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阵鸟叫声闯进了陶亮的耳朵,他清醒了过来。

“要死就死,总这么醒了昏迷,昏迷了又醒的,有完没完了?逗猴呢?”陶亮的心头浮起一种烦躁的冲动,试着睁了睁眼睛。

居然睁开了。

陶亮没有动,他努力地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既然陶亮的生命体征和现在的这个梦境中的冯凯是紧密相连的,在梦境中,他就不能随随便便放弃生命。现在,他还不知道那个孩子为什么要杀自己。但从之前的经历来看,梦境中遇到的人,都似乎是独立的个体,他们会做出什么行动,自己很难预测。如果轻举妄动,就有可能遭遇危险。所以,他不能唐突地告诉梦境里的人,自己在做梦,也不能让身边的人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他得安安稳稳度过梦境里的日子,直到正常地醒来。此外,他要牢记自己是来梦里找线索的,这个重要任务可一定要完成。

“呀哈,我还真是命大啊!这就活过来了?”陶亮嚅动着双唇,发出了沙哑的一句。他移动手臂在自己的肚子上捏了一下。

没有赘肉,一肚子腹肌,很显然,他还是冯凯。

他有些失望地朝床边看了看,顾红星正坐在床边,一脸担忧的表情。

“你醒了!”顾红星担忧的表情瞬间变成了喜悦。

“小弟。”冯凯下意识地叫了一句,但立马想起了在出事前顾红星那种明显带有隔阂的眼神,立即又收了声。他不知道真的冯凯在他“离开”的这几年是怎么称呼顾红星的,所以不能让顾红星感到自己的异常。

“能动吗?”顾红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而是关切地问道。

冯凯此时感觉自己身上有无穷的力气,他一个翻身就从床上跳了起来,站在床边说:“我就是被割了脖子,又不是被挑了手筋、脚筋。”

顾红星的脸色在满满的担忧和瞬间的喜悦间飞快地切换,最后藏起了所有表情,又恢复了大队长的威严,皱着眉头老气横秋地说:“什么年纪了,能不能不要再和毛头小子一样?把伤口抻着了,你就对不起人了。”

“对不起人?”冯凯盘腿坐到床上,说,“对不起谁?”

“一个80斤的小姑娘,硬是把你这个壮汉拖到了路边;几个司机一起帮忙把你抬到车上,送来了医院;淑真一把止血钳夹住了你那破了的静脉;公安局A型血的同事们排着队给你献血。”顾红星如数家珍,列出冯凯的诸多“救命恩人”,说,“你说,你不活过来,你对得起谁?”

“原来破了根静脉,就流了那么多血啊?我还以为是把颈动脉给干破了呢。”冯凯有些不好意思地哈哈一笑。

“幸亏伤口不深,否则伤了动脉,神仙也救不了你!”顾红星说完,又补充道,“淑真说的。”

“没事,没事,看到你能来陪护我,我还是蛮高兴的。”冯凯眯着眼睛说。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了,心里能不能有点数?”顾红星再次皱起了眉头,说,“你天天一个人,能不能找个人管管你,你以前不是和我说你有个叫‘雯雯’的对象吗?”

“嗯,是有。”冯凯说,“不过还没出生呢。”

顾红星听冯凯这样说,自然理解为冯凯的戏谑,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尽是对冯凯的失望,说:“我就知道当初你是胡扯的。”

冯凯没办法对顾红星解释,于是连忙转移话题(实际上好像并没有转移话题),说:“弟妹怀了吧?名字起了吗?欸!你别说,这个‘雯雯’,是我一早给你女儿挑的好名字。顾雯雯,多好听啊。”

这显然是顾红星比较感兴趣的话题,他忘记了刚才的失望,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温柔,说:“这你都知道了?不过,你咋知道是女孩?”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她9月出生,处女座。”冯凯说。

“你说什么呢?”顾红星似乎真的有些恼了。

“行了行了,以后你就懂了。”冯凯说,“欸,对了,那小孩为什么要行刺我?”

“行刺?你以为你是皇帝?”顾红星恼怒的情绪被岔开,说,“很显然,他就是要报复你。所以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天天糊里糊涂的,这个男孩子是谁,你都忘记了是吗?你为什么还要骑车带着他?”

