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惊秋
皇帝病了足有大半个月,他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本来就一直身虚体弱,又遇见刺驾,其实,他之所以病成这样,还是因为难过。
李峻是他最倚重的长子,竟然丧心病狂到想要弑杀他自立为帝,这已经令他伤心欲绝了,谁知道还有李崃,竟然不知因何勾结了揭硕,妄想在李峻动手之后,将李峻杀了,把秦王也杀了……不,他的崃儿不是这样的,他的崃儿还是想救他的,只是用错了法子。
但是勾结揭硕,旁的不说,崔倚当朝就把证据全抛了出来,那可是乌洛的神箭队,虽然后来被崔倚率定胜军杀的杀,俘的俘,但皇帝越发不喜欢崔倚了。
因为崔倚救了他,本来他的马惊到了,慌不择路到处乱跑,最后逃到了草沟里,天上弩箭飞来飞去,那些凶神恶煞的揭硕人拿刀乱砍,他以为就要命丧当场,结果崔倚威风凛凛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把他救了。
他当时吓得涕泪横流,裤子都尿湿了,等回到宫里,他就病倒了。他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想见崔倚。
他这倒霉模样都叫崔倚看去了,以后他还怎么做皇帝?而且他的峻儿崃儿都死了,他万念俱灰,浑浑噩噩,也不怎么想活了。
但皇帝素来胆小,还是怕死的,所以一天宣召三遍御医来诊脉,即使御医说他脉象好得很,他还是觉得自己病得快要死了。后来还是吴国师救了他,吴国师烧了一道符,念念有词,又请他将符水喝下去,他这才觉得,仿佛心里松快了一些。
只不过一想到两个儿子都死了,他又忍不住病倒了。他本来就烦那些乱七八糟的朝政,当皇帝他是愿意的,但是他也不知道当皇帝竟然有那么多麻烦事,动不动闹了水灾了要他管,户部没钱了要他管,兵部说发往边关的寒衣不足要他管,吏部任命重要的官员,也要他管,工部修个河道,也要拿到他面前来,请他御览。
天下怎么这么多的事啊。他烦透了,什么都不想管。
幸好顾相能干。他病了这么多日,秦王据说也伤得挺重的,朝中都是顾祄带着中书省,领着六部官员,处置着日常各项大事。
皇帝觉得生病挺好的,而且天气渐渐没那么暑热了,他越发懒得管任何事,只想再冷一点,好名正言顺挪去有汤泉的骊山行宫住着,离那些烦人的朝政远远的。
但是有一项头等大事,还等着皇帝裁决,那就是要立太子。李峻与李崃谋逆身死,虽然皇帝说,是揭硕奸细刺驾,还坚持以王爵之礼下葬了李峻与李崃,但这件事已经被群臣称为两王之乱,又有谣言说秦王只怕伤重不治,更有最为险恶的谣言,说其实此事是秦王夺储杀死两王,秦王也因此身受重伤,朝中人心惶惶,再度动荡起来,外有强藩如崔倚,内有太子的长子、当初勤王之师也曾经承认过的太孙,所以顾祄为首的文臣都认为,此时应该当机立断,立储东宫,以安人心。好在秦王伤势虽重,到底还是一天一天,慢慢好起来了,据说能说话了,也能下床走路了。
皇帝无精打采。顾祄来探病,也是要探一探皇帝的口气。皇帝觉得,还有什么意思呢?自己心爱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只剩下李嶷,要立他为太子,那就立吧,反正也没得选了。
顾祄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躬身道:“陛下既然圣躬不豫,那就册立秦王为太子,并令太子监国吧。”
皇帝忍不住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身上仍旧不舒服,说道:“可是秦王不是受了重伤,还在养伤吗?”
顾祄道:“秦王殿下年轻,再重的伤,养些时日就好了。陛下的圣躬要紧,若不好好调养,那就是关碍社稷的大事。”
这句话皇帝很爱听,他也觉得自己身体最重要了,比这天下所有的事加起来都要重要。
顾祄说道:“那臣就替陛下传旨给礼部,准备册立太子的大典。”因为册立太子是大事,现在预备起来,也得好几月工夫才行,要先令钦天监择吉日,再替太子赶制衮服,并冠冕,还有金宝金册,礼部有无数繁琐的礼仪需要预备。
皇帝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顾祄又道:“还有一桩事,必得陛下定夺,定胜军当此大捷,崔倚又立下救驾之功,该如何颁赏?”
皇帝一听到这个“崔”字,就不禁将眉毛皱起来。虽然崔倚把揭硕潜入中原的那支神箭队都灭了,可是有个最要紧的人物,就是崔倚的养子柳承锋从始至终都没露面,也并没有被抓住。皇帝觉得李崃说不定就是被那个柳承锋给蛊惑了,不都说揭硕人特别会下毒,搞不好,柳承锋就是给崃儿下了蛊毒呢,所以崃儿才会命丧黄泉,死于乱军。皇帝想到这里,就十分痛恨,自己好好的一个儿子,偏叫崔倚的养子给害了,还把行刺谋反的罪名都推到了崃儿身上,他实在打从心里不喜欢崔倚,偏崔倚打了胜仗不说,还救了自己,只能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说道:“崔倚的女儿都要做太子妃了,再说朕也没钱再赏赐他财物,何况崔倚是实权的节度使,马上他就是太子的岳父,也没法再升他的官,这要怎么赏啊?”
