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让妻,不让江山
琼华殿。
乌兰给皇长子洗了手、擦了脸,抱他去了东偏殿,吹了灯,折回正殿时,阿九已经躺下了。乌兰道:“慎儿刚来的时候,夜里睡觉不让熄灯,总说屋子里有鬼怪,现在好多了,熄灯也能睡下。我瞧着,他的病,就快痊愈了。”
宫里真心盼着皇长子病好的人不多。乌兰算是其中一个。
阿九双手枕于脑后,道:“说明,慎儿在你这里,觉得安全,心里不慌。”
“那么小的孩子,要是在寻常百姓家,还在上树掏鸟窝,地上玩泥巴呢。慎儿已经很厉害了,读了不少书,字也写得漂亮。你给他一个笑脸,他就不知有多开心。”乌兰净了手,往床榻边走。
阿九道:“慎儿在你身边长大,将来一定是个内心有爱的孩子。”
乌兰笑。
她想起阿布来。阿布陪伴她长大,给了她十足的安全感,坚强的意志,柔软的内心。正是因为阿布,她才能在淌过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依然有明媚的笑脸吧。
阿九一把拉过她,两人滚在床榻上。阿九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你也给朕生个孩子。中宫嫡子,朕必寄予厚望。”
在乌兰这里,阿九从内到外的放松。两人闺房私语,谈及孩子,说些琐碎,都是家常的、温馨的,在别处没有的。乌兰的无所求,让他丢弃了所有考量、谋算。
床头,一个月前,乔太后命林嬷嬷送来的那盆翡翠兰,开得正娇艳,散发着阵阵幽香。
门外,贤德宫的内侍来了,小心翼翼地唤道:“官家,白掌柜在贤德宫求见。”
阿九身子一僵。
乌兰不明所以。
阿九修长的手指,在枕间来回拨动着。
门外候着的内侍,紧张不已。
片刻,阿九道:“就说,朕歇下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内侍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官家,白掌柜让奴才交给您一样东西。”
阿九从床榻上起身,踱到门外。
内侍将花瓣呈上。
积水般清澈透明的月色,给那片枯萎的花瓣蒙上轻纱。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阿九握着花瓣,想起多年前,白若梨将他从北凉军营带回黑水镇。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坚定道:“你我同是汉人,我不能见死不救。”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的一袭白衣,像极了纷纷扬扬的梨花。
他转身,向乌兰说了句“昭阳,你先睡,不必等朕了”。
乌兰点头。他说不必等他,必然是知道一去要很久。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事。
阿九步履沉沉地走了。
乌兰躺在榻上,翻了几次身。这个白掌柜,是什么人呢?商贾能深夜进宫面圣吗?看他的神情,似乎这个白掌柜对他来说不同于一般人。
珠帘外伺候的孟昭云,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三日后,立后诏书就要下了,乌兰离皇后之位只差一步了。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愿有什么岔子。她宁愿什么都不对乌兰讲,也不要乌兰听到实情后,胡思乱想。以乌兰的性子,若是怀疑自己只是替代品,一气之下,后位都敢不要了,也未可知。届时,闹僵了,惹官家发怒,吃亏的还是乌兰。
自妹妹去世,乌兰原谅孟昭云后,孟昭云对乌兰的真心实打实地添了几分。
好多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把乌兰当成了妹妹孟昭阳了。替单纯的她,忧虑,思量,斟酌。
白若梨坐在贤德宫,一盏茶吃尽,听到内侍通传官家驾临。
阿九一身朱色衣袍走进来。
白若梨站起身来,拘谨地行了礼。
阿九看向一旁的方灵山,道:“夜深了,灵山,你怀着身孕,先歇息去吧。”
方灵山道了声“是”,唤宫人:“官家爱喝棣州的梨花茶,快些斟上来。”
宫人捧上梨花茶来,方灵山款款俯身退下,进了寝殿。
阿九屏退宫人内侍,偌大的正殿中,只余他和白若梨。
盏中的茶,似雨后梨花。他仿佛推开门,到了一处小院,院内春光扑面,却又显得空旷。一棵梨树,展开宽大的树冠,开满梨花,洁白,宁静。
他坐下,道:“若梨,这似乎是你第一次主动要见朕吧……”
白若梨忙道:“官家容禀,臣妇深夜前来,实有要事。”
阿九摆了摆手,道:“你先听朕把话说完。你这番被西狼掳走,受了惊吓,方将军此次出征亦辛苦了,等他回来,朕打算封他做定北侯,赐黄金万两,以慰军功。”
“回来?”白若梨捕捉到了关键,她急了,“官家,您要召他回来?”
