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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奇怪(三)


          “中国第一流作家”叶灵凤和穆时英两位先生编辑的《文艺画报》的大广告,在报上早已经看见了。半个多月之后,才在店头看见这“画报”。既然是“画报”,看的人就自然也存着看“画报”的心,首先来看“画”。

          不看还好,一看,可就奇怪了。

          戴平万先生的《沈阳之旅》里,有三幅插图有些像日本人的手笔,记了一记,哦,原来是日本杂志店里,曾经见过的在《战争版画集》里的料治朝鸣的木刻,是为纪念他们在奉天的战胜而作的,日本纪念它对中国的战胜的作品,却就是被战胜国的作者的作品的插图——奇怪一。

          再翻下去是穆时英先生的《墨绿衫的小姐》里,有三幅插画有些像麦绥莱勒的手笔,黑白分明,我曾从良友公司翻印的四本小书里记得了他的作法,而这回的木刻上的署名,也明明是FM两个字。莫非我们“中国第一流作家”的这作品,是预先翻成法文,托麦绥莱勒刻了插画来的吗?——奇怪二。

          这回是文字,《世界文坛了望台》了。开头就说:“法国的龚果尔奖金,去年出人意外地颁给了一部以中国作题材的小说《人的命运》,它的作者是安得烈马尔路”,但是,“或者由于立场的关系,这书在文字上总是受着赞美,而在内容上却一致的被一般报纸评论攻击,好像惋惜像马尔路这样才干的作家,何必也将文艺当做了宣传的工具”云。这样一“了望”,“好像”法国的为龚果尔奖金审查文学作品的人的“立场”,乃是赞成“将文艺当做了宣传工具”的了——奇怪三。

          不过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少见多怪”,别人倒并不如此的。先前的“见怪者”,说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现在的“怪”却早已声明着,叫你“见莫怪”了。开卷就有《编者随笔》在——

          “只是每期供给一点并不怎样沉重的文字和图画,使对于文艺有兴趣的读者能醒一醒被其他严重的问题所疲倦了的眼睛,或者破颜一笑,只是如此而已。”

          原来“中国第一流作家”的玩着先前活剥“琵亚词侣”,今年生吞麦绥莱勒的小玩意,是在大材小用,不过要给人“醒一醒被其他严重的问题所疲倦了的眼睛,或者破颜一笑”。  如果再从这醒眼的“文艺画”上又发生了问题,虽然并不“严重”,不是究竟也辜负了两位“中国第一流作家”献技的苦心吗?

          那么,我也来“破颜一笑”吧——

          哈!

          十月二十五日。

          略论梅兰芳及其它(上)

          崇拜名伶原是北京的传统。辛亥革命后,伶人的品格提高了,这崇拜也干净起来。先只有谭叫天在剧坛上称雄,都说他技艺好,但恐怕也还夹着一点势利,因为他是“老佛爷”——慈禧太后赏识过的。虽然没有人给他宣传,替他出主意,得不到世界的名声,却也没有人来为他编剧本。我想,这不来,是带着几分“不敢”的。

          后来有名的梅兰芳可就和他不同了。梅兰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着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他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戏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

          士大夫们也在日见其消沉,梅兰芳近来颇有些冷落。

          因为他是旦角,年纪一大,势必至于冷落的吗?不是的,老十三旦七十岁了,一登台,满座还是喝彩。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没有被士大夫据为己有,罩进玻璃罩。

          名声的起灭,也如光的起灭一样,起的时候,从近到远,灭的时候,远处倒还留着余光。梅兰芳的游日,游美,其实已不是光的发扬,而是光在中国的收敛。他竟没有想到从玻璃罩里跳出,所以这样的搬出去,还是这样的搬回来。

          他未经士大夫帮忙时候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但是泼剌,有生气。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数人是倒不如看一个漂亮活泼的村女的,她和我们相近。

          然而梅兰芳对记者说,还要将别的剧本改得雅一些。

          十一月一日。

          略论梅兰芳及其它(下)

          而且梅兰芳还要到前苏联去。

          议论纷纷。我们的大画家徐悲鸿教授也曾到莫斯科去画过松树——也许是马,我记不真切了——国内就没有谈得这么起劲。这就可见梅兰芳博士之在艺术界,确是超人一等的了。

          而且累得《现代》的编辑室里也紧张起来。首座编辑施蛰存先生曰:“而且还要梅兰芳去演《贵妃醉酒》呢!”(《现代》五卷五期。)要这么大叫,可见不平之极了,倘不预先知道性别,是会令人疑心生了脏躁症的。次座编辑杜衡先生曰:“剧本鉴定的工作完毕,则不妨选几个最前进的戏先到莫斯科去宣传为梅兰芳先生‘转变’后的个人的创作。因为照例,到前苏联去的艺术家,是无论如何应该事先表示一点‘转变’的。”(《文艺画报》创刊号。)这可冷静得多了,一看就知道他手段高妙,足使齐如山先生自愧弗及,赶紧来请帮忙——帮忙的帮忙。

          但梅兰芳先生却正在说中国戏是象征主义,剧本的字句要雅一些,他其实倒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也是一位“第三种人”。

          那么,他是不会“表示一点‘转变’的”,目前还太早一点。他也许用另一个笔名,做一篇剧本,描写一个知识阶级,总是专为艺术,总是不问俗事,但到末了,他却究竟还在革命这一方面。这就活动得多了,不到末了,花呀光呀,倘到末了,做这篇东西的也就是我呀,那不就在革命这一方面了吗?

          但我不知道梅兰芳博士可会自己做了文章,却用另一个笔名,来称赞自己的做戏;或者虚设一社,出些什么“戏剧年鉴”,亲自作序,说自己是剧界的名人?倘使没有,那可是也不会玩这一手的。

          倘不会玩,那可真要使杜衡先生失望,要他“再亮些”了。

          还是带去吧,倘再“略论”下去,我也要防梅先生会说因为被批评家乱骂,害得他演不出好戏来。

          十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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