顾祄正色道:“臣正想谏言,秦王若为太子,崔氏女万万不可为太子妃。”
皇帝又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地道:“崔倚不是非要从皇子中选一个嫁女吗?那如今不就只剩了李嶷吗?”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顾祄道,“彼时,孙逆刚平,社稷根基未稳,陛下也尚未立储。崔藩势大,又占据东都,只怕随时可以效孙靖之举。因此,崔倚胆敢上书,要择选皇子为婿。但陛下,从未曾答应,只是含糊其辞而已。”
皇帝不由得一拍手,恍然大悟:“对啊!顾相说得对!朕可从来没答应,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以为上个奏疏,朕必得依他。”
顾祄道:“陛下明见万里,所以当日才含糊其辞,并未答允他。如今情势,既立秦王为太子,则崔氏女万万不可为太子妃。武将跋扈,崔倚性情骄纵,眼高于顶,且定胜军上下,皆对他忠心耿耿。若为外戚,朝中万难钳制,稍有不慎,只怕又会养出一个孙靖来。如今秦王既为太子,若崔倚胆敢有不臣之心,令太子亲自领兵殄灭之!”
这番话,说得皇帝频频点头,皇帝想了一会儿,又说:“这年来总是出事,一来,朕也想办件喜事好好冲一冲,二来,只怕崔倚不死心,还是硬想把他女儿嫁给太子,这样,朕赶紧挑一个家世好的,模样好的,脾气好的世家闺秀,册立为太子妃,好叫崔倚死了那条心。”
顾祄含笑道:“陛下圣明,这册立太子妃之事,确实得陛下替太子好好挑一挑。”
天气渐渐没那么热了,李嶷伤后虚弱,纵然在午后,也裹着一件氅衣,坐在檐下躺椅上。他形容憔悴,神色倦怠,只怔怔看着庭中石桌上的一个水晶盆,那是阿萤拿来的,里面养了两条肥胖肥胖的小金鱼,每天她总是在檐下晒一桶水,然后将鱼缸捧了出来换水,捞去水中的杂质,有时候还要换水草。他喜欢看她做这样的事,照料着这两条鱼,就像在照料着他。
现在这两条鱼养得挺好的,清水绿藻,红鱼拨尾,悠然地游来游去。他看了一会儿鱼,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萤已经来了,手里还捏着一根皮尺。她含笑道:“天气凉了,我来给你量一量,做件新衣服。”
他说:“府里还有那么多衣服呢。”养伤的这一段时日,裴献和裴源每日来看他,又知道他府中其实乏人理事,流水介地往他这里送东西。皇帝虽然没来看他,但也从宫里赐出不少东西来,其中也有衣服。样式华美,尺寸合适,想是卢皇后预备的——这位皇后一直这么面面俱到。
阿萤道:“我想亲手给你做一件衣服,就量一量好了。”
他顺从地站起来,她拿着皮尺,认真给他量体,一边量,她一边忍不住心疼:“你比从前瘦了好多。”
他极力打起精神来,随口道:“从前你又没替我量过。”
她说:“可是我从前抱过你啊,现在自然知道你是瘦了。”她转到他身后,继续用皮尺量着,量着量着,她忽然伸开双臂,就那样从背后抱住他,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好像怕他随时就会消失似的。
他安抚似的,伸手按住自己胸前的她的手,摩挲着。这一阵子其实她也瘦了许多,瘦到手腕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他爱惜地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突出来的骨头。
过了片刻之后,她忽道:“我变个戏法给你看,好不好?”
他说:“好啊。”
于是她拉着他在躺椅上坐下,然后站在他面前,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条手帕,左右翻给他看:“你看,这是一条帕子。”
他点点头。她左手虚握成拳,用右手将帕子一点一点,从拇指与食指之间的孔隙,慢慢塞进虚握的拳心,然后将那粉粉的拳头伸到他面前,说:“来,你在我拳头上吹口气。”
他听话地在她的拳头上吹了口气,她嫣然一笑,右手在左拳上一敲,然后将左手突然摊开,帕子不见了,手心里只有一朵花。她将那朵花拿起,笑盈盈递给李嶷。他接过花,左右端详,发现竟然是一朵刚摘下的花。
她问他:“好不好玩?”他点点头。她又重新拿回花朵,将花捏在左手掌心里,虚握成拳,然后再将拳头递到他面前,说道:“你再吹口气。”
他依言又在她拳头上吹了口气,她仍旧如前次一般,右手在左拳上一敲,将左手摊开,手心里空空如也,既没有花,也没有帕子。她这才笑着说:“你摸摸你左边的袖子。”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边袖子,慢慢往外甩了甩,示意什么都没有。然后摸了摸右边袖子,往外也甩了甩,示意什么都没有。
她不由得一怔。
他说:“你摸摸你的袖子,右边。”
她伸手入袖,指尖忽触到一物,她不由得握住抽出来,初秋淡淡的阳光下,明珠丝绦在她指尖缠绕半圈,丝绦上的明珠泛着珠光,在半空中滴溜溜转动。
她心中感念万千,又想笑,又有点想哭,最近她真的太爱哭了。
他这才伸手,慢慢从他自己后衣领中摸出那支玉簪,拿出来给她看。玉簪捏在他指间,被阳光衬得映出莹润的光泽。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似的,话语中充满了爱怜:“你傻啊,我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你还想借着量身的机会,把簪子偷偷塞进我的袖子里,还哄我说变戏法,那么大个物件,我能不觉察吗?你还在那摸来摸去,我早就顺手把珠子塞到你袖子里了。”
她似是又要哭了,但最后含泪又含着笑,扑入他怀中,他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
等到李嶷渐渐康复到能骑马的时候,李嶷与崔琳一起,去了一趟清云观。
李嶷拜见了萧真人,坦诚相告:“真人,是我没照顾好玄泽,令他身陷险境。”
