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天晚上演出,易青娥也有任务,是安排搬景。由于她个子小,大布景搬不动,就提着十几斤重的水泥墩子,前后跑着,帮忙压布景的下角。布景都是木框上绷着布,布上画着房舍、村庄、山石、花鸟的平面体,立起来,后边必须搭上三角帮衬。易青娥提的水泥墩子,就是压这些三角撑子的。有一场,还是跟她舅搭伙搬。她舅和一个演白极会土匪的,抬着彭霸天家的大堂主墙走前边,她提着水泥墩子紧跟着。但这面大墙,需要三块墩子才能压住,可易青娥一次勉强只能提两块。换景时间又紧急,舞台灯光也全暗着,让她再跑下去搬一次墩子,很危险,搞不好就撞在哪里了。过去就有人在抢场时,让黑暗中戳着的竹尖,把眼睛水放了。因此,她舅就双手搬景,把另一块水泥墩子,是用挂钩挎在腰带上,硬是帮外甥女省去了一次抢景的危险。有人还说:“舅就是舅。别看胡三元,舅还当得蛮像个舅的。”
可易青娥咋都没想到,舅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感觉,那几天舅是很兴奋的样子,见人就问:“你没看哥制造的土炮咋样?给戏提神了没?哥这人,没办法,是金子撂到哪里都放光哩。放到厨房,咱就是个好厨师;放到门房,咱就是个好收发;放到道具组,咱就是个中国不出外国不产的大道具师。不一定非要敲鼓嘛!那玩意儿咱玩得要都不要了,让别人也摸一摸、玩一玩嘛!是人都得给条活路嘛!咱不敲鼓,路还多得很嘛!”出事那天下午,他还在院子里吹牛说:“你信不,下次排戏要飞机了,哥都能给它弄到舞台上飞起来。这就是哥,你胡哥,你敲鼓的胡三元哥哥!没办法,这儿太好使了!”“这儿”指的是他脑袋。晚上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舅还不停地让人一会儿注意他的炮,说:“看你哥哥咋打哩。今晚绝对有一冷彩哩!”
事后,易青娥反复回忆,觉得她舅那几天真的是有些怪。九岩沟里人常说:人狂无好事,狗狂挨砖头。那几天,她舅真的是有点发狂了。不过,看舅高兴,易青娥也自然兴奋着。自她来剧团,见舅基本都是“黑板撒(头)”的样子。动不动就给他开起会来了。像这样得意的时候,实在不多。何况前三场彩排,舅的土炮的确让全团人开了眼界,给足了掌声。作为外甥女,又何尝不想着自己的舅能露脸,能出彩,能风光无限呢。
这天晚上,到了土炮要放响的时候,因为她舅不停地给人打招呼,就都朝舞台两边凑,看胡三元咋“放冷彩”哩。易青娥就怕别人个子高,挡了自己的眼睛,还专门提前号了个地方,钻到侧幕旁的舞台立柱前蹴着。这里把台上一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终于,她舅头上包了赤卫队的紫头巾,背上还斜背了一把自己做的大刀,胳膊上套了赤卫队员的红袖标,腰上扎了红腰带,跟另一个赤卫队员,推着土炮上场了。她舅由于常年敲鼓,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次把鼓敲到得意处,总要用上下嘴唇,反复抿着本来有点突出的龅牙,眼睛会不停地四处扫看,看看别人都有些什么样的欣赏表情。这是演出,本来是不允许演员上台随便乱盯乱看的,更何况是打仗,已炮弹上膛,箭在弦上了。可她舅还是用那双有点眯缝的小眼睛,把凑在舞台两边看炮的人都扫了一眼。只听刘队长下命令让“放”,她舅嗤地点燃极短的导火索,她就急忙捂住了耳朵。可那“嗵”“嗵”两声震耳欲聋的爆响,还是把她的身子猛烈向后推去,要不是舞台立柱挡着,也许都能把她推得飞起来。她的背死死被顶到了墙上,眼前立即漆黑一片。当她强制着睁开眼睛看她舅时,只见她舅站着的地方,是立着一个黑桩,除了眼仁和牙是白的,其余全像锅底灰染过一般。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那黑桩到底还是支撑不住,“砰”地倒下去了。就在那个黑桩倒下去的同时,舞台这边的高墙上,一个一模一样的黑桩,也一头栽了下去。紧接着,烟雾弥漫得就啥也看不见了。
这都是前三场彩排没有过的戏呀!易青娥预感到,好像是出事了。但她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出得这样大。
戏还是坚持演完了。韩英、刘闯这些主演都在。只是刘闯离土炮近,脸上也喷了半边锅底灰,脖子上甚至还在流血。但他依然坚持到了最后。那个演彭霸天的演员,本来是要做逃跑状,挨韩英的枪子儿死的,可自一头从高墙上栽下去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大幕终于关上了。
只听满台人都在惊慌失措地乱喊叫:
“出事了,炮出事了!”
