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砚梨花雨(9)
那网不偏不倚,将老太监与他身边的那几个宫装男女缚个正着。
老太监伏在地上,剧烈挣扎着。那一副表忠心的模样没了,只剩尖利的喊叫。
从房梁上跳下来的方砚山猛地踢了他一脚,道:“我最讨厌惺惺作态之人!”
周九胸口仍在淌着血。
方砚山青色的袍子从房梁降落的那一霎,我心里踏实起来。
“我恐防有诈,提前布了个陷阱。想不到,还是慢了一步。”
周九捂着伤口,眉心紧蹙,他一步一步走到那网边,俯下身来,看着老太监,一字一句道:“阿翁,你看着我长大,陪我玩泥人,抱我到御花园摘果子,这样的情意,还不抵旁人许你的荣华吗?”
目光所及,是一串绿意莹莹的碧玺珠串。那珠串通身幽翠,宛如圣湖之水。
那珠串他认得,是皇兄与李氏定亲时,父皇赏赐给李家的。
而眼下,这珠串却悬在一介阉人的腕上。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方才,他便是如此发现老太监有异的。
“殿下,老奴……”
老太监还想说什么。
周九却冷不防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刺在他心口上。
刀光锐利,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扑面而来。
老太监身旁那几个男女皆吓得面如土色。
我看着这一幕,猛然想起那一晚周九在芦塘边杀马的情景。他杀人与杀马,同样的迅疾而狠戾。
“这是背叛者的血。”周九冷冷说道。
方砚山扶着周九回到房内,并命人去唤了大夫为他疗伤。
不多时,大夫就急匆匆赶过来。
跟在大夫身后的,是红了眼眶的灵山。
周九伤势颇重。灵山守在周九榻前,不肯离去。烛光映着她俏丽的脸,满是担忧。
我悄悄拉着方砚山出了房门。
“接下来,咱们该有什么打算?”我问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方砚山什么都不怕。”
我皱眉道:“连周九亲近的人都被收买了,你说,余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周九接到乔太妃的飞鸽传书,乔太妃为防混乱之中有人生变,故而派了三队人马前来。这老太监是这般情形,余下那两队人马,能确保安全吗?
我自知此去洛阳,路途艰险异常,却没想到诡谲至此。
背叛,杀戮,仿佛潜藏在黑暗中的野兽。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跳出来,将我们置于死地。
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我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打开门来,发现敲门的是方砚山,他脸上似有笑意,边走,边将手中卷曲的图纸展开。
“若梨,你瞧这儿。”
我顺着目光看过去,他手指圈出了一个地方,是黑水镇。
黑水镇北接北凉,南及中原,四周不是山脉便是平川。
而在黑水镇的西北一角,一条细细的线条蜿蜒曲折,直通南方一处州镇。
“这是……河道?”
方砚山点了点头,手指在那处河道上重重点了点,“对,既然陆路不通,那便只能取水路而行了。”
我犹豫了一下,又将目光落在那条河道上。
陆路艰难,水路又何尝就能顺遂?
我曾听老一辈人提起过这条河道。此河名为黑水河,黑水镇之名正是由此而来。
多年前也曾有人想涉河经商,却屡屡受阻。
那河水深不见底,颜色漆黑如墨,河下又多暗礁,即便是有多年经验的艄公也不敢轻易涉足。
可眼下,却也没有更合适的法子。
黑水河再难,不如人心之险。
这条河道,不为外人知,周九若能出其不意出现在洛阳,便能避开一路的暗杀。
翌日,周九伤势稳了些,我和方砚山将计划告知。
周九凝神想了片刻,郑重地点了头,“也罢,即便此行,当真不顺,也是我命该如此。若叫我亡在小人手里,倒不如与你们一同搏上一回!”
方砚山听了这话,郑重道:“我必拼尽全力,保殿下南渡。”
大丈夫千金一诺。
我与砚山,身家性命,此生之志,已尽数托付于他。
事不宜迟,既拿定主意,那便得趁着另外两队人马未至,赶紧动身。
到了晚间,我收拾行囊,清点所带之物。
刚收拾妥当,灵山忽然推开门,握住我的手。
“若梨,我想同你们一起去。你劝劝哥哥,带我同去,可好?”