萧氏早已经知晓李玄泽中毒的来龙去脉,幸得李嶷救治及时,后又再次求药,如今李玄泽早已经解毒,康复如常。她说道:“殿下言重了,昔日殿下问我,愿不愿意令玄泽返京的时候,就曾坦言相告,京中的种种凶险,我亦知道,殿下当日说会全力以赴,照拂玄泽,殿下其实做到了,无愧于心,又何来辜负。”
李嶷道:“只是如今,李十七要食言了。”
萧真人道:“时也,命也,时局变幻,瞬息不同,此时你若不为太子,只怕天下动荡,兵戈再起,玄泽还是太年幼了,不宜为储,殿下不用执念。”
李嶷见她如此通透,心中本有满腹的话,可是千言万语,其实都不必说了,当下只是起身,恭恭敬敬,朝着萧真人深深一礼。
萧真人却问道:“崔家娘子也来了吗?可否请她一见,我有几句话,想与崔娘子说。”
李嶷忙道:“她来了,我去请她进来。”
崔琳知道李嶷有要紧话与萧真人说,所以在前殿参拜三清。李嶷寻来的时候,她正在虔诚地叩首,袅袅香烟中,她的身形削瘦而单薄,他心里一酸,她是个不拜神佛的人啊,但他知道她此番是为什么而拜。
崔琳走进萧真人的斗室时,她正在焚香,见她进来,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崔娘子请坐。”
崔琳依言,在案前坐下,萧真人盖好焚香的小鼎,然后替她煎茶,说道:“我的小字,叫作阿勉。”
崔琳不由得微微一怔。
“我父亲生得七个女儿,到了我生出来一看,还是女儿,所以给我取名勉字,意思是,大概是生不出儿子了,力所不能及,而强作,谓之勉。”
“后来,父亲到底生出了儿子,还生了好几个,但是我不甘心,家里请夫子教小郎们读书,我也总去听,一来二去认识了不少字,母亲见我学得不错,对我说,自以为不如郎子,那才会不如郎子,阿勉,你要力所能及,做到比郎子更好才是。后来我到六七岁的时候,也每日去塾中读书,就是那时候,认识了孙靖。”
她提到孙靖名字的时候,其实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提到一个孩童时的旧识,或是寻常故友。
“他家世不怎么好,我家乃是世族,我父母都看不上他家的门楣,也因为,太子正在择太子妃,后来,就真的选中了我。我约了孙靖私奔,他也答应了,可是我在城外等了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来。后来,我也就死心了,回到家中,安安分分地,嫁给了太子。入东宫十年,我也没能生出儿子,旁人都讥笑我,我想这或许是命吧,我不愿意作太子妃,偏作了太子妃,我叫阿勉,很多事,都是力所不能及也。”
她忽然问崔琳:“你知道做太子妃,最要紧的是什么吗?”
崔琳不由得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是舍弃。”
萧氏的脸上,浮起一缕淡淡的,近乎无奈的笑容:“舍弃父母,入东宫。舍弃夫君,他是君,你是臣。舍弃自己,你是东宫的太子妃,却不是你自己,你做不了任何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你不能任情任性,你不可恣意妄为,你唯有把一切都舍弃了,把自己变成一尊泥胎金像,你才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太子妃。”
崔琳怔怔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同情,有了解,有怜悯,最后,还有尊重。
“做了太子妃之后,我唯一活着的一瞬间,就是孙靖入宫,把所有人都杀了,他穿着铁甲,走进宫殿里来,身上全都是血,我却毫不犹豫地奔向了他,投入他的怀中。只有那一刻,我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也只有那一刻,我才是我。可是过了那一刻之后,我仍旧是太子妃,纵然太子已经死了,先帝也早就殉难,可是,我仍旧是太子妃啊。”
香炉里香烟袅袅,她静静地出神了片刻,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意,那笑意里有怅然,也有甜蜜,她说道:“崔娘子,我好羡慕你,你知道吗?”
崔琳点点头,她其实听出来了,她说道:“萧真人,我叫阿萤。”
“阿萤,这名字真好听……阿萤,如今你也要做太子妃了,可是你跟我,是不一样的。”她的眼睛里似含着泪光,也含着欣然,“我的夫君是太子,而你的夫君是李嶷,他只是不得不去做太子了而已,不管他是秦王也好,是太子也好,将来哪怕他做了皇帝,他仍旧会是你的夫君,我真的,好羡慕你啊,阿萤,你可以嫁给你想嫁的人,而他,是真的心悦你的良人。”
她伸出手来,握住了萧真人的手,只有同情,只有了然。
萧真人被她温暖的手握住,过了片刻,似乎又平静了下来,说道:“阿萤,我真的挺高兴的,这世上另一个太子妃,终于不用像我这样了。将来,若是每一个嫁进东宫的小娘子,都同你一样,是真心欢喜的,那该有多好啊。”
崔琳轻声道:“我和十七郎商量过了,如果将来十七郎登基,玄泽必为太子。等到玄泽长大,我们会让他选一个他自己喜欢,也心悦他的小娘子,为太子妃。”
萧真人点了点头,说道:“玄泽有你和秦王殿下照顾,我就放心了。”
崔琳过了片刻,终于还是问了一句:“真人,你就不想见见韩将军吗?”
萧真人摇摇头,说道:“我就不见啦。”
崔琳默然,萧真人含笑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说道:“饮了这盏茶,你就走吧。”
崔琳举杯,喝得很慢很慢,仿佛那盏茶,她永远都不想喝完似的,但是那么小小的一盏,不论她喝得多么慢,过得片刻,还是饮完了。她放下茶盏,缓缓起身朝萧真人深深地一礼,然后转身退出了斗室。
李嶷在泉水旁等她。山里的小潭,水里有螃蟹,一只一只的,伏在清澈见底的水底,在石头上爬来爬去,只有棋子般大小,他已经看了半天了,见她来,问她道:“要不要捉两只回去养?那个鱼缸很大的,只养两条金鱼,不如添上两只螃蟹也有趣。”
她本来心情沉重,听他这么说,不禁也一笑,说道:“螃蟹会和金鱼打架的吧。”
“不会吧。”他说着就要捋起袖子下水:“我捉两只回去,养养看。”
“这里水凉,”她连忙阻止他,“你伤还没全好,我下去捉吧。”
“那不行,”他说道,“怎么能叫你一个姑娘家在秋天里下到这么凉的水里去,要不找个网来捞?”
