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知道他被释放的消息,是在六月下旬。这时,高考已经结束,女生宿舍的四楼差不多已经搬空,校园青草正盛,终日回荡着优伤的骊歌。

因为死者家属有后台且不依不挠,他的案子费了不少周折。这其中,阿南也帮了不少的忙。归根到底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再说不管不管,能管的最终还是都管了。消息是周末的时候他在饭桌上告诉我的。我盛汤的手停在半空中,微笑着对他说:“挺好。”

感谢上天,这些天压在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下。

“若不是见他们没父没母——”阿南说到这里,我已经打断他,“我知道的,谢谢你。放心吧,我一定会遵守自己的诺言。”

我变得乖巧,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替我夹了一块排骨,然后转了话题:“奶奶说最近没啥事,要上来跟我们住一阵。”

“挺好。”我说。

“你们也要期未考了吧?”他说,“复习得咋样?”

“挺好。”

原谅我词汇贫乏,只因为此时此刻,浮在我脑子最上方的,只有这一个词。好不容易吃完晚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到床上,用枕头把脸盖起来,深深地呼吸。

他没事了,真的挺好。

我给夏花打电话,想和她分享一下喜悦之情,可是她的号码已经停机了。我只好给王愉悦发了个短消息,让她赶紧把这个好消息转告于安朵。消息刚发出去,屋外忽然响起门铃声,可是奇怪的是老半天都没人去开门。门铃不屈不挠地响了好半天,我只好起身去开门。听到卫生间里传出水流的声音,原来他在洗澡,难怪听不见。

我走到门边,从猫眼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正踮起脚尖往里张望。我把门拉开,她吓一跳,退后一步,看看门牌问:“这里是张阿南的家么?”

“是的。”我说。

“你是谁?”她好奇地打量我。

“我是她女儿。”

“哦,你好!”女人热情地说,“天热了,我在老家带了些可以防暑降温的好东西,送过来给他。”

我不知道该不该替他做主收下,于是灵机一动说:“他不在家,要不,你下次再来,记得事先给他挂个电话。”

“好吧。”女人正要走,却又回过身来打量我,好奇地问,“你多大了?”

“这位大妈,难道你不知道,问女生年纪是很不礼貌的事情么?”我说完,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过了好一会儿,屋外才传来那个女人下楼的脚步声。其实关门的刹那我就有些后悔,跟他生活这么多年,我好像都没有学会他对人的温和,反倒是很好地继承了她的尖酸刻薄,改都改不掉的坏毛病。

正好他洗完澡出来了,我告诉他说:“刚才来了一个女的,说要给你送礼。不过我没收。”

“挺好。”他说。

学得倒是挺快。

我看他一眼,问他说:“她谁啊,追求你吗?”

他一赖到底,说:“我都没见着人,哪知道是谁!”

“我觉得她很不懂礼貌,问东问西的,我都说我是你女儿了,她还不信!”

他哈哈笑着说:“不信的人又不是她一个,随她去吧。”

我白他一眼,进了洗手间。我在洗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机放在洗脸台上,一定是刚才忘了拿出去了,我替他拿起来的时候正好来了一条短信。他用的是多普达的手机,短信刚来的时候会直接显示在屏幕上。

那是一条娇滴滴的短信:

阿南哥,明晚做好火锅等你,你不来我就一直不吃。

我把手机放回了原处。

一定是刚才那个女的!这让我心里稍有些不爽。在我看来,让他动心的女人,不光要会做火锅吃,会送礼,还一定要比林果果漂亮才行。

第二天晚上我仔细观察他,他并没有出门,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那些日子他好像真的挺走桃花运的,不少女人都对他有点意思。除了那个找上门来女人,还有一个什么公司的女老板,没事就开着车到超市找他“谈谈生意”什么的。奶奶知道以后嘴都合不拢,还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问我:“马卓,你想要个啥样的妈妈,年轻的,漂亮的,还是会干活的?”

好像他是皇帝,有千万妃子站他身后随他挑。

不过话又说回来,寂寞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他风光风光了。只是最后的结果犹如一个充满玄机的令我好奇的谜,让我有一窥到底的欲望。猜来猜去,也不知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俘虏他的心,更不知道那个女子是否有足够的功力和离开多年的林果果来场终极PK呢?

我停不下我的猜想,直到期未考如洪水猛兽般来临,将这些细枝末节完完全全地淹没在习题之中。

或许是心情不错,那次考试,我发挥得也不错,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三,总分领先肖哲八分。

老爽公布分数的那天,肖哲做出拿墙撞头的假动作以后,对我说:“谢谢你,马卓,你让我有了更上一层楼的勇气和信心!”

王愉悦就在这时候跑到我们班来找我。我出去,她很高兴地对我说:“安朵从南京看病回来了,医生说她没问题!她请你放假后去她家做客。”

“谢谢。”我说,“她有何打算?”

