象了。”冯凯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林淑真的肚子。
“骗人。”林淑真不依不饶,“有对象了,你这都30岁了还不结婚?而且,你也从来都没带给我们见过啊。”
“人家的私事儿,你也管。”顾红星嘟囔了一句。
这句话听在冯凯的耳朵里,有一些刺耳。
“怎么就是‘人家’了?”林淑真反驳道,“咱们仨谁跟谁啊。”
林淑真说出了冯凯的心里话。
“说真的,丫丫也还单着,你看要不要我再撮合一下?”林淑真笑嘻嘻地说。
“不要不要。”冯凯连忙摆手道,“这事儿你就别操心啦。”
顾红星也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点不对,默默补充道:“其实我们都挺关注你的生活的,可是,可是你也不愿意和我们多说。”
“不是不愿意说,啊,嗯,怎么说呢?”冯凯在脑海里搜寻着借口。
“其实呀,就算你现在不愿意找对象也没关系,但你得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林淑真拍了拍桌子,说,“以后没事就来吃饭,多副碗筷的事儿!”
冯凯心中感动,这份友谊对他来说并不遥远,但这几天他明明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裂痕。现在林淑真的一番话,让他重新温暖起来,好像那些罅隙都不复存在了。
卢俊亮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前因后果,看冯凯好像不太想深聊婚恋的话题,便干咳了两声,硬是把话题又拉回了案件,说:“哦,对了,凯哥你帮着参谋一下。我们发现的这掌纹啊,有好多特征点都看不清,纹线也不清楚,就像是手上沾了什么东西一样,你说会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他刚摘下手套,手上不应该沾什么啊。”
“如果沾的是自己的东西呢?”林淑真也被卢俊亮的描述吸引,说。
“啥意思?”卢俊亮好奇地问。
“你也是学医的,不知道有一种毛病叫作剥脱性角质层松解症吗?”林淑真说。
“哦!是啊!师娘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像!”卢俊亮说,“就是我们日常说的手掌脱皮!有一些人的手掌会在春季的时候出现角质层脱落的现象。虽然指纹终身不变,脱了皮还会长出一样的指纹,但是在脱皮的时候,纹线自然是不清楚的!而且,没有完全脱落的皮屑还连在手掌上,就会遮盖住一些指纹特征点!”
“叫姐!”林淑真嘿嘿一笑。
“厉害,厉害!”卢俊亮说,“而且这种毛病,一般都是双手发作。我们只需要找到手掌脱皮的人就好了,这范围缩小了好多啊。”
“可证据还是有问题。”顾红星重新整理了思路,说。
“我在想,如果找到嫌疑人的话,从他家里搜查一下,说不定能找到作案工具呢?”冯凯说,“你们不是说,死者是被勒死的吗?而现场又没有找到作案工具是不是?”
“是啊,现场肯定没有绳索类工具的。”卢俊亮说,“凶手应该把绳子带走了,但即便是找到了绳子,你又怎么知道那绳子是不是勒死死者的绳子呢?又没有什么特征。”
“可以做DN……啊,是啊,是没办法。”冯凯差点说漏了嘴。
确实,在没有DNA检验的年代,破案想要证据完善就很难,因为少了个“撒手锏”。
“那我想,是不是可以从凶手的动机上入手,找一些破绽呢?”冯凯说。
“动机。”顾红星停顿了一下,盯着冯凯说,“你觉得动机是?”