正说话间,忽然锦娘神色惊惶地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殿下!”
萧真人自戕了,她死得很干脆,用一柄剑割断了自己颈中的动脉,血喷了一地,她倒在血泊中,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仿佛死是令她非常愉悦的事情。李嶷倒吸了一口气,本能地想伸出衣袖,去遮阿萤的眼睛。
阿萤却心下了然,她说道:“无妨。”
萧真人将玄泽托付给了她与李嶷,她甚至不愿意见暗暗恋慕自己多年的韩畅一面,她就决绝地,毅然赴死了。
她死的那一刻定然是高兴的,因为她终于可以不是太子妃了,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做回那个力所不能及,却偏要为之的阿勉了。
崔琳和李嶷一起下山,回到京中,去见了李玄泽,那孩子被养得很好,自从痊愈之后,白胖了许多,见到李嶷已经十分相熟,伸着胳膊让他抱,唯有韩畅,见到他们之后,脸色变得煞白。
崔琳在路上便已经想好了,此刻见到他,就朝他点了点头,说道:“她说,谢谢你,还说,以后就指望你辛苦了。”
其实萧真人并没有说这句话,但是她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擅自同韩畅说这么一句话,因为在死之前,萧真人其实还是太子妃,太子妃是不会同韩将军说这句话的,但她死之后,就是阿勉了,阿勉是会同韩畅,说这句话的。
韩畅眼圈泛红,过了良久,才朝她叉手郑重地一礼,她知道这一礼并不是拜自己,所以也没有避让,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玄泽看韩畅神色不对,连忙走过来,依依膝下,问道:“韩将军,你怎么了?”
韩畅蹲下来,一把抱住玄泽,将脸埋在孩子柔软的小肩上,也将滚烫的热泪隐藏在孩子柔软的衣服里,过了片刻,他方才说道:“殿下又长高了,臣这是高兴。”
八月廿三,是钦天监精心挑选出来的上上大吉的日子,李嶷身着太子衮服,玄衣、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革带,金钩日韦,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色,火、山二章也。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缓步走入含元殿前。
“维大裕添泰二年,岁次乙未,皇帝若曰:於戏!唯尔秦王嶷,孝而克忠,义而能勇,业著于内。救于天下之危,承嗣宗庙社稷。畴咨列辟,钦若前修,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往,钦哉!尔其敬贤以德,宽仁宇内。无怠无荒,固保我宗基,可不慎欤!”
堂皇的铙钹鼓乐回荡在偌大的宫殿中,李嶷一步一步走上含元殿前的长阶,长阶中央的丹陛雕琢着精美的纹样,他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在他苏醒不久后,阿萤曾经含着眼泪对他说道:“十七郎,我们一起回牢兰关去吧,是我错了,你不想做太子,我不该逼你,我们一起回到牢兰关去,生七八个娃娃,过你想过的日子。”
他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阿萤,我回不去牢兰关了。”他说道:“我心里很难过。老鲍他们都死了,我亲眼看着兄长们想要杀死父亲,我知道他们其实是死在对权力的渴求和无法控制的野心之下。之前,我一直想回牢兰关,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并不是想回牢兰关,而是想回到过去那种简单的、没有心机的日子。我太清楚地知道,一旦成为储君,恐怕就得做许多身不由己之事,因为,做一位戍边卫疆的将军,和东宫储君,需要承担的责任完全不同。我内心向往的日子,其实自从起兵勤王的那一刻,已经注定回不去了。只是从前我不知道,或许我心里也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仍旧含泪看着他:“十七郎,我阿娘死了之后,我也有好长时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只想回到我阿娘还在的日子。”
他握着她的手,说道:“阿萤,咱们曾经数次长谈,直到近日,我忽然想明白了,你和我所思所求,其实是殊途同归。我们想要的,都是天下太平,百姓不再流离失所,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玄泽还年幼,他是无法担当这重任的。他如果做储君,到他亲政,还有漫长的十余年。这十余年里,父皇是没有能力担当天下的。”
他说道:“既然无人担当,那么就我来担当吧。”他的脸上露出惆怅的笑意:“阿萤,牢兰关真的像一个梦啊,老鲍、黄大哥、赵二哥……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在我的梦里。”
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咱们得好好活着,替他们也一并好好活着,让这世上的人,都过上舒心的日子。”
他点点头:“阿萤,你知道吗?牢兰河水十八湾,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是‘归我故园,白露苍苍,涉水渡之,伊人依旧。持葵作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军中五十五岁就可以解甲归田,老鲍他们是没有办法解甲归田,回家做饭了,可是天下又何止一个老鲍呢?有千千万万的老卒,有千千万万的游子,更有千千万万因战乱离别的夫妻、父子、儿女。我深悔救不了老鲍他们,但是我可以救更多的人。”
她对他说:“我们一起救更多的人。”
册立太子是十分繁复的仪程,一直忙了整整三天,所有的礼祭才一一行完。
李嶷已经从秦王府搬到了东宫。东宫自然比秦王府还要阔大华丽,他只觉得冷清,而且早就惦记着这一日乃是阿萤的生辰,所以到了晚上,换了身衣服,径直就越墙出去了。
阿萤仍旧住在平卢留邸,他还没有敲窗,她就笑盈盈地打开窗子,让他进来。
“我有一样生辰礼要送给你。”李嶷说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一卷册子。她接过去一看,册子上是用墨勾勒的画,画的是两个人,都如同那幅她画的《秦王酣眠图》一样,画得两人如稚童一般,圆圆的脸颊,小小的身子,肉乎乎的小手,画中一个小人儿,正将另一个踹进井里,看那服饰模样,正是当初他们在井边相遇时的穿着。
她不由笑了,指着画中那正飞起藕节似的小短腿的小人儿说道:“这个是我。”不禁又嗔道:“我的腿就这么短吗?”她瞧了瞧画中正被踹落到井中的小人儿,忍俊不禁,看看画册上的小人儿,又看看李嶷,说道:“你的眼睛有这么大吗?圆溜溜的,快占了一半脸了!”
