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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红星从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闷闷不乐。

从冯凯要求暂缓移交金万丰案件到检察院再到现在,还不足一天的时间,龙番市的一家报纸已经以醒目的标题《蔡村杀人纵火案再起波澜,本案或成疑案》再次刊载了这一起案件。虽然整篇报道中并没有更多的“内幕”消息,只是对原来案件的再次报道,但仅仅这一个标题就足以在龙番市民间掀起又一场波澜了。

不知道是公安局内部还是检察院内部有人把暂缓移交的信息有意或无意透露给了媒体,总之这一篇报道中最重磅、最吸引眼球的消息就是“再起波澜”,再加上“或成疑案”这种春秋笔法,引发了民众的不安,领导也承受了更多的压力。人们并不关注这起案件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认为公安办了错案,真正的“杀人狂魔”依旧逍遥法外。

可想而知,局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刚从市里回来,估计被市领导批评了,所以找顾红星谈话的时候,明显带着情绪。局长倒是没有细究暂缓移交的消息究竟是谁传出去的,但对这起案件的下一步办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求刑警大队必须尽快拿出一个说法。而且说,既然引起问题的是冯凯,那么就要求冯凯别再办理这个案件了,回避一下,省得给媒体更多的说辞。

对于局长的要求,顾红星是不满的。于公,他认为冯凯是最了解这起案件的人,如果临阵换帅,自然会对案件的侦办起到负面作用;于私,他了解冯凯的为人,这时候把他撤下来,对他来说,和一个严重的处分无异。顾红星这时候开始怀念刚退休不久的老局长了,无论是专业能力还是领导艺术,尚局长都是他的榜样。而这个从外单位调任来的张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火都往他身上点了,烧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抱怨归抱怨,局长的指示还是要执行的。只是对顾红星而言,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冯凯开这个口。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顾红星正好遇见了同样被张局长约谈的郊区派出所的吕建设所长。蔡村的案件就是郊区派出所辖区内的案件,吕所长得知了报纸上的报道,此时也是焦头烂额。

“你说你们刑警大队又闹什么幺蛾子啊?”吕所长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这事儿赶事儿,还得为了已定案的案子来费劲。”

“话不能这样说。”顾红星倒是很严肃,“我们执法部门,得对案件负责啊。”

“知道,知道,开玩笑,开玩笑。”吕所长说,“昨晚我们又发个案子,当事人来报的是杀人案,但我看也不像。我们正在考虑要不要请你们过去接手呢。”

“是吗?”顾红星眼珠一转,说,“行,我马上派人去看看,就跟你的车过去吧。”

“行嘞,我先进去挨训,然后就赶回去。”吕所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道。

冯凯一早也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却完全没当回事,呵呵一笑就把报纸扔一边去了。此时,他正在仔细研究着金万丰的证词,尤其是找到锤子后的第一次证词。这一份证词是对现场锤子的合理解释,也有可能确实是真实情况。

如果真的不是金万丰干的,那么金苗又是被谁杀死的呢?虽然现在的冯凯不知道之前的冯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他对案件侦破的思路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下一步,又该通过什么样的手段来打破僵局呢?

想来想去,冯凯还是觉得最有希望的办法反而是顾红星的笨办法——筛查现场灰烬。

只是,他可以有重点地去筛查,比如围绕尸体,一圈一圈逐渐向外扩展。因为凶手杀完人后立即焚尸的话,凶器很有可能距离尸体比较近。

想到这里,冯凯开始动员起队友们了。他叫来了一中队、二中队的民警,开始发表“演说”。

“这案子,影响这么大,我们必须得慎重起见了。”冯凯说,“媒体既然如此挑衅我们,我们必须一举破案,才是对媒体挑衅的最好回击!”

“对!”民警们回应着。

“我们这么多人,就不相信不能把现场翻个底朝天!”冯凯继续慷慨激昂地说,“只要犯罪分子把凶器留在了现场,我们就一定找得出来。只要我们找得出来凶器,犯罪分子就跑不了!”

“你是说,继续顾大的策略,对现场进行筛查吗?”秦天问道。

“是的。”冯凯说,“现场燃烧情况比较严重,加上灭火时水枪冲刷,确实有难度,但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考验我们公安队伍的时候到了!”

“嘿,你转变得还真快啊!”肖骏笑道。

“现场是要复勘的,还是我来带队吧。”顾红星此时走进了办公室,说,“郊区的马园镇又发生了一起命案,冯凯你和小卢一起去看一下吧。”

顾红星指了指身后灰头土脸的吕所长说:“跟吕所长的车过去,结束后他们送你们回来。”

“我?”冯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惊讶地说,“我正准备去蔡村的案件呢,反正都在你们郊区的辖区,要不我先去蔡村的案件?”