两人对视了良久,几乎同时从两张嘴里迸出两个字:“贪污。”
林淑真的眼神里尽是欣慰,因为在那一刻,她发现许久不见的默契在这两个男人身上再次出现了。
“贪污?这倒是个稀罕事儿啊。”卢俊亮说。
“经济发展了嘛,抢劫案不都多起来了?那贪污案自然也会越来越多,只是贪污归检察院管,所以你感觉不到。”冯凯说,“我今天去邮局,发现马彩云每个月往老家寄200块,持续了一年!你想想,马彩云一个出纳,哪儿来那么多钱?而且给人的感觉就是贪回来一笔,就往老家寄一笔,她以为这样别人就查不到她了。”
“200块!那是不少。”卢俊亮说。
“是啊,现场勘查也给了我们一些提示。”顾红星补充说,“凶手没有翻动那些经常被人用来藏钱的地方,而是翻出来好多笔记本、账本。所以凶手不是来找钱的,而是来找账本的。”
“嗯,合伙贪污,分赃不均。”冯凯说,“马彩云五六天没有去上班,都没有人报警,这说明很可能是有人在打马虎眼,帮她请假什么的。”
“所以,墙上撕去的那一块报纸,很有可能就记录着他们贪污的证据。”顾红星说,“假如都是一些日期和数字,平时别人来家里也注意不到,比起藏在本子里,写在那里反而是更安全的地方。可惜,还是被凶手发现了。”
“是了,凶手找到了‘账本’,甚至激动地都把手套摘了,迫不及待地撕去报纸。”冯凯说,“最终留下了重要证据。”
“所以你说,用动机来进一步完善证据,是有什么想法吗?”顾红星问。
“既然是因为贪污勾结在一起的,那么肯定能找到诸多两人勾结的证据。”冯凯说,“只要坐实了他们合伙贪污的事实,那么从杀人动机上就得以印证了。”
“是的,现场情况也可以证实这不是为财为色,而是杀人灭口。”顾红星说。
“所以,我打算去造纸厂调查一下账目,如果有贪污事实,估计并不难查。”冯凯眯起眼睛,说道,“然后再开一个会,讲一些大道理。”
“讲大道理?”卢俊亮问。
“是啊,讲大道理。就像那天在山里被蚂蟥叮咬一样,凶手和蚂蟥一样,也许你越拉扯它,它越是不松口。但是如果你给它撒上它最害怕的盐,它自己就松口了。对了,讲大道理的时候,大家肯定会鼓掌嘛。鼓掌的时候,你小子精明,给我先根据手掌情况把嫌疑人给锁定喽。”冯凯笑着说,“然后我们把贪污的事情公布,这样嫌疑人肯定会很慌,事后也会有反常举动。有动机、有指纹、有反常举动,再加上有了合伙贪污的事实,这样的证据链,虽然和几十年后比并不算太完善,但也足够了。”
顾红星点着头,眼神里充满了欣慰,说:“查账的事情,我和检察院沟通一下,让他们派一个人,我们这边配合的人呢,你行吗?”
“不行!”冯凯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说,“从小学到大学我最怕数学。”
“你上过大学?”顾红星的语气和冯凯这次刚见他时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我是说刑警学院,啊,公安部民警干校的时候。”冯凯也觉得自己和顾红星说话轻松了许多。
“那时候我们学过数学?”
“你们没学,我们学了。”
“你们侦查的,学数学干吗?”
“这不就用上了?”
顾红星半信半疑地说:“没事,小叶可以帮你。”
“内勤室的小叶?”冯凯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数学很好吗?”
“不让她帮,那你就自己算。”
“行吧,你让她来。”
在公安局和检察院的共同交涉下,造纸厂同意冯凯一行查账。不像现代有专门的审计部门,那时候大家毕竟都不是专业的,所以小叶和检察院的同志查起账来速度也比较慢。冯凯则天天在造纸厂办公室的沙发上躺着,跷着二郎腿策划着下一步的工作。
造纸厂虽然部门很繁杂,有账务的部门很多,但毕竟是有目的地查账,他们只需要专门调查马彩云做的账,这就方便多了。
“凯哥,近一年的账查完了。”小叶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冯凯。
“有问题吗?”
