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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我们全家移民到了美国洛杉矶。
小念很快就融入了当地的生活,于枫教一帮外国人学习中国文学,不遗余力地推广中国文化。工作比在北京轻松很多,他也特别开心,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只有我,突然赋闲在家,一时间无法适应,只能慢慢调整。
移民之前,我在国内已经拥有了很大的名气,我的激流勇退也曾经让很多人扼腕叹息,让孙瑶瑶痛不欲生恨不得掐死我才解气。但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决定的事,谁也无法将我改变。
其实,2003年的4月,非典在整个北京城肆虐的时候,我也曾有过反悔之意。做为自愿者,我采访了很多患者的亲友,亲眼目睹
生命变得那么脆弱,岌岌可危,感觉如果不抓住点什么,或许就什么都抓不住了。
反复纠结之后,我打过齐啸的电话,但发现他关了机。我心里很清楚,他那么骄傲一个人,独自听完那场春分演唱会,应该早已对我心灰意冷。故事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缘尽于此,我们也都该了然于胸。
如此也罢!
于枫则在积极地准备移民一事,我内心不是没有犹豫。而我真正下定决心离开,是某天晚上回去看于教授和师母。那天我到的比较晚,他们父子俩叫了外卖,正在面对面的喝酒,小念在书房的大桌上爬来爬去,桌上放了一张纸,我拿过来一看,上面竟然写着:小念培养路线图。从小学到初中再到大学,全都已经为她安排周到。
比起他来,我这个当妈的,真是汗颜。
我刚坐上桌,听见于教授和于枫在谈心:“你哥哥走得早,我曾经很痛苦,才对你要求很高。但现在我想通了,你怎么样都好,只要健康平安,我这个当爹的就该满足。你有你的福气,小安,小念都是你的福气,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爸我知道。”于枫当着于教授的面握住我的手说,“您尽管放心。”
“夫妻之间,信任最重要。你不要忘记,当年为了让小安能留在北京,你哭着闹着求我那个劲!”
“爸!”于枫阻止他。
“我就是想提醒你们,别忘初心。”
吃过饭,于枫去厨房洗碗,于教授突然问我:“小安,你有没有对于枫不满过?”
“没有啊。”我说。
“那就好。”他说,“我总怕他委屈了你。他要有任何不对,你跟我说,我照样锤他不误。”
“就怕我委屈了他。”我说。
“那他也得受着,谁叫他是男人。”于教授说,“你师母身体越来越差了,应该是扛不过今年冬天。生死由天命,很多事情到了最后,你就会发现强求没用,顺其自然就好。但做人,该扛的责任总是要扛,不能做半路逃兵。”
我怎么都觉得,于教授话中有话,令我羞愧。
师母果然走得很突然,她在某个晚上睡着了之后就再也没醒
来。于枫是个孝子,为她披麻戴孝了好多天,小念好像也长大了很多,有时候一个人默默地画画,画一整个晚上也不吵不闹。那个冬天离开的,还有孙瑶瑶的偶像梅艳芳,那真是个伤心伤肝的新年夜,她又喝多了,于枫和她的新男朋友架着她把她送上车,还好,她又有了新的恋情,那男的是个律师,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叫董力。
“情比雨丝,在雨中你哭过多少遍,诚心悔改,但我心碎没法还原……但你知不知,爱的感觉是永远……”她又唱起那首老歌,我却是第一次真正听懂歌里的意思。
“我要找个爱我的!”孙瑶瑶说,“我再也不要找我爱的!”
我捂住她的嘴,生怕她再乱讲话得罪新爱人。
董力好脾气地笑着,但愿他是那个爱她的人吧。我们终其一生,寻寻觅觅,无非就是要图个现世安稳,一生平安。就算有人能保证百头偕老,也无人能保证永结同心,不是吗?
想必这一点,比我年长十岁的他,早就已经懂得。
齐啸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我再也没有得到和听到过和他有关的任何消息。
无论生离,还是死别,我知道都是我这一生必须要修行的课题。所以,当2011年,于枫被检查出大肠癌的时候,我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第一时间替他找到最好的医院和医生,并在最快的时间内为他制定了治疗方案。
帮我最多忙的,是罗有军的哥哥罗大为。他们来美国好多年了,自己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对美国的医疗和保险也非常熟悉。罗大为是心理医生,他儿子也是,我最难过的日子,是他们帮着我度过,给我最合适的药物,帮我制定合理的健身计划,对我进行定期的心理辅导,才让我可以每一天都以尽量健康的心态去面对突然生病的于枫以及刚刚进入青春叛逆期怎么都无法接受他爸爸生病这件事情的小念。
在我的陪伴和鼓励之下,于枫也很积极地和病魔斗争了近五年之久。2015年的春天,他被检查出癌细胞复发,我们都知道他去日无多,于是更加认真对待每一天。到最后,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的化疗,经得他的同意,我把他从医院带回了家。那些日子,虚弱的他最喜欢的事是听小念给她读书。记得那一天,他们读的是张爱玲,少女标准的普通话回荡在客厅上方:“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
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我端着给他泡的铁观音走近他,就听见他笑着对女儿说道:“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妈妈,是在我们系的迎新晚会上,她穿了一条好漂亮的紫色的裙子,我当时就是那种感觉,噢,怎么是你呢。”
“喝茶。”我说。
小念看我一眼,起身走开。
她总是不满我的管教,什么事都喜欢跟我拧着干。幸亏有罗医生的儿子罗文帮着我安抚她。我早看出罗文对她有意思,不然哪有那么多耐心放在她身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心里有了就会从眼底冒出来,还真是很难藏得住。
我喂于枫喝茶,他好像还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好半天才张嘴。
“院子里的菊花开了。”我说,“我推你出去看看?”
他点点头。
我推着他到院子里坐下。他说:“都怪我对玫瑰过敏,害你不能种你喜欢的玫瑰。”
我说:“菊花也挺好的。”
他问:“爸爸怎么样?”
“挺好的,他很想来看看你,但是年纪太大了,拿不到签证。”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叹息,“我还真是不孝。”
我握住他的手:“相信我,我会料理好一切。”
“我当然相信你。”他转头看着我,阳光让他的眼睛无法完全睁开,我伸手替他挡住。他拉下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前:“小安,你可曾埋怨过我?”
“怎么会?”我说。
“我是想照顾你们一辈子的。”他说,“可惜事与愿违,现在还让你来照顾我。”
“你别这样,你已经做得足够。”
“你不必担心小念。她会懂事的。”于枫说,“她虽然顽劣,但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所以,坏不到哪里去。她很依赖你,你要多给她一些耐心。”
“放心,我会的。”我说。
他轻喘着气,握住我的手,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对我说:
“小安,有一件事,我必须要跟你坦白。”
“可别告诉我你有小三!”我努力跟他开玩笑。
“是和齐啸有关的。”他说。
事隔这么多年,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这么熟练地吐出来,那感觉还真是无法形容。
“我和他见过一面。”他说,“那天小念发高烧,你竟然没有去看齐秦的演唱会。你哄小念睡觉的时候,我按掉了他找你的电话。后来,我去他的住的酒店找他。那家酒店发现了非典病人,他被隔离了,他出不来,我进不去。我俩只能戴着口罩,隔着一扇窗户谈判。我对他说,我誓死都要维护我的家庭,做为一个男人,我不可能就这样降下白旗,轻易认输,无论对手有多么强劲,我都会跟他抗争到底。他态度很好,跟我说他理解。最后我们隔着窗户,还握了一下手。”
“你累了。”我站起身来,“我们下次再说吧。”
“不,你让我说完。”他抓住我,“我把你们从北京带来洛杉矶,我一直觉得,我做了一件对的事情,但这些天我却突然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如果你有别的选择,或许,你们母女面临的不是现在这样的生活。”
“别傻了。”我说,“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嫁给你。”
“真的吗?”他笑得像个孩子。
“当然。”我说,伸手替他拭去眼角滑落的泪。
这么多年,那是我第二次,却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流泪。
第一次是在1998年的1月,我不慎流产,血崩,差点死掉。是他把我送到医院,抱着我一路跑到急诊室差点跑断气。
我醒来的时候,他死命地捏住我的胳膊,一边笑,一边眼泪就掉在我的被子上。
“小安,你没事,你活着,真好,真好。”他一直说。
我在生死边缘徘徊过这一回,除了他和夏冬,没有人知道。
出院以后,他第一时间跟我求婚。一个月求了三四次,直到我终于答应了他。
他欣喜若狂地抱着我说:“我要和你生个小姑娘,像你一样漂亮,我会照顾你们,宠你们一辈子,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
他没有食言,他做到了。
我想,正是基于这一点,他才会选择在那个sars肆虐的晚上,无所畏惧地走到齐啸的面前,去捍卫他做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尊严。
我遇见他,何其幸运。
2018年的春天,我从北京回到洛杉矶。我手握一捧新鲜的菊,去看望于枫。把菊花放到他的墓前,我在心里跟他说话:“于枫,我把爸爸送走了,他走得很安详,应该没什么牵挂。北京变化很大,空气也不算好,我们以前买的房子,价格涨了好多倍,早知道当时就多买几套了。孙瑶瑶这回是真的要结婚了,嫁给一个比他小十岁的男朋友,她还是那么无厘头,竟然想让小念给她当伴娘,你说搞笑不搞笑。对了,去年年底,小念和罗医生的儿子谈恋爱了,但年轻人就是多变,她最近好像有了新的想法,正在纠结之中。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强迫她。值得高兴的是,她回国一趟懂事了很多,她答应我会好好念书,好好嫁人,好好生活。我们都很好,你大可放心。”
“妈妈。”我听到小念唤我。
我转过头,发现她站在我身后,手里也拿着同样的一捧菊花。
她冲我笑笑,弯腰放下花,在于枫的墓前跪下,磕头。我听见她说:“爸爸,我爱你。我和妈妈永远爱你。”
是的,亲爱的于枫。谢谢你的爱,我从未后悔这一生遇见
你,和你并肩走过这一程。如果有来生,或许,我还会是你的妻,而小念,也还会是我们的小小女儿。那么,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必害怕分离。
阳光撒下来,照得墓地一片金黄。多么好,洛杉矶没有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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