冯凯心想,就算是认识,也是那个冯凯认识,我刚来到1985年,当然不认识他。但他铁了心不能暴露自己,于是嘴上依旧哈哈笑着说:“我这不是年纪大了,记性差嘛!但我骑车带他那可真是做好人好事呢,他和我说春游的时候迷路了,让我送他回金村。”

“唉,他就是金万丰家的孩子啊!”顾红星说道。

“金万丰,啊,嗯,他儿子是吧?我见过吗?”冯凯打着马虎眼。

“是啊,我们俩一起去抓金万丰的时候,那孩子就在家里,还上来想拦着我们。”顾红星说,“哦,准确地说,不是他儿子,是他外甥。后来我还让村委会特别关注这个孩子呢。”

“我这人,脸盲,小孩子不都长得一样嘛,我哪里记得住。”冯凯说,“所以,是因为我抓了他爸爸,哦不,我抓了他舅舅,他才来报复我?”

顾红星点了点头。

“真是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啊。”冯凯感慨道。

顾红星没有接话茬,而是沉默了。

冯凯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孩子纯真中带着一丝泪光的眼神,一时间也觉得十分迷惑,也沉默了。他努力地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毕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仅仅因为抓了他的亲人,就持刀行凶?不管怎么说,冯凯不能相信这种“性本恶”的推测,他心底隐隐产生了某种担忧,甚至是焦虑。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着,坐了很久。

还是顾红星打破了沉默,他就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说:“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回到了几年前我们刚工作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你,就像现在这样,阳光、开朗、正直。就像你常用的一个怪词,叫什么,‘正能量’。”

“难道这几年,我不这样了?”冯凯收回了思绪,笑着试探道。

顾红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说:“我曾不止一次对你说过,做事情要有底线,做公安要有红线。你马马虎虎、大大咧咧的就算了,但是底线和红线是绝对不能越过的。”

“欸,你这说啥呢?”冯凯看着顾红星故作老成的模样,忍俊不禁道,“怪不得咱们大队没有教导员,我看你这么喜欢做思想政治工作,能当个政委了。”

顾红星的眼神中再次流露出那种失望的表情,说:“金万丰这个案子,局长说要给你记功。但是我的心里一直不踏实,他的供词为什么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才知道。说别的,你也听不进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思考一下这个案件侦破的全过程。我们俩刚工作的时候就吃过亏,所以我希望我们俩搭档的案件中,永远不会出现错案。”

说完,顾红星站起身来,走出了病房。

“欸,欸。”冯凯抬着手,想拦住顾红星问个明白,但最终还是把抬起的手臂放了下来。

他离开了冯凯的身体好几年,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冯凯有什么转变,他是不得而知的。然而这种事情他也不可能说给顾红星听,毕竟他不能让梦中人对他起了疑心。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自己想办法把事情搞清楚。

想到这里,冯凯一骨碌从床上跳到了地上,拿起床头柜上的崭新制服,套在了身上。

“嚯,血染的制服,都给顾红星拿去洗干净了?果真还是那么细心。”一股熟悉的暖意在冯凯的心中升腾了起来,他快步向病区大门走去。

走到了医院门口,冯凯恰好遇见了来上白班的林淑真。他知道她此时已经怀有身孕了,但林淑真看上去依旧小巧玲珑,一点也不显怀。

“冯凯?”林淑真快步走了过来,说,“伤口还没长好呢,你去哪儿啊?”

“没事的,我会按时换药的。”冯凯摸了摸颈部的纱布,说。

“你真是作死!”林淑真恨恨地说,“小命不要了啊?”

“死不了!”冯凯挥着手,跑开了。

公安局大院里,冯凯那辆被蹭掉了漆的摩托车还停在水房的旁边,他骑上摩托车,向市看守所的方向疾驰而去。

市看守所和8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冯凯和门卫的民警说明了自己想提审金万丰的来意之后,民警爽快地答应了。这倒让冯凯大吃一惊,这都八十年代了,提审嫌疑人不用手续也是可以的?