“期末考当掉了,她想降级,不过他爸想替她转学。”王愉悦说,“也许过完暑假,她就要去南京上学了。”

“是吗?”我说,“她没事就好。”

“她说她要忘记所有,重新开始。”王愉悦说,“她还让我告诉你,她的诺言是算数的,她会跟他了断一切。让你放心。”

难道过去的一切,真的是想忘就一定能忘的么,我觉得不可能。相反的是,越想忘记的事情,你却记得越清楚——这是一定的。

放假的那天,我最终还是拒绝了于安朵的邀请。其实并不是见外,而我很害怕到她家之后,会见到我不想见的人。

答应过阿南的事,我不想对不起他。

那天阿南开车来替我拿东西,从学校开车回家的短短几分钟,他手机响数次,他均按掉没接,后来就干脆关掉了。而他车上的音乐,居然从甜甜的邓丽君换成了一个忧伤的男声,唱着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究竟我,应该属于哪个感情世界里的蜉游,除了你,还有什么?忧伤到要滴水的声音,完全不是他以前喜欢的那个调调。

我问他:“谁唱的啊?”

他一定有心事,想了半天才回答我说:“不知道呢。”

到了楼下,我自己把东西往楼上拎。他停好车追上来,替我拿箱子,欲盖弥彰地说:“有个客户烦死了,我今晚要出去。”

这两句话,我真不知道逻辑上有何联系。

吃过晚饭,奶奶去小区散步纳凉。我一个人待在家,忽然想起来百度一下他听的歌,原来是台湾歌手齐秦的《蜉游》,我戴上耳机一遍一遍地听,竟产生错觉,觉得是他在一遍一遍地唱给林果果听——像他那样的人,要告别过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那些天他变得超忙,白天基本上不在家,晚上回来也很晚,偶尔还彻夜不归。有一天他竟然喝醉,由他一朋友送回家来。他真醉得不轻,一直呕吐,把家里弄得不像样。奶奶到厨房给他做醒酒汤,我拿了热毛巾给他,他拉住我的手,唤我“果果”。

他说:“果果你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为什么?”

我扔下毛巾,跑回自己的小屋。

第二天他一直睡到中午时分,我在阳台上晾晒他昨天弄脏的茶几台布的时候他走到阳台门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对不起,昨天遇到几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一不小心就喝高了,给你和奶奶添麻烦了。”

“以后少喝点,”我说,“对身体不好。”

“确实。”他有些不安地问,“对了,我喝多了没瞎说八道吧?”

“没。”我答。

他笑着说:“今天不出门了,想吃什么我去买,回来做给你和奶奶吃。”

“随便。”我说。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头走开了。

中午我午睡醒来,出门去上洗手间的时候听到厨房里传来奶奶和他的争吵。奶奶说:“你要卖就卖城里这个,县里的店休想动我的。不然我饶不了你。”

他劝她说:“妈,你也该休息休息了。我卖掉店,您正好天天打麻将,不用操心,不正好么?”

奶奶说:“我不要休息,我也不怕操心。”

“我这不是需要资金嘛,等有钱了,我们再买回来。”

“你哄我老太婆呢!”奶奶说,“我还没老糊涂。地震的时候一捐就是五十万,我怎么说你来着,你忘了?!”

“好了好了,别吵了,别让马卓听见。”他压低声音说,“我再想想办法好了。”

他居然捐了五十万之多,可他从没在我面前提起。

他居然要卖掉县里的超市,到底是为什么?

不管他是什么原因,反正是激怒了奶奶,趁他去菜场买菜的时候,奶奶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就回县里去了,我怎么拦都拦不住。

等他回来,见奶奶走了,好像也无心做饭,坐在沙发上发呆。

我给他泡了一杯茶,问他说:“是要卖掉县里的超市么?”

他惊讶地问:“奶奶告诉你的?”

“为什么?”我问他,“那可是你十年的心血啊。”

“钱是身外之物,忘了你妈的教训了?”他严肃地说我,说完后可能又怕这话伤害我,连忙补上一句,“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我冲他笑笑,把他买回到的菜拎到厨房里去分类,清洗。过了好一会儿他跟进了厨房,用不信任的语气问我说:“会不会干活啊?”

“试试喽。”我说。

“还是我来。”他甩起袖子,把我赶出了厨房。

但那晚我们并没有一起在家吃饭,他饭刚做好,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地出门了。我追出门去,提醒他晚上千万不要喝多。他温和地答我:“一定。”

他走后,家里显得分外的冷清。我把电视开到很大声,独自品尝他做的鱼香肉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天他放的辣椒特别特别的多,差点就要把我辣出眼泪来。我取了一张纸巾,蒙住我的眼睛,心却莫名地跳得厉害,顿时失去所有的食欲。

我并不是一个害怕寂寞的人,所以我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我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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