“账做得很平,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小叶说,“不过,要是细究的话,就能找出问题所在了。”
当然,不管什么年代,拿黑钱的人,从账面上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但是细心的小叶在查账的时候,发现有一个灰色地带。
负责采购造纸原材料的负责人王猛从去年开始,有了一个新业务,就是通过官方渠道回收各个政府部门废弃的报纸、材料、书籍等,用于化纸浆。这些化出?来的纸浆当然也可以用作造纸的原材料。可是,从王猛拿到造纸厂开具的手续到现在,每年用于购买造纸原材料的费用并没有下降。也就是说,这些免费回收的废纸,在账面上被当作造纸原材料冲抵了一部分费用,而这些费用,自然是进了私人的腰包。
马彩云是造纸厂里专门负责原材料收购的出纳,不通过她这一关,肯定是不行的。由此可见,这一条“贪污链”上最关键的两个节点就是负责购买原材料的王猛和负责进出账的马彩云。
“购买原材料的款项没变,多出了大量的可以化纸浆的原材料,但造纸厂总产量却没有发生变化,这实际上就是对不上账目。”检察院的同志说,“这个我们已经可以立案侦查了。”
“那也得在查完杀人案之后。”冯凯说,“这样吧,抓紧时间,让顾大协调造纸厂,我们明天就开一个‘党风廉政’的宣讲会。让小卢盯紧这个王猛。”
第二天一早,龙番市造纸厂的大会堂里就座无虚席了,工厂宣布停产半天,专门召开“党风廉政”宣讲会。
宣讲会由冯凯主讲。让一个公安人员来讲反腐,怎么着都让人感觉很奇怪。好在当时人们的法治意识并不是很强,认为公检法甚至纪委都是一家,所以一个穿制服的来讲这个,并没有什么违和感。
在陶亮的年代,公安队伍的要求更加严格规范,从扫黑除恶到反腐教育整顿,这一类型的会议陶亮不说参加了上百次,也有几十次。陶亮心里早已对反腐要求倒背如流了。他说的一些“反腐教育”名词,拿到现在的这个年代很有教育意义。
冯凯从“底线思维”讲到“刀刃向内”,又从反腐理论讲到反腐的意义,举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些著名腐败案例,生动地讲述腐败分子惨痛下场的例子。整整讲了两个小时,会场里掌声不断。
当所有人都在鼓掌的时候,很少有人还会把双手揣在兜里。对毫无防备之心的王猛来说更是这样。当王猛第二次举手鼓掌的时候,一边观察的卢俊亮就清楚地确认了他果真患有“剥脱性角质层松解症”,这让卢俊亮兴奋不已,因为他们离破案不远了。如果不是冯凯事先有交代,卢俊亮恨不得现在就把腰间的手铐给他铐上。
冯凯口若悬河地讲完了理论之后,话题一转,说:“现在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你们工厂的出纳马彩云有贪污的嫌疑。你们可能也听到传言了,她已经死了。对,她的死,就是和贪污有关!”
会场开始嘈杂起来,冯凯的余光瞥见王猛的表情发生了剧变。
“当然,现在只是怀疑,还不能定性。死者为大,你们也不要出去传了。”冯凯接着说。
“是被杀的不?”有人从嘈杂声中大声问了一句。
冯凯故意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说呗,会都开完了,说说故事呗。”工人们起哄道。
“按理说,是不能说的。”冯凯开始了他的表演,说,“不过不要紧,我们在抛尸现场找到了鞋印,下一步,我们会对嫌疑对象的鞋子进行排查,总是能找到的。所以告诉你们也无妨。”
卢俊亮在主席台下面盯着冯凯,满脸疑惑。现场条件那么差,什么时候提取到鞋印了?为什么他不知道?难道这个对他也保密吗?
冯凯也看见了卢俊亮疑惑的眼神,朝他挤了挤眼睛。卢俊亮这才隐约感觉到了冯凯的用意。
“靠找鞋子能找到凶手吗?”工人们对贪污似乎不是很感兴趣,对命案的侦破倒是兴趣十足。
“当然有点难。不过不要紧,在杀人现场,我们发现糊在墙上的纸被撕掉了,说明凶手要找的就是这个东西,它很有可能就是贪污的犯罪证据。”冯凯一脸神秘地说,“凶手以为撕掉了就没事了?实际上,报纸上写了什么,总会渗到墙皮上,虽然我们肉眼看不见,但是我们有一种试剂,能让报纸后面的墙皮起反应,这种试剂我们从沈阳买了,过几天估计就会邮寄到了。哦,我说多了,不说了,你们就等着看破案吧。”
卢俊亮知道,冯凯这又是在胡扯了。
会议结束后,工人们议论纷纷地离开了会场。卢俊亮悄声对冯凯说:“是不是你去盯王猛,我去盯现场?”