“别人来,那是需要手续的,可你是这个案子的功臣,就不需要那么麻烦了。”看守所的民警这样说道。

提审是在看守所审讯室里进行的。当年的审讯室没有现在这么多讲究,仅仅是一间非常普通的房子,唯一的不同,就是窗户上的铁栅栏和房间中央的铁质审讯椅了。

冯凯等了一会儿,就听见了走廊里传来了由远及近的金属摩擦声。金万丰戴着手铐和脚镣,艰难地移动步伐,从监室走到了审讯室,在管教民警的指示下,坐到了审讯椅上。

在冯凯看来,眼前的这个金万丰和他认识的其他犯罪嫌疑人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基本上所有的犯罪嫌疑人交代完罪行之后,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眼神空洞,动作缓慢,无精打采。金万丰也是这样,他坐到了审讯椅上,依旧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动都不动。不过,虽然满脸胡楂儿、口唇干裂,依旧能看出他是个皮肤白皙、身材瘦削的整洁男人,和冯凯之前想象中的粗壮庄稼汉的形象大相径庭。

“金万丰,抬起头来。”管教民警命令道。

金万丰机械地把头抬了起来,耷拉着眼皮,双眼依旧向下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认识我吧?”冯凯开口了。

冯凯的声音并不大,也不严厉,但那声音就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金万丰。金万丰迅速地抬眼看了一眼冯凯,然后立即避开了眼神。与此同时,金万丰全身就像是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我都承认,不翻供,我都承认,不翻供。”金万丰低声重复着。

冯凯有一丝奇怪,说道:“你别紧张。你把你的供述,再给我陈述一遍。”

“是。”金万丰说道,“我叫金万丰,龙番市郊区金村人,今年28岁,没有结婚。嗯,我姐姐姐夫10年前去世了,我就独自抚养他们的儿子小羽。我平时在家里务农,哪儿也不去。今年大年初七那一天,小羽去我们村附近的蔡村找同学玩,我去接他回家。在回村的路上,我偶遇了我的小学同学金苗。我和金苗小时候是邻居,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搬家了,就和她失去了联系。后来,我们各自长大,虽然没有来往,但我对她一直很有好感。因为我带着小羽一起生活,所以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去挑明我对她的爱慕之情。后来,我陆续听说了她的情况,20岁的时候,她和别人结婚了,后来又听说她跑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她丈夫也没去找她。今年重逢,我不想再错过这次机会,就主动对她展开了追求。金苗和我说她要和丈夫离婚,但她还在和她丈夫谈价钱,为了防止她丈夫来纠缠她,绝对不能让我们金村的人知道她现在的住处。所以,我对自己偷偷和她来往的事情守口如瓶。后来我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她离婚,在此期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4月6号晚上,我去她在蔡村的出租屋里,想问她什么时候能把离婚办下来。到了她家里以后,发现她的吃穿用度都很高档,她之前说这几年在广州打工,那肯定赚了不少钱,当时我就心存歹意了。当她用还在商量、还在办离婚手续的理由来敷衍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肯定等不到她了,既然得不到人,那还不如搞一笔钱来用用。因为我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开销很大,入不敷出,所以我比较急用钱。而且我知道她不想被人知道现在的住处,想借此要挟她占到一些便宜。我们发生了纠纷,我趁她不备,用随身携带的锤头,也就是你们在现场找到的那把锤头,对准她的头,左、右两边一边打了一下,她就死了。我在她家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钱,只有一些零钱,没有办法,我就只有逃离现场。在逃离之前,为了毁尸灭迹,我把尸体搬到床上,然后点燃了床上的被褥。逃离现场后,我去附近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包烟,然后就回家睡觉了。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金万丰几乎是一口气把这么一大段供述说出来的,一点也不像其他嫌疑人“挤牙膏”式的供述。这段供述可以说很全面,但也非常机械,这让冯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是一时半会儿,冯凯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头。因为供述太全面了,冯凯甚至都没有问题可以追问,所以他一时愣住了。

“报告政府,我交代完了。”金万丰的声音又低沉下去,“请问政府什么时候判我死刑?”