接着,有人就在喊:“胡留根,胡留根!”胡留根是演彭霸天的。也有人在喊:“胡三元,胡三元!”还有人在喊:“刘跃进,刘跃进!”刘跃进就是跟她舅一起推土炮上场的那个赤卫队员。再有人喊:“倒了四五个,快送医院!”整个剧团,一下就乱成了一窝蜂。
易青娥急忙钻到她舅跟前,见几个人抬起她舅时,舅的四肢都是耷拉着的,就跟死了一样,吓得她哇哇地大哭起来。胡彩香急忙跑过来,一把抱住她,要她别哭,说她舅没死,还有救呢。她和胡彩香就跟着抬她舅的人一道,朝医院跑。
看戏的人还没散,都知道剧团出事了,说炮把好几个人炸死了。剧团抬人的人在前边跑,看戏的人跟着在后边追。
这一晚上,整个县城都议论起了这事。剧团人把几个重伤者送到医院时,医院也拥塞满了看热闹的人。因为县城小,人都熟,尤其是剧团人,大家更熟,就都在打听,看把谁炸死了?演戏咋能把这么多人炸死了?
很快,公安局的人就来了。
黄主任说是当晚正陪县上一把手看戏,台上炮一响,那领导还说,咋弄这大的声音,该不会出事吧。他还给领导保证说,绝对没问题,一切都是他“亲自”“反复”“认真”检查过的,彩排过三场,万无一失。结果,戏刚一完,他还没把领导送走,舞台上就有人急急呼呼跑下来说,把人炸死了。他急忙捏住来人的手,意思是让别声张。然后,他出门把领导送上吉普车,才撤身上了舞台。他到台上,重伤者都已被朱继儒副主任指挥着抬走了。他就急忙赶到医院去了。医院楼道一下摆了四五个,还有受了伤,自己捂着脸、款着胳膊、瘸着腿来的。急诊室进不去,值班大夫也慌了神,急忙打电话要人。整个过路道,是一片伤者的呻吟惨叫声,还有家属乱了方寸阵脚的哭喊声。朱副主任来得早,正在跟医生护士交涉着抢救的事。黄主任一来,先是气势汹汹地问:“胡三元在哪里?胡三元在哪里?一定得严肃追查这起重大恶性事故的元凶。”有人把胡三元一指,黄主任见他浑身焦黑,口鼻歪斜,已经奄奄一息了,只好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进急救室了。
易青娥眼看着舅好像不行了,嘴角在抽,膀子在抽,脚板也在抽。她既恐惧,又舍不得地用抖得哗哗的手,摸着舅的脸。舅的白眼仁,还有上下嘴唇都包不住的龅牙,在像是烧了一层黑锅灰的脸上,显得尤其白,白得瘆人。她不停地呼唤着:“舅舅舅,你醒醒,你醒醒哪!你可千万别死了,我害怕……”她真的很害怕,是几重的害怕:一是害怕死人;二是舅要真的死了,她可咋办啊?舅被抬来,放在过道的水泥地板上,她也就跪卧在地板上哭,胡彩香拉都拉不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医生让把她舅抬进急救室,然后,家属就都被隔在外边,不让进去了。她跳起来向急救室的玻璃门里看了几次,什么也看不见,就听里边有人喊叫,叫得很惨,但不是她舅的声音。如果她舅能这样叫一声,反倒好了。可她舅,始终没有声音。
这时,公安局的人越来越多了,有好几十个。他们到处问咋回事,有的手上还拿着本子在记。有人还问了易青娥,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吓得直哭,啥都说不清。黄主任这阵儿也蔫了许多,再不像在单位开会时的神气了,前后左右地唉声叹气着。公安局人问谁是剧团领导,他甚至双脚一并拢,啪的一个立正:“到!”就戳到人家面前了。他一再给公安局的人解释说:“我是反复开会,反复强调,反复检查,反复叮咛,要注意安全,要注意安全,有人就是不听。这里面有阶级斗争新动向呢。”他几乎见了公安就说这话。弄得医院满过道的人,都高度紧张起来。易青娥也不知“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啥,只听有人低声议论说:这事看咋定性呢,要胡三元是故意的,那搞不好可就成“敲头案”了。