他说道:“我不会画嘛,就只能照着你那幅秦王酣眠图,画虎类犬了。”她欣然道:“这样有趣!十分有趣!你这是把咱们见面的情形都画下来了,像行乐图一样。”说着翻过这页,后面一页上,画的却正是她被绑在地上,李嶷蹲在她身前,胖乎乎的小手指里夹着一根硕大的银针。她不禁扑哧一笑:“那个针哪有这么大!”
他说道:“太细小了不好画,只能把那根针画这么大了”又说:你那幅《秦王酣眠图》我可拿去裱得好好的,揣摩了好久其中的神韵,才敢下笔学着画一画,你就别挑剔了。”
她又翻过一页,原来这一幅画正是她扶着假肚子坐在车上,他赶着牛车的情形,她想起昔日道中,他说她满肚子稻草之事,不由得一笑,再往后看,他画了许多幅,都是两人共同经历之事,有在农家做饭那一幕,有在洛水边分别那一幕,也有太清宫中那一幕,等等等等,她越往后看,越是感动,眼圈渐渐红了,想起自与他相识以来,种种情形,只觉得唏嘘万千,然而又甜蜜万分。
只听他说道:“我把我们经历过的事,都一一画了下来。这后面的留白,就等着将来咱们俩一起画,你说好不好?”
她将那册子往后翻了翻,说道:“这么厚一本,后头还有这么多白纸呢。”
“是啊,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咱们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可以画。”他揽住她的腰,十分向往地说,“等画满这一册,再画一册,不知道能画多少册,等将来老了,一页页翻看,多有意思。”
她依偎在他怀中,甜甜一笑,点头说:“好。”
李嶷万万没想到,他欲娶崔琳为太子妃一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皇帝自然是不用说了,极力反对。出乎意料,连顾祄都反对,朝中群臣,更是前所未有的众口一词。
确实,从朝局来看,崔倚已经实难节制,不宜立其女为太子妃。所有文武官员,都心照不宣,天下大定,将来必须要裁撤兵马,镇西军还好说,那是太子、也就是未来天子的嫡系,裴献又已经老病不堪,况且裴家素来忠君,生不出什么事端来,其他府兵亦好说,唯有崔家定胜军,朝中只怕无法顺利抑裁。崔倚竟还想作太子的岳丈,外戚如此,这不立时便有王莽之祸吗?国朝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叛乱了。
绝不能令崔倚之女为太子妃,朝中上下,难得齐心协力,就连裴献都罕见地缄默起来。
所以李嶷烦恼得不行,皇帝自从立他当了太子,一直是无精打采,隔三五日,便要称病不朝,将所有的事务都扔给李嶷处置。他虽然没有监国的名分,却是实实在在的,每天都在监国。
皇帝虽然不怎么搭理朝政,却一个劲起心要广选良媛,想从中选出一名太子妃来,还让皇后多多召京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女儿进宫,非要李嶷前去领宴,铁了心要撮合他与这些大家闺秀们的姻缘。
至于群臣,每个人都在说如今天下太平了,不需那些兵马,朝中也供给不起,需得裁撤。然后又劝太子,速速选一位名门闺秀,册立太子妃,为圣朝万年之计,延绵宗嗣。
众臣七嘴八舌,吵得李嶷头痛。他心想幸好崔倚前几日就出京回平卢去了,不然这群人只怕会跑到靖良坊的平卢留邸,去滋扰崔倚。他这么一想,不由得心念一动。
崔琳和桃子从西市回来,尤自说笑,桃子推开房门,崔琳踏进门,忽看到李嶷竟然穿着全套的太子冠服,懒洋洋躺在床上。桃子见状,连忙转身出去,顺手带上门。
她不由得走近床前,好气又好笑:“你怎么穿成这样,躺在这里?”
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阿萤,崔伯伯到底给你留了多少人手?我怎么觉得你这留邸里完全不设防。我穿成这样,行动不便,啰哩啰嗦地越窗而入,好险挂断了衣带,只差要拆窗破墙了,竟然都没有人发现并拦住我。京里如今虽然太平了,但也得注意防范啊。”
她嗔道:“你这是一下朝,连衣裳都没换,就直奔我这儿来了?”
他按住额头,仿佛不胜头痛:“你不知道,前几日崔伯伯辞京而去,朝中又一片哗然,这一连几天,每日都吵嚷。非逼着我娶太子妃,又非逼着不让我娶你,吵来吵去,我不过辩白了两句,那些大臣就哭的哭,喊的喊,还有人嚷嚷死谏。陛下又趁机将我骂了一顿,真是快要被烦死了。”
她不禁斜睨了他一眼:“谁是你崔伯伯?”
“阿萤,你不能因为崔伯伯离京,就立刻不认了嘛。”说着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阿萤,我们私奔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语气中透着戏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觉得,能和我私奔到哪里去?”
他一声长叹,就势抓住她的手指,轻轻吻了一下,说道:“要不,你也走吧,回营州去。我就跟那些大臣说,我反正是不娶了,谁愿意娶太子妃谁娶去,然后,我就找个由头,直奔营州,与你在营州拜堂成亲,然后生七八个娃娃,不,都不用生到七八个,生到第三个的时候,朝中那些大臣一定就绷不住了,肯答应你做太子妃了。”
她不禁扑哧一笑:“殿下知道生七八个娃娃,得多少年吗?”