“你,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就把经过再好好想想,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冯凯只能用这句兜底的训词来掩饰他不安的内心了。

“报告政府,没有了,我都说了。”金万丰依旧在微微发着抖,还是重复着最开始的那句话,“我都承认,不翻供。”

从看守所里出来,冯凯的脑子都是蒙的。他骑着摩托车回市局的路上,一直在想着金万丰供词里不合情理的地方。

嗯……金苗独自租房居住,不和她丈夫一起住,说明离婚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金苗对金万丰没有设防,晚上让他进了屋,说明她对他的好感还是很明显的。而金万丰并没有吸毒、赌博这些不良嗜好,就算要养孩子,也不是事发突然的需求,并不急用大笔的钱。那么,金万丰杀死金苗的行为,无异于杀鸡取卵,显得很愚蠢。这么愚蠢的人,还知道杀人之后毁尸灭迹?

金万丰和金苗的联络是完全处于地下状态的,他们怕被别人看见之后传出谣言,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这个年代,已婚女人有婚外情,哪怕只是精神出轨,都是一件很严重的事,说轻了是违反道德准则,会被身边所有的人谴责;说重了会身败名裂,甚至连累家人都抬不起头来。两个人都有对这段关系保密的充分理由,毕竟秘密一旦暴露,不仅会暴露金苗的临时住处,也会给金苗的丈夫增加谈判的砝码,不利于金苗推进的离婚事宜。所以冯凯相信,金苗和金万丰的地下情,在事发之前,应该是没有泄露的。既然没人知道他们俩私下有接触,那金万丰杀完人还有必要毁尸灭迹吗?按理说,他应该觉得警察不会怀疑到他啊。

按金万丰的供述,他当天晚上是去找金苗询问离婚的事情的,那么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去找心上人的时候,怎么会随身带着一把锤子?

这一套供词,表面上看似乎是滴水不漏,甚至可以想象应该和现场情况很吻合。但实际上,却是漏洞百出。尤其是金万丰再次供述这一套证词的时候,那种流利和刻板的感觉,让人觉得是在背一篇课文,而不是在回忆其行为。

冯凯暂时理不出头绪,但是以一个经验丰富的侦查员的直觉来看,这套供词肯定是存在很大的问题的。

所以,究竟是这个案子的侦破工作出现了问题,还是金万丰有别的作案动机没有被深挖出来呢?

一瞬间,冯凯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男孩纯真含泪的双眼。

“不行,这案子我得再研究研究。”冯凯这样想着,眼看着市局的大门就在眼前了。

停好了车,冯凯三步并成两步跑上了二楼。

“顾大,顾大!”冯凯在走廊里呼喊着,但是并没有回音。他发现自己对顾红星的称呼,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

不一会儿,内勤室的门打开了,女警小叶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瞪着惊讶的大眼睛,说:“凯哥!你怎么跑回来了?你不是受了重伤吗?”

“没事,这种伤救回来了就死不了了。”冯凯哈哈一笑,说,“金万丰的案子卷宗在哪里啊?”

“在我这里啊,最后整理、装订,准备移交检察院起诉了。”小叶说道,“我尽快,争取今天下午就弄完。”

“先别着急移送起诉,把卷宗拿给我看看。”冯凯说道,“这事儿,顾大同意移送起诉?”

小叶的眼神里尽是疑惑:“你是说真的吗?前两天顾大让你再深挖一下,别急着移送,你还和他吵了一嘴。你现在又改主意了?”

“啊,是吗?”冯凯挠了挠脑袋,尴尬地说,“是的,我想通了,这案子有问题,我得再看看。总不能送到检察院,被他们发现问题了,那岂不是给他们检察院‘送人头’嘛。”

“送人头?”

“就是被他们笑话呗。”冯凯挥挥手,说,“把卷宗给我吧。哦,对了,顾大他们人呢?”

“出现场去了。”小叶转身回到内勤室,在一堆卷宗材料里翻找着。

“现场?”冯凯说,“什么现场?”

“造纸厂,污水池里发现了一具腐败的女尸。”小叶一边说,一边把一本卷宗从卷宗堆里抽了出来,递给冯凯。

“那为什么不喊我?”冯凯接过卷宗,想了想,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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