“你小子够聪明啊。”冯凯拍了一下卢俊亮的后脑勺。
“我知道你的用意,如果王猛是凶手,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去烧掉自己的鞋子,第二件事就是去现场刮墙皮了。”卢俊亮坏笑着说。
“这就叫作欲擒故纵。”冯凯嘿嘿地笑着说道。
按照冯凯的安排,卢俊亮和秦天两个人潜伏在现场附近。而他和顾红星一起,来到了王猛家的附近。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俩没有开车,而是骑了自行车。
一直到了深夜时分,冯凯才等到了王猛。
只见王猛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抱着一个包裹,出了自己的楼洞,骑上自行车,就往造纸厂的方向驶去。冯凯和顾红星也连忙跨上自行车,远远地跟着。
在靠近马彩云所住的村落附近,王猛停了下来,东张西望。好在冯凯眼疾手快,一早就拐进了附近的一条巷道。冯凯的视力很好,借着月光看见王猛把一包东西扔进了一口水井。
“这么黑不知道能不能拍出背影来。”顾红星拿出相机拍了一张照,说,“扔掉的估计是鞋子,还得组织打捞,打捞的时候记得也要拍照。”
“嘿,这小子。”冯凯得意扬扬地说,“如果他没有去过抛尸现场,扔鞋子干啥?他这是主动为我们的证据链完善,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行为证据啊。”
“嗯,他是凶手,没问题了。”顾红星说。
扔完了包裹,王猛继续上路,方向正是马彩云的家。
此时卢俊亮和秦天早已经“布置”完了现场。马彩云家门口被拉上了一根绳索,算是现场保护带,门上的锁被去除了,看守的人成了秦天。他穿着警服,躺在门口支开的一张行军床上“呼呼大睡”。
这样的布置,果真让王猛放松了警惕。他把车停在100米远的地方,然后装作路过的群众,走到了马彩云家的门口。在确定秦天还在打呼噜之后,他蹑手蹑脚跨过警戒带,进入了现场的小院。
当冯凯等几个人用几支手电筒同时照射到目瞪口呆的王猛身上的时候,他正跪在床上,手上拿着一张砂纸准备刮墙皮。
这样的现场捕获,让王猛失去了狡辩的机会,他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他的“诡异”行为了。所以,在把王猛押回去的半个小时内,王猛就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和冯凯他们的调查情况一致,王猛和马彩云在一年前就开始勾结,利用废纸化纸浆的机会,贪污节省下来的原材料款。一开始,大额的钞票装在马彩云的口袋里,让她心满意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马彩云开始感觉到不公平。因为经过她的测算,每个月节省下来的原材料款,有1000元之多,可是分给她的,只有200元。
于是马彩云就找到了王猛,要求平均分赃。王猛则说,这事儿不只他们俩知道,还有其他人,所以为了让其他人封口,他每个月实际上是需要拿出600元来打点上下的。这个说辞,马彩云当然是不信的。
马彩云用“亲自问问领导是不是拿了打点费”来要挟王猛,但也没有奏效。几次没谈拢后,马彩云豁出去了,跟王猛说:“反正我是一个外乡人,钱我也都寄走了,无据可查。如果下个月不多给我500元,我就去检察院举报你贪污,然后我可以回老家,没人找得到我。而你,贪污罪,是可以枪毙的。”
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王猛无意中看到了一本杂志,里面详细报道了1983年的一起案件,是改革开放后枪毙的第一个县委书记。这个人,就是因为贪污了6.9万元,最后被送上了断头台。
这则报道让王猛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身边有一个定时炸弹,如果不把这个定时炸弹清除掉,自己随时有可能粉身碎骨。既然马彩云说过,她是个外乡人,她要是突然消失,又有谁会注意到呢?
下定主意的王猛,冒充马彩云写了一张请假条,放到了马彩云的桌子上,然后趁着夜色潜入了马彩云家里。此时的马彩云已经入睡,听见是王猛来敲门,并没有多少戒心,而是开门让他进来说话。
在马彩云家里,王猛一开始假模假样和马彩云讨价还价,让她放松了警惕,然后乘其不备用随身携带的绳索把她在床上勒死。
杀完人后,王猛戴上手套开始寻找有可能记录他犯罪证据的账本,却无意中发现马彩云在自己床头的墙纸上,写清楚了每一条分赃的记录。于是王猛毁掉了分赃记录,然后把马彩云的尸体用随身携带的麻袋装着,用自行车把尸体驮到了造纸厂污水池边。这个地方两年才清除一次淤泥,因为时常散发恶臭,所以平时根本就不会有人来。王猛知道污水池上次清除完淤泥还不到半年,等到下一次清理,尸体早就变成了白骨,谁还会知道这白骨是谁呢?
可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偏偏就有人到了这个罕有人去的地方。一个专门抓蚂蟥卖作中药材的“采药人”进了山,来到了污水池边,很偶然地看见池子里漂着一具尸体,于是报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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