“是。”
“他不能回来!”白若梨大声道。
阿九喝了口茶,手中的茶盖刮着盏中的沫子。
白若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砚山若回来,所得失地、北地民心,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她言辞激烈,失控一般。
阿九道:“这次发兵,并不是西狼人挑起的,是因为你被掳走,朕才让方将军主动出击。你现在也已经回来了。再者说,忽穆烈已经派人来临安商讨议和事宜,朕命宋誉铭去谈判了。忽穆烈愿意交出北地六城的失地。这个条件还不够好吗?朕觉得,当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以免酿成祸患,国危矣。”
白若梨冷笑一声:“夷狄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议!”
风吹动窗台。
阿九的声音清凉而朦胧。
“若梨,你过了。”
她御前辱骂,说中兴无望,后世讥议。若是旁人,十个头都不够砍。
白若梨看着他,道:“从前,臣妇遇见一个男子,他说他从洛阳来,在家行九,名唤周九郎。臣妇与他在荒郊有过一夜长谈。他说,若有来日,定会报答臣妇。臣妇说,不要他的报答,只求他有朝一日,若能坐镇金銮,杀议和大臣,下战书,六军北渡。倘真如此,臣妇家中就算人丁死绝,都不会后退一步!臣妇仍然是当年的白若梨,可周九郎再也不是当年的周九郎!他自私自利,只顾一家一姓的安稳!”
她的话像钉子一样扎在阿九的心上。
阿九站起身来,道:“朕知道当年,你对朕有救命之恩,朕对你和方砚山还不够好吗?你说朕自私,朕若当真自私,你还能嫁进方府吗?朕什么都让了,你现在连江山都让朕让出去吗?举国之兵力都在方砚山手上,怎么,他想效仿本朝太祖,来一出陈桥兵变?”
白若梨惊呆了。
她万万没想到,阿九对砚山的误会如此之深。
她这小半生,从没有在砚山以外的男子面前落过泪,此时,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下,道:“砚山为将多年,卒使不沾寸赏,恐咈人情。常服两套,换干洗湿。他从来没有觊觎过什么……从来都没有!”
阿九道:“不贪小利者,必有大谋。他整顿军纪,得尽人心。军中将士、边境义民,都称他率领的军队为方家军。你说朕只顾一家一姓的安稳,难道他方砚山,不是贪图一家一姓的荣耀?”
白若梨从地上起来。她才不要跪这样的君。
她连解释自己如何逃出西狼死牢都不屑了。
这样的官家,她纵是解释,也是徒劳。
她转身就走。
阿九道:“你的心,从来都在方砚山那里。你哪怕有一丝一毫替朕想想,你都不会说出今夜这番话。”
白若梨回头,道:“那请你扪心自问,你有没有一丝一毫替北境的边民想想。你就一辈子待在临安,做你的中兴大梦吧!怕是来日国破家亡,你的梦才会醒。我白若梨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选择你这样的人!”
茶盏“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阿九隐忍道:“朕本已无纳你之意了。听你这样说,倒叫朕想强人所难一回。待方砚山班师,朕要送他一个大礼,一顶花轿,抬你进宫。朕要你明白,天子,就是天子。”
白若梨早已走远了。
阿九怒海难平。
他大踏步走到勤政殿,在勤政殿坐了整整一夜。
他说的是气话。
他当然不会真的那样做。
就是一时气头上,话赶话而已。
他是个念旧的人。乔太后那样心狠手辣,他都顾及旧情,放过她。何况白若梨。无论她多么犯上,他都不会真的为难她。
两日后。
宋誉铭接到方砚山的回函,上写道:今豪杰向风,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臣日夜料之熟矣,惟官家图之。
再催。
只得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宋誉铭道:“官家,方砚山狼子野心尽显,望官家早做决断!”
阿九仍是不肯把事做绝。
他道:“用金字牌,下班师令,一道不行,就两道,两道不行,就十道。命大军即刻班师,方砚山本人速速回临安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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