“总得十年八年吧。”他无精打采地说,“我也知道黄花菜都凉了,你说怎么办?朝政也不能扔下不管,就我那位父皇,我若是一走开,他不知道怎么就会异想天开,弄出什么事端来,还得我收拾残局。”
“那要不我还是回营州去。”她十分干脆地说,“反正我只想做你的妻子,并不想做太子妃。到时候,你常来看我便是了。”
“我都已经是太子了,你却不想做太子妃,你……你这是欺人太甚!看我不好好罚你!”他假作生气,伸手作势要去挠她的痒痒,她素来怕痒,笑着往后一缩。忽然听见桃子的声音在外面唤了一声:“小姐。”
她理了理鬓发,准备下床去开门,只听桃子说道:“殿下!小裴将军来了,说有要紧事。”
李嶷面沉如水,穿过紫宸殿前的横街,袁常侍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他没想到太子殿下来得这么急,这么快,自己一路小跑也跟不上,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跟上了,李嶷却不用他上前开门,自己伸手将门一推,就进了紫宸殿。
皇帝居中而坐,脸色灰败,他自从两王之乱后,精神就不怎么好。顾祄被赐坐在御座前的凳子上,裴献亦被赐坐于侧,脸色也十分难看。另有数名官员侍立在殿中,都是鸿胪寺、刑部、兵部、大理寺等处的官员。
李嶷径直走到皇帝面前,顾祄与裴献连忙站起来。
李嶷行了陛见之礼:“陛下。”
皇帝挥了挥手,似乎仍旧无精打采,说道:“起来吧,赐太子坐,把人犯带上来吧。”
袁常侍答了一个是,转头又往殿外快步而去。这厢顾祄等人方来得及向李嶷见礼,他们都是重臣,见到太子,拱一拱手就可,皇帝也客气,说道:“顾相且坐,且坐,裴卿,也坐。”
见李嶷在御座之下的左边凳子上坐了下来,顾祄这才小心地斜着身子,在凳子上坐下。裴献腿上有伤,也就坐下了。
数名羽林卫押着五花大绑的一人进来,那人脚上、手上都是铁链,扑通一声,被推跪在御座前。
那人昂起头来,却是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原官话,说道:“揭硕深利部加里,见过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见此人鹰眼浓眉,长得甚是骇人,心中害怕,又见他手脚皆被铁链绑住,这才微微放心,说道:“得啦!你说你要出首,到底要出首何人,说吧。”
“加里要出首崔倚。”只这一句话,殿中似乎瞬间一静,静得能听见殿中官员之中,似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加里慷慨陈词:“崔倚本来与我们的乌洛王谈妥了,只要我们退出白水关,就会私下给我们盐和铁器,结果他不守信诺,不仅追杀我们和方功部,还硬说我们两个部落的老弱妇孺是精兵强将,割了他们的首级充当战绩。”
李嶷不动声色打量加里,只见他神色坦然,目光如枭,显然是个凶蛮不畏死之徒。
裴献忍不住道:“陛下,此人乃是崔倚俘获的揭硕深利部首领,战败衔恨,攀污大将,所以才作此言论。”
“胡说!”加里大吼了一声,旋即被羽林卫呵斥:“殿中不得喧哗!”那加里微微低头,放低了声音,语中满是不忿:“我们揭硕人最是直爽不过,打不赢就是打不赢,输了就服气。崔倚明明答应只是假打一场,却杀了我全部落的老弱妇孺,我如何能服气?”
裴献问道:“那崔倚在京中时,你为何不当庭揭发?”
加里却是扑通一声,朝皇帝磕了一个头,说道:“那时未见过天子,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原来最是仁慈宽厚,不仅赦免了我的性命,还赐给我一些衣裳和银钱,令我能在京都居住。我心中这才明白,原来崔倚做的事,不是皇帝陛下吩咐的,而是他自作主张。”
皇帝听了这番话,觉得眼前这凶徒竟然也不是一无是处,便说道:“朕就说,以德感之,必定会报之以德,你们看看,这个加里,就是被朕感化了。”
群臣不免又赞了一番天子圣明,颇让皇帝觉得自矜。
只有裴献不仅不拍皇帝的马屁,反倒又问那加里:“崔倚乃我朝节度使,崔家世镇营州,与揭硕连年交战,崔倚有何理由与揭硕勾结?”
这时候忽有一名官员插话道:“裴太尉,这话就不太对了,所谓养寇自重。武将从来以战功胁迫朝廷,这崔倚,怎么就不会与揭硕勾结了呢?况且加里说得清楚明白,崔倚杀了好些老弱冒充军功,就这一条,就是欺君罔上!”
裴献并不理睬那名官员的攻讦,只对御座上的皇帝拱了拱手:“陛下,此言荒谬,崔家子侄,死于揭硕者百余,崔倚结发之妻,为守城抗揭硕,力战而亡,被朝廷敕封为武烈夫人。崔倚与揭硕有血海深仇,如何会与之勾结?”
忽又有人道:“陛下,事近反常必有妖,白水关大捷,来得太巧了。怎么就那么巧,崔倚的养子劝降,白水关就丢了,崔倚偏就比朝中还要更早知道白水关之事,带着大军直接北上,如同等着立这场大功劳一样。最可疑的是,崔倚养子柳承锋竟然引揭硕的神箭队潜进中原,意图行刺,崔倚偏巧如神兵天降一般及时赶到,灭了神箭队,却走脱了柳承锋。”
殿中诸人听到他提及两王之乱,不由得人人打了个寒噤。被废成庶人的李峻谋反作乱,这倒也罢了,齐王李崃竟与揭硕勾结,也想弑君夺位,皇帝的两个儿子皆死在这场叛乱中,只余了秦王,也差一点点就重伤不治,朝野之中流言甚多,最为歹毒的谣言便是秦王为了争储,弑杀二兄,因此两王之乱成了朝中群臣讳莫如深的禁忌。
那名臣子似也觉察失言,忙转了话锋:“臣只是不明,为何裴大将军不知崔家军军务,却百般替崔倚辩解,难道镇西军中,也有这等冒功欺君之事吗?”
最后一句话着实厉害,裴献不由得惊愤交加,只得拱手道:“陛下明察,绝无此事。”
那人又道:“若不是心虚,怎么裴太尉就一口咬定崔倚与揭硕并无勾结,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难道裴太尉能用身家性命,替崔倚担保不成?这等大罪,难道有裴太尉担保,就不应该追查清楚吗?