易青娥当时还不知啥叫“敲头案”,就问身边的胡彩香,胡老师说:“别听他们瞎说。”易青娥也不知裤子是啥时尿湿的,反正连膝盖以下都湿完了。两条干树棍一样支着身子的瘦腿,一个劲地打着闪。胡老师坐在院里一个长石条上,把她揽在怀里,不停地给她摩挲着小手、胳膊、胸口。她浑身没有一处不颤、不抖的。
这一晚,剧团人全来了,都在医院过道里、院子里,三三两两地站着、坐着、卧着,急切等待着急救室里的消息。
直到后半夜,才有人说,三个人都很危险,最危险的是演彭霸天的胡留根。第二危险的是胡三元。再就是跟胡三元一起推土炮的刘跃进。还有两个,虽然重些,但都是外伤,似乎没有生命危险。至于像演刘闯的演员那样,只伤了些皮肉的,还有十好几个。包扎包扎,医院没让住,就都回去了。直到这时,有些情况才清楚了些:的确是她舅把火药装多了,不仅上场口的土炮钢管爆炸了,而且炮弹的落点动效,也因装药过多,把一个铁皮桶都炸得粉碎了。有铁碎屑甚至从观众头上,端直飞到了楼座的窗玻璃上。
公安上当晚就封锁了现场。并要求剧团腾出好几间办公室来,破案组在医院做了初步调查后,就连夜住进单位,挨个开始刑侦谈话了。
很快,剧团就分成了两种说法:一种是黄主任说的那样,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胡三元可能是故意的。尤其是开除留用一年,让胡三元有可能伺机报复社会。幸好炸死的是坏蛋彭霸天,而不是韩英、刘闯,要是炸死了韩英、刘闯,那背后的用意就更是“昭然若揭”了。也有一种说法,说胡三元就是那么个神神狂狂的人,好出风头,弄啥都想弄出个大动静来。多装了药,也就是图出“冷彩”,“放大炮”,落表扬哩。公安上甚至反复提醒大家,让不要做具体分析,那是侦查员的事,大家就只提供事实、证据,包括胡三元近期的一切言语和表现。易青娥到底还是让公安叫去了好几次,让她说,她舅最近都跟她说了些啥,做了些啥?她觉得她舅真的没说啥,也没做啥,就是吹他自己能行得很,不让敲鼓了,做个道具也照样赢人,没办法!尤其是土炮,说这回要给戏增大光添大彩了。还说他脑瓜子就这么灵,“随便一转,冷彩无限”,没办法!
有人分析说,这事还看死人不死人呢。不死人了,是一讲。要是死人了,那就又是另一讲了。因此,大家把眼睛又都盯到医院那边了。演彭霸天的胡留根,几天几夜都没醒来,说不仅有外伤,而且还有内伤。尤其是头从一丈多高的院墙上栽下来,脑瓜里有了大量瘀血,医生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刘跃进是被土炮后坐力,一下坐出去一丈多远,并且有钢管碎片扎进了大腿根,一只睾丸被划伤,说肿得跟青皮核桃一样大。易青娥她舅胡三元,面部被火药严重烧伤,一块钢管片扎进了胸腔,一块扎进了腹部,一节肠子都流了出来。易青娥连着三天三夜没睡觉,就一直守在舅的身边。直到第四天早上,突然说,伤势最重的胡留根死了,案情就一下变得严重起来。公安上甚至当下就接管了对她舅的看护,把一只手铐在了床架子上,任何人都不能再走进他的病房了。易青娥只好在门外卧着,一天又一天,就那样眼泪一直不干地卧着,看着,听着,担惊受怕着。有人甚至当着她面说:“胡三元还不如死了算了。搞不好,活过来还得吃花生米呢。”后来她才知道,“吃花生米”,就是挨枪子儿的意思。
她舅终于还是没死了,在胡留根死的那天晚上,她舅就醒来了。说他一醒来,就要拔管子,一直喊叫让他去死。但公安寸步不离地看守着,他死也没死了。直到半个月后,才在医院里给他戴上脚镣,把人拉走了。
易青娥听人说,只有死刑犯,才戴脚镣的。可她舅就戴上了,响得哗啦哗啦的,把她的魂都吓掉了。
她紧追着公安,眼看着,人家把她舅塞进车里拉走了。
她又追了好长一截路,突然,脚下被一块半截砖绊得摔出了老远。然后,她就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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