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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春天,我回到北京上学。
开学前一天,我去于教授家送四川腊肉和香肠,那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踏进院子第一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背对着我,正和于教授在棋盘上厮杀得起劲。
怪不得我一整天心神不宁。
我有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脚底却像被什么绑住,无法动弹。
叫我的人是于枫,他竟然也在家里,正拿着一袋垃圾从厨房里走出来。
“安然。”他高兴地说,“你来了呀!”
他也同时回头,但我只是潦草地和他对视了一眼,就赶紧把
手里的塑料袋放到石桌上,对于教授说:“爸妈叫我带给您尝尝,腊肉是买的,香肠是我妈妈亲手做的。”
于教授开心地说:“这是好东西!”
“里面还有糕点,是师母爱吃的。”我说。
“血糖高,医生不让吃甜的了,给我们享受吧。”于教授打开袋子,拆了糕点,一块塞嘴里,一块递给他。
“我回头从台湾给带点好药来,保管有用。”他说。
“我去看看师母。”我说。
师母生病了,精神欠佳,躺在床上也不愿意说话,我陪了她一小会儿,怕打扰她就出来了,发现糕点被他放在桌上,他并没有动它。我小心眼地想,一定是嫌弃它廉价。不吃就不吃呗,不找我就不找我呗,无所谓。
我故作轻快地说:“我先回学校啦,晚上还有事。”
“刚来就走?”于枫说,“留下来吃晚饭嘛,正好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不了,约了瑶瑶。”
他站起身来说:“我也正好得走了,小安你去哪里,我打车或许可以带你一程。”
这算什么!
我觉得手里拎着一大壶开水正准备给他泡茶的于枫看着他的眼神,也在说着同样的四个字。
他若把那壶水直接淋到他头上,好像也不是什么太意外的事。
“小安!”于枫说,“出版社最近出的新书,我周末送去给你。”
“你那些闲书,不要把她读坏了。”于教授把茶壶重重地搁到石桌上。于枫没有回嘴,默默进了厨房。
看来他俩关系还没完全破冰,我和齐啸赶紧识趣地出了门。
还是那条长巷,还是那条狗。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走在我身边。
或许是看出我怕狗,他将我护在里面,手臂若有若无地放在我腰间。好久不见,恍若隔世。我们应该都是那种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有杀伤力的人。所以又一次心照不宣地共同保持了沉默。
巷口正好停着一辆出租车,他上前一步拉开后座的车门,示意我先上车。我没有犹豫,只觉得稍有犹豫就会有一种先输一局的感觉。他也迅速坐上来,拉上车门,直接跟司机报了饭店的地址,根本就没有问我要去哪里。
我把我的小背包抱在胸前,头直视前方。
他问:“为什么不打给我?”
这是我预料到的,答案我也早就想好,但我并不想回答他。是的,我就是想要激怒他一下,看看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反正目前已经是最坏的结果,光脚的怎么会怕穿鞋的。
见我不说话转头看窗外,他居然叹息了一声。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所以我就得意地笑了。
我笑声未落,他已经伸出左手,握住我放在包上的右手。我没有躲闪,也不想躲闪。我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我早就做好准备。就算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惊慌失措也不是我的本性,他首先得明白这一点。
“小朋友,”他说,“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谁怕谁。
酒店的过道长,而且狭窄。灯光忽暗忽明。他胳膊上挽着他的大衣,走在我的前面。一直走到房间门口,他才停住,掏出钥匙打开门,让我先进去。房间不大,应该是刚被打扫过,很干净,有淡淡的漂白粉的味道,窗前还挂着他白色的衬衫。唯一让我不爽的是,门口有一双女式拖鞋。
他并没有让我换鞋,或许那鞋早就有专属的主人。他挪开沙发上的一个靠垫,招呼我坐下。然后就去拿了电热水壶来烧水。他的茶几上有一套功夫茶具,他泡茶的样子也很熟捻,很讲究地用矿泉水,杯子烫了又烫,看样子这是他每天习惯做的功课。
“你没有电话,我找你不方便。”他在我对面坐下说,“我有很多东西想要跟你请教。”
“我有打过电话给你。”我说,“是你关机。”
“我回台湾一个多月,电话当然打不通。”他说。
“那你怪我?”
“我没有怪你。”他耐心地说,“我只是问问你。”
茶几上有一大叠厚厚的报纸,我翻开来看,他指着报纸下方的一则婚纱照像馆的广告对我说:“这些都是我们代理的广告。今年我还要忙一个新的项目,叫电视购物,跟电视台合作,我很看好这个。”
“恭喜你。”我说,“钱会从天花板上撒下来。”
“你愿意帮着我一起接吗?”他说。
“这么好差事怎么能轮到我?”
“我看人很少看错。”他说,“小安,你很有才华,可以创
造奇迹。”
“就这样吗?”我问。
“不然呢?”他笑。
“你喜欢我吗?”我忽然问他。
他正在倒茶,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好像没听清楚我在说什么似的。于是我就放下手中报纸,很大声地再问了他一次:“你喜欢我吗?”