“你还是去马园镇的案件吧,我们分头行动。”顾红星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是,蔡村这案子一直是我……”冯凯还想再争取一下。

“快去吧,都是命案,你刚说过不会厚此薄彼。”顾红星尽可能地用温和的语气说。

冯凯有些不服气,但心想自己只要尽快把马园镇的案件给破了,就可以回来办蔡村的案件了。反正都是命案,都属于郊区辖区,说明现场也不会太远,只要不让自己再去跟那个什么偷煤案,都好说。于是,冯凯屈服了,和卢俊亮一起,坐上了吕所长的吉普车。

一路上,吕所长都在抱怨张局长是如何如何责备他的,他又是如何如何冤枉的,他每天有多少多少工作,基层有多辛苦。他说他真搞不懂这个张局长,难道在张局长眼中,公认认真负责的顾大队也一无是处?功勋赫赫的刑警大队都不入法眼?吕所长的抱怨和牢骚整整持续了一路,冯凯想插空询问一下这起案件的基本情况,都找不到机会。

好在马园镇距离市区比较近,那个时候路上的汽车也很少,不堵车,等吕所长气消得差不多了,他们的吉普车也已经开到了目的地——马园镇一家私营养鸡场的旁边。

两名穿着绿色警服的民警,正在询问一个中年男人。冯凯跳下车,走到几个人的附近,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你说我可倒霉,这人肯定是没有这么大力气的,只有汽车,汽车撞到了我的支撑杆上,我这棚子肯定得塌啊。你说这些小鸡,它们又不会逃跑,这不就活活砸死在里面了?”男人委屈巴巴地说道。

冯凯一听,这不太对味儿啊。

“怎么回事?”冯凯忍不住问道。

吕所长指了指养鸡场坍塌的一部分屋顶,说道:“你看看这坍塌的屋顶附近,有好多血啊。”

“然后呢?”冯凯定睛朝养鸡场地面看了看。

这个养鸡场算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养鸡场,位于村落的一角,比较偏僻。养鸡场的鸡舍是用砖头砌的,但是只有半人高。鸡舍上方是顶棚,顶棚由石棉瓦构成,被多根蓝色的铁质立柱支撑着,遮挡鸡舍的上方。在鸡舍的东北角,几根立柱倒塌了,由这些立柱支撑的石棉瓦顶棚自然也就坍塌了下来。石棉瓦的重量不轻,坍塌后,砸死了鸡舍里不少鸡。

从鸡舍的南侧空地,一直到坍塌的石棉瓦位置,地面上都有大量滴落状的血迹,尤其是南侧空地上,还有成片的血泊。冯凯对血迹勘查有一点经验,他看得出,流血的位置应该是在南侧的空地上,那些成趟、大滴的滴落状血迹都是朝向石棉瓦坍塌的地方的。血滴滴落到石棉瓦坍塌的位置后,就突然消失了。

“不是说是命案吗?所以,尸体呢?”冯凯疑惑地问道。

“啊?尸体?没有尸体。”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养鸡场老板,他说,“哪能有尸体呢?”

“没尸体?那算什么命案?”冯凯奇怪道,“就因为这些血?”

“是啊,流这么多血,还能不是命案吗?肯定有人被杀了。”老板说,“我还听到车子响了,哦,对,尸体肯定是被车子运走了。”

冯凯顿时明白了,之所以这个老板到公安局报案说有杀人案,是为了让政府对此事引起重视。毕竟老板的养鸡场遭受了损失,他肯定害怕没人管、没人问,最后损失由他自己来承担。实际上,这是不是一起命案,还真不好说。

难道顾红星不知道这个情况吗?吕所长应该和他说了呀?那他为什么要把自己从那么重要的蔡村案件上撤下来,还用“命案”作为诱饵?按理说,在派出所调查确认是命案之前,他们是没有必要派员来接手的。说不定,这就是把自己调离蔡村案的一个借口?

结合吕所长刚才的牢骚,冯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深深感受到了自己不被信任的滋味,心情顿时抑郁了起来。

“你先别急,重新说一下案发的经过。”卢俊亮倒是依旧阳光开朗。

“你们看,那里就是我住的地方。”老板伸手指了指鸡舍西北角的一间小平房,看起来那就是老板平时居住和看守鸡舍的地方。因为鸡舍比较长,所以平房距离他们所在的坍塌点有100多米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昨天深夜,不,应该是今天凌晨3点钟左右吧,那时候我都睡熟了,突然听见呼啦一声,把我惊醒了。”老板说,“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就琢磨着,这是什么声音呢?我心里一惊,不会是鸡舍塌了吧。于是,我就穿衣服起来看。在穿衣服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听到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等我跑到这里来一看,才发现真的是鸡舍塌了,砸死了好多小鸡。但是当时天黑啊,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塌的,直到天亮了,我才发现有好多血,我估计是有人在这里杀人,开车逃跑的时候,撞到了我的鸡舍栏杆上。你看,那栏杆上还有绿色的油漆呢!不是被车撞的,能是什么?”

“有血就是命案吗?”冯凯说,“如果是鸡血呢?”