裴献被气得胸口一紧,李嶷看了那名文臣一眼,知道此人乃是刑部的一名侍郎,名叫周昌,心想此人好厉害的词锋,自己平素对这个周昌殊无什么深刻印象,不知今日为何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说道:“够了,文武相讦,非朝之幸事。”
他起身走到加里面前,说道:“你既然口口声声说,崔倚与你们揭硕有勾连,那他是如何勾连的,遣谁为使去与乌洛密谋?既有密谋,你又因何得知?你既得知,为何崔倚不杀你灭口?”
加里却是对答如流:“崔倚遣其义子柳承锋为使,与我们揭硕的王乌洛密谈的。我是乌洛的亲侄子,所以他曾经私下对我说过密谈之事。崔倚不杀我灭口,是因为他不知道我知道他崔倚与乌洛王有暗中勾结。”
李嶷听他答得天衣无缝,微微一笑:“你原本是我朝俘虏,陛下开恩赦免了你的性命,你却攀污我朝大将,只此便应处以极刑,你不要以为你一死就一了百了,乌洛一再处心积虑挑拨我朝君臣,我会亲自带兵,去踏平乌洛的王帐。”他这最后一句,说得轻巧无比,但殿中诸人都知道,这绝不是一句虚言恫吓,即使远在数千里外的揭硕,有谁不曾听说这位昔日的秦王殿下、如今的太子的赫赫战功,他说要踏平王帐,那就真的会纵马踏平王帐,令揭硕一败涂地。
加里抿了抿嘴,面露倔强之色,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李嶷冷笑:“就凭你一面之辞,就想诬陷我朝节度使?”
加里却将头一昂,说道:“崔倚的儿子柳承锋也出首了,不如把他也叫进来问,他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李嶷心里一沉,不由回头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倒是忽然才想起此事,说道:“对,对,传柳承锋进来!”
袁常侍忙去传旨,旋即只闻一阵叮当声,几名羽林卫,押着手上脚上绑着铁链的柳承锋走入殿中,柳承锋微垂着头,每走一步,脚上铁链拖在大殿的方砖地上,便发出叮当声。
李嶷冷冷看着柳承锋,他就那样一直微垂着头,走到众人面前,这才跪下行礼。他是被从狱中提出,全身衣衫污损不堪,手脚上又尽是锁链,如同重犯一般,但意态从容,姿势优雅,却仍旧是从前那般世家公子气度,行了一礼,说道:“有罪之人柳承锋,拜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见柳承锋是这样一个人,心想这人看着斯斯文文,倒不像是不服教化的,怪不得他肯出首揭发崔倚,大概是天良未泯吧。便说道:“你既出首,就仔细说说,崔倚和揭硕到底怎么回事。”
柳承锋便跪在当地,从容说了声“是”,说道:“此事请陛下容罪人从头说起,孙靖谋逆后,崔倚常与我说,此乱世也,当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也因此遣我率军出幽州,打着勤王的旗号,实则是为了抢占先机,趁着镇西军与孙靖交战消耗,占据更多的州郡,以扩其之势。后来天子登基,勤王之师大胜,收复西长京,崔倚忧心忡忡,言道朝中必将视崔家定胜军为心腹大患,因此想保全定胜军实力,不愿再与揭硕交战,又担忧朝中迟早会裁撤崔家军,想做两全准备。因此,派我去与乌洛密谈,由我假作劝降,卖了白水关,从此,我可以长久留在揭硕,既为崔家留一条后路,亦为人质,以使乌洛放心。而崔倚早就与乌洛谈妥,由他领兵至白水关,乌洛就佯作战败,令崔倚立下战功。崔倚又早就属意齐王为婿,令神箭队潜入中原供齐王驱使,崔倚则自带人马,埋伏在左近,以为后援。幸好陛下福运洪天,安然无恙,崔倚见势不妙,这才冲出来,冒功救驾。崔倚如此立下大功,自恃朝中必不会裁撤崔家军,亦可进退自如,一旦朝中有裁撤之议,便可令揭硕滋扰边境。而崔倚答应暗中会供给揭硕紧缺的盐、铁器等物,养寇自重。”
殿中听了他这么一篇话,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过了片刻之后,皇帝方才道:“既如此,你为何今日出首?”
柳承锋正色道:“罪民本为崔倚养子,恋慕其女崔琳,崔倚早先曾答应将其女嫁与我,后来却背信弃义,见异思迁,允婚齐王,罪民心中实实不甘被如此羞辱。再有,崔倚以我为棋子,卖了白水关,却令我背上骂名。我羞愧万分,觉得难以于九泉之下,面见亲生父母列祖列宗。更因崔倚寡廉鲜耻,却高居庙堂,被世人以为是有大功之臣。罪民自知,万死莫赎,但罪民身为天朝子民,不愿通敌卖国,这是最后良知,因此,出首检举他。”
他这番话,先自陈私情,后又说得慷慨激昂,皇帝一想,这挺有道理啊,而且曾听皇后说,宫宴之上,崔氏与齐王确实还挺亲密的。怎么后来一下子,秦王受了重伤,崔氏却又见异思迁,竟搬到秦王府上去照料他了。李嶷伤重的那段时日,崔琳就住在他房中,几乎寸步不离,毫不避嫌,似这般风言风语,皇帝听了不少,因此对崔琳颇有点不以为然,心想果然是武将养出来的女儿,家风不正,一点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今日听柳承锋这么一说,心里愈加厌弃,心道崔倚这个女儿,先许嫁柳承锋,又许嫁齐王,现在又想硬将女儿塞给太子做太子妃,实在是无耻之极。
李嶷冷冷看着柳承锋:“你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漏洞百出,满口谎言,崔倚对你有养育之恩,你竟然为一己之私,这般诬陷于他?”