我劝了她一番。
此行太过艰险,方砚山不肯让灵山跟过来。
见灵山仍是执拗的模样,我抚了抚她的发,道:“灵山,这一次可不同以往。若有不慎,或许,命都会没了。”
她低头,许久,才涩涩开口:“若梨,我就是……我……我不想离开他,离开你们……”
自周九受伤,这两日,一直是灵山在照顾他。
灵山对周九的情意,众人皆看在眼里。
情动有如庭间花,不忍别离。
我背过头去,讲不出拒绝灵山的话。
隔了一日,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们便动身出发。
洛阳的那两队人马该是不远了,我们此行需得小心翼翼,掩人耳目。
周九又安排了一个身形同他相似的护卫,假扮成他的模样,坐镇白锦园中。
月色溶溶。
我跪在我娘房门前,磕了三个头。
走到门口,我扭头,看到我娘站在那棵梨树下目送我。
原来她没有睡着。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家仇与国仇,我娘心里明白。
周九的身份,砚山和我的希冀,我娘心里亦明白。
她看着我一步步离开白锦园,轻轻说了声:“若梨,让小风陪着你,那丫头是个机敏孩子,你要好好儿的……”
娘送我这一幕,跟她当年送我爹远行时一样。
我知道,她还有没出口的半句话:“你要好好儿的……记得回来。”
她怕,怕我与爹一般,一上远行道,天涯去不归。
此番乘船远渡,除却路上遇见了几回风浪,竟意外的顺畅。
历时数日光景,终于渡过了黑水河,进入宛平府的地界。
乔装打扮一番,踏进了宛平府。
刚一踏入城门,周九便发觉了不对。
宛平府虽不如洛阳繁华,但也是个商贸频频,人口众多的州镇。
这样一个地方,青天白日里,街道上竟没有一处人烟。
即便有一两个路过的,也是小心翼翼,大步疾行,气都不敢多喘。
正疑惑间,一位担着柴火的老者急匆匆路过。
方砚山一个闪身上前,拦住老者。
那老者吓得撒开了担子,全身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你……你想做甚?”
我赶忙上前,推开方砚山,笑道:“老丈,我们是外乡来投亲的。只是这处镇子十分怪异,全然不似往常。敢问老丈,这镇上可是发生了什么?”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见并没有恶意,他才又将那担柴担在肩上,“唉,别去了,这镇上的人但凡能逃的都逃了,想来你们所投的亲,也不在这了。”
我愣了愣,心头觉出不祥,莫非……
“北凉那边打过来了!眼看着就要打过黑水镇,往中原来了!咱们镇子同那黑水镇离得不远,要是北凉当真打过来,这镇子也快要遭殃。听我老汉一句,逃吧,赶紧逃!迟了就来不及啦!”
兵戈之下,百姓流离失所。
周九打量着老者:“既然如此,老丈……为何还留在这,不去逃命?”
老者苦笑两声,树皮般的脸上立时交织出几道裂痕,“逃?我两个儿子都被拉去充了兵,死在战场上,儿媳妇又带着孙子跑了。全家人走的走,散的散,拢共就剩老汉我一个,还逃了作甚?将就活,能活一日是一日吧。”
方砚山双唇紧抿,额角紧绷,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洛阳城里,皇帝崩逝的消息传到北凉。鞑子们便想趁火打劫了。
片刻的挣扎之后,方砚山什么都没说,只是从怀中摸出几块散碎银两,悄悄放在了老者身上。
寻了户不打眼的农家住下,我们一行几人各怀心事,食之无味地吃了几口。
我忧心着远在黑水镇的娘亲。
我们出发未久,黑水镇便遭此劫难。
我知道,方砚山比我更加煎熬。
一旦黑水镇被破,那就意味着上到守城将士,下到无辜百姓,皆会沦为尘土。
我们所熟知的,所珍爱的一切,也都将被践踏。
这对于誓要守疆卫土的方砚山来说,无异于是锥心碎骨之痛。
垂下头,掩住眼中汹涌的愤恨和不安。
我想回去。
可是回去又有什么用呢?凭我们几人微薄之力,即便回去了,也无补于事。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
方砚山怔怔地看了远处许久,对周九道:“不管发生什么,我说了要护你回去,那便要护到底。”
只有周九回了洛阳,向鞑子发兵,黑水镇,乃至九州山河,才算是真正的有救。
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这户农家住了一对老夫妻,为我们准备早饭的就是老夫妻当中的那位阿婆。
我端着破了个口子的青花碗,用筷子搅了搅碗中清汤寡水的杂米粥。
阿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咱们穷人家,没什么好东西能招待的……”
我笑向阿婆道:“甚好。”
方砚山喝了一大碗,道:“咱们赶紧出发吧。”
正说话间,忽然瞥见院外,来了一群官兵。而领在官兵前头的,竟是阿婆的丈夫,那慈眉善目的老爷爷。
他一边走,一边问那官兵:“军爷,交出那榜文上的人,当真有一百两黄金么?”
我抽出一根银针。而方砚山和周九也将刀锋向外,全身戒备。
气氛胶着,一触即发。
那领头的官兵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
我手中银针一闪,将发未发之时,却见那官兵跪地顿首道,“恭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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