老板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卢俊亮已经从勘查包里拿出了联苯胺试剂,做了联苯胺血痕预试验(1)以后,说:“首先确定这就是血。”

然后卢俊亮又拿出了一根试纸条,在血痕阳性的溶液里蘸了一下,说:“金标试剂条(2)可以确定这就是人血。”

“那就算是人血,也有可能是交通事故啊。”冯凯说。

“是啊,说不定撞了人,把人送医院了?”民警也附和着说。

“怎么可能?我这地方这么荒,哪有人来?这里又不是大马路,更没车来了。”老板说。

冯凯一想也是,这里确实不太可能有车辆经过。在汽车并不多,且没有什么私家车的年代,把车开到没有路的现场来,确实不太正常。于是他对卢俊亮说:“这里能看出足迹什么的吗?”

卢俊亮摇摇头,说:“都是土地,听说今天郊区其他地方下了一场雨,但不巧这块还没下到,地还旱得挺结实的,看不出足迹。”

“好吧,那我们开始现场勘查了。”冯凯说。

说完,冯凯让民警把老板带到一边,自己和卢俊亮开始对血迹进行勘查。

卢俊亮盯着血迹,一边说,一边记:“血迹有滴落状的,也有甩溅状的,而且不是一个方向,这血迹形态看起来还真的像是用利器侵害一个人形成的。血落到地上,有踩踏的痕迹,可惜地面是土地,所以也看不出鞋底花纹。这,要不要找顾大来看看?把把关?”

“找他干什么?他把我们支开,你看不出来吗?”

“支开?支开什么?”

冯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此时他发现在鸡舍的一侧墙壁下面,有三枚新鲜的烟头。

“这老板抽烟吗?”冯凯问身边的民警。

“不抽。”民警说。

冯凯点点头,仔细观察着这三枚烟头。

三枚烟头都很新鲜,和今天凌晨的事情应该有着强关联。

“要是有DNA就好了,很快就能破案。”冯凯一边嘀咕着,一边用一根小树枝拨弄着三枚烟头。

三枚烟头都是“阿诗玛”牌的香烟,这香烟价格不便宜,说明抽烟的人生活条件不错。突然,他眼睛一亮,记起了顾雯雯曾经给他讲过的一个案件。当时,顾雯雯利用现场烟头的不同掐灭方式,判断出现场有几个人。这个办法,似乎也完全适用这个案子。

冯凯开始把注意力放在烟头的掐灭方式上,果真发现了端倪:三枚烟头中有一枚是扔在地上被脚踩灭的,烟头是扁的;另一枚是在墙上蹭灭的,墙上也找到了相应的烟灰痕迹;还有一枚是被用手搓灭的,烟头剩下的烟丝被搓碎了,撒在周围,过滤嘴却是完好的。

顾雯雯曾经说过,在正常情况下,每个人掐灭烟头的下意识动作都是一致的。那么,这三枚烟头,应该是三个人抽的!

“这里至少出现过三个人。”冯凯嘀咕着,看着血迹的分布。

从血迹分析来看,结合烟头掐灭情况,应该是一个人和另外两人或多人先在一起抽烟说话,然后这个人被袭击,在南边空地上发生了短暂的搏斗后,往东北侧的车辆跑去,上了车,驾车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鸡舍顶棚的支撑柱。这一点,和老板的分析是一致的。

“你们今天有没有人来报被伤害的案子?”冯凯问在一旁抽烟的吕所长,说,“烟头别乱扔啊。”

“那必须的,现场保护我们都懂的。”吕所长说,“确实没人报案,所以我们也怀疑,伤者到底是不是死了,这是不是一起命案?”

“血迹是快速滴落的形态,由此分析,伤者应该是汽车司机,他跑上了车,而不是被抬上了车。开车后,也是仓促逃离的。”冯凯沉吟道,“这个年代,啊,不是,就说现在,现在会开车的人还真不多,不是什么人都能驾车离开的。”

“那倒是。”吕所长说。

“既然能够驾车逃离,要么车辆开到一半人死了,那你们早就会发现了。要么就是可以开到医院救助。”冯凯说,“小卢,这么多出血量,自己处理不了吧?”

“那肯定处理不了。”卢俊亮说,“和你当时的出血量差不多了,至少伤到一根大静脉。别说自己了,就是乡镇卫生院也不一定处理得了。”

冯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纱布,说:“是啊,可是如果他到了医院,为什么不报案呢?对!我们去医院看看!这里最近的医院是……”

“二院,距离这里开车6公里。”吕所长说,“要去吗?我带你们去?”

“别急,先去你们派出所,我借电话一用。”冯凯已经习惯了没有手机的生活。

很快,吕所长开车带着他们来到了派出所,冯凯拨通了林淑真她们急诊科的电话。

“急诊科吗?我找林医生。”冯凯急切地说道。

对面应答道:“我是林淑真,贵姓?”

一听到这熟悉的电话开场白、熟悉的语调,冯凯情不自禁地说道:“妈——啊,啊,妈妈的,我又遇见一起命案,啊,我是冯凯。”

他不得已说了一句脏话。

林淑真“扑哧”一笑,说:“这是要求助于我吗?”

“是啊,你和二院急诊科的,熟悉吗?”

“当然!”

“那就好!”冯凯在电话里,安排着林淑真如此如此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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