柳承锋却是丝毫没有怯意,朗声道:“太子殿下如此回护崔倚,难道不正是因为一己之私吗?”
裴献道:“柳承锋,崔大将军曾与我镇西军合力收复西长京,后又于两王之乱时救了陛下性命,若他通敌卖国,又为何如此?”
柳承锋:“适才罪民早就说得清楚,崔倚奸猾善变,见势不妙,即会顺势而为,天子登基后,他便常常喟叹‘天命不在我’,纵没有定胜军,镇西军亦是能收复西长京的,他来合围,不过是借机邀功罢了。更有那神箭队正是受崔倚主张潜入中原的,崔倚却栽赃给罪民,这也正是罪民忍无可忍之处。陛下,试问若不是早与揭硕勾结,又怎么会那般及时赶到,相救陛下?这与白水关大捷一样,都是他勾结揭硕,贪冒劳功的铁证!”
皇帝不由得连连点头:“说得有理!有理!哪就那么巧,次次都让他赶上!”
顾祄起身,道:“陛下,为今之计,只能命崔大将军即刻还朝,好好对质,查问清楚。”
那周昌又道:“数日前崔倚匆匆离京,焉知其中是不是有诈?陛下,只能遣重兵,将崔倚先锁拿回京,更要防着定胜军作乱。”
皇帝刚要点头,李嶷道:“陛下,这柳承锋曾在长州设计毒害崔倚,儿臣亲眼所见,他们父子早就已经恩断义绝,此事崔大将军也早就奏明过朝中,也因此,才公诸天下,说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这柳承锋衔恨已久,乃至诬陷崔大将军,陛下不能为其蒙蔽。”
这话皇帝不是很爱听,他觉得太子是在暗讽自己蠢。最近朝中颇多事务都是由太子办理的,李嶷长于军事,处理起朝政来也井井有条,因此朝中气象为之一新,颇有些人交口称赞,说早就该立秦王为太子,这话也传到皇帝耳中来,他不免有些不高兴。
皇帝一不高兴,脸色就更黯然一些,抚着胸口说道:“朕胸口闷,喘不上来气。崔倚走了没几天,先派人去追上他,叫他回来,好好对质,其它的,明天再说吧。”
这是常有之事,殿中众人无奈,只能躬身行礼,恭送圣驾,又将加里与柳承锋收监于大理寺,暂待再审,并从兵部行文,派人去传旨给崔倚,令他回京。
话说李嶷匆忙入宫不久,崔琳便得知了消息,毕竟崔家在京中,有诸多眼线暗探,加里与柳承锋出首诬陷崔倚之事,本来皇帝只宣召了重臣,极是机密,是一名蛰伏多年的暗探冒死送出来的消息。崔琳闻得密报,一边紧急做了些安排,一边则向离京不久的崔倚发去急报。
桃子甚是担忧,问道:“小姐,咱们要不要赶紧走?”
崔琳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一走,只会落人口实,说我们乃是做贼心虚,此事十七郎会尽力周旋,此刻我们若是走了,反失先机,会令事情变得更被动。”她与桃子虽然亲密,但有些话,却是也不便说与桃子听的。比如此事来势汹汹,对方似不止就这一步布局,但自己却暂时无法应子,因为牵涉太多。若是此刻一走了之,那么或许正中对手下怀,从此便令阿爹背上种种污名。
她说道:“我在京中无碍,只要父亲顺利回到幽州定胜军大营中,朝廷一时也奈何不了父亲。这种阴谋诡计,时日稍久,就会破绽百出,彼时即可解此困局。”
桃子想了想,又道:“殿下还没有出宫,要不等殿下出宫,小姐和他商议商议?”
崔琳叹了口气,说道:“当此嫌疑之时,他是储君,事情又涉及两王之乱,本就瓜田李下,最是微妙。不要将他卷进来,还是避嫌为好。”
桃子不由道:“这都到什么时候了,小姐怎么还想这么多呢?”
她黯然道:“他自从伤后,其实精力十分不济,但仍处处为我着想,我也得为他着想一些。”
到了晚间,崔琳坐在桌边仔细算着崔倚的脚程,默默思忖父亲最快多久才能返回幽州。忽然一阵风过,吹得桌上的烛火摇曳不定,她一回头,只见窗子被推开,李嶷又是越窗而入,她不禁抿嘴一笑,他却幽怨道:“我从宫里出来就一直等你,等到半夜,你也不去见我。我只好半夜换了衣裳出来见你。”又说:“你这里防护真的不好,我出入如履平地,万一有刺客怎么办?”
她不禁微笑:“十七郎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所以才如履平地。换作旁人,这个时候早就成了刺猬。”
他狐疑道:“真的吗?我不信!”
她便不说话,只是拍了两下手掌,只见门窗皆被人豁然打开,一群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拥而入,躬身朝屋中的她行礼,更有对面屋瓦上的弓弩在夜色下,隐约冒着幽蓝的光泽,她又拍了两下掌,那些人尽皆退出,门窗也重新被关好阖上。
李嶷不由得说:“这些人身手可以啊,我来了好几次,只知道你身边有人护卫,却不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他这话说得谦逊,若是细察,当然能寻出这些人的藏身之处,不过,他每次来又不是为了这个。
果然,她不由薄嗔:“你半夜来,就为了检验我身边的防卫啊?”
他皱着眉,说道:“今日之事,甚是诡异。老实说,我担心有人会对你和节度使不利。”他没说今日出了什么事,却笃定她一定都知道了。
她不由得冷笑:“这等阴损的手段,也只有阴险无耻之辈才会想得出。他们在未达目的之前,是不会想要行刺我和阿爹的。”
他略微放心了些,一转念想到她是在骂柳承锋无耻,于是笑道:“听见你这么说,我有点不高兴,想你在之前,还骂过我无耻呢。”她不由得又睨了他一眼:“那我可真没见过,连无耻这种称谓,还要争一争的。