他放下茶杯看着我。我承认我很紧张,我故意把自己逼到绝境,是因为早就看到清楚地看到绝境的存在,如果能绝处逢生,是我的运气,如果不能,我就踏踏实实认命。
他慢悠悠地喝下一口茶,回答我说:“我来内地以前,听说过一个段子。他们说,东北女孩要你的情,上海女孩要你的钱,四川女孩,要的是你的命。我现在觉得这话讲得挺有道理。”
“所以,我的问题很难回答,是吗?”
“命都没了,怎么答?”他反应还算快。
我站起身来,拿上我的包,以飞快的速度离开了他的房间,门关上那一刻我想我是难过的,是的,我难过到了极点。我做出这样的一幅姿态,无非也就是不想让自己那么丢人罢了。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这就是我,又脆弱又勇敢,我自己也无法改变的无药可救的我。
我听到身后有开门的声音,于是加快了我的步伐。他在电梯口追上我,用力抓住我的胳膊。电梯门正好打开,有服务员大妈抱着一大摞白色的床单走出来,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他只好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还真是要命。”他无奈地说。
“我自己也只剩半条。”我老实交待。
“那就得好好相互照顾,不可以说走就走,你说对不对?”他说。
他手放在我头顶,俯身看着我。救我是电梯,正好在这时候开了门,我拉他一把说:“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带他去一家川菜馆,那是于枫推荐给我的一家小店,离我们学校不算远。菜式很正宗,价格也很公道。为了照顾他,我刻意请老板不要放太辣,但他依然辣得满头大汗。
“很爽。”酒足饭饱之后,他满意地说,“我想去四川吃火锅。”
“那我代表四川人民欢迎你。”
“你问过四川人民愿意让你代表吗?”他挤兑我。
为了表示反抗,趁着他上洗手间,我把账结了。他果然很不爽,用手指指着我,好像我做了天大的坏事一般。我折身往饭店门口走去,他迅速跟上,把手放到我肩膀上,用力搂住我一路往前行。
他真的很用力,仿佛在代表着某种占有,我没有挣脱他。
经过路边我常去的音像店,我发现店面玻璃上方贴着齐秦的新专辑海报《无情的雨无情的你》。他依旧长发如昨,穿黑色的衣,手握一把吉它,站在一堆乱树枝中央,超酷超有型。我尖叫一声跑过去,盯着海报仔细看了好久,这才推开玻璃门走进去,跟店主说我要买一张齐秦的最新CD。
“两张。”站在我身后的他掏出钱包来。
噢,我忘了他也喜欢听他的歌。
“那张海报送给我呗,我是歌迷。”我求店主。
“不能给!我也是歌迷!再说了,多少人求我我都没给。”店主拽得一塌糊涂。
“算你一百块,我们买。”他把钱数好,放在柜台上。
我转头看他,一幅“你疯了”吗的表情!CD才不到五十块一张,他花一百块钱买海报!但这个疯子理都不理我,正淡定地地看
着店主,一幅吃定人家的表情。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刻钟以后,我已经喜滋滋地拎着我心爱的CD,拿着我梦寐以求的海报,站在学校门口跟他告别。
“谢谢你的礼物!”我高兴地晃着手中的海报。
“还以为你成熟点了。”他说,“跟二三年前没什么两样。说真的,那年看演唱会的时候,你站椅子上晃来晃去,我真怕你骨折!那我就罪过大了。”
我兴奋地昂起头:“三十年后看他演唱会,我还这样!”
“那我可能陪不了你了。”他说,“我那时候都六十多了,受不了惊吓。”
“没关系,我可以照顾你。”
“谢谢。”他说,“对了,我下周要回趟台北,去处理一些事情。”
“哦。”我心里滚过一阵难过,但我努力掩饰住了,装作轻描淡写地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大约在冬季吧。”他坏笑。
离别的不舍让我原谅了他对我的捉弄,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袋子里拿出一张CD来递给他,“差点忘记,有一张是你
的!”
他摇摇头:“都是你的。”
我不解。
“一张用来听,一张用来收藏。”他说,“你到底是不是歌迷啊?”
“不允许歌迷穷的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有钱!”我理直气壮。
“下次给你弄签名版!”男人心情不错的最大标志,就是开始胡乱承诺。
我说:“齐老板你说话要算话,从今天起,我可就天天盼望着了!”
“问你个问题。”他突然变严肃。
“你问。”
“我要是和齐秦打架,你会帮谁啊?”
“为什么打架,为我吗?”
“假设,为你吧。”
“那我谁也不帮。”我说。
“为什么?”他很奇怪。
“既然是为了我,那么不管你们谁赢了,都是我的呀!”我哈哈大笑。
他伸手抓住我两只胳膊,咬牙切齿地说:“看来我必须得治治你。”
他还未有任何接下来的动作,我已经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虽然是蜻蜓点水,但显然超出了他的想像。我无意要在这场爱情里占主动的地位,只是这一切早就已经水到渠成,由不得我去控制或改变。
唯有周到成全。
“以后不要乱假设!”怕被他报复。我说完这话,溜得飞快,转过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给我做手势,示意我打电话给他。
我又跑回去,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张开怀抱拥抱了我。我像是泡在浴缸里,瞬间被温热的水漫过了全身。我变成了纸片,柔软而毫无防备,那是我未曾感受过的另一个磁场里的自己。我与之猝不及防地相逢,差点泪流满面。
“再见,齐啸先生。”半响,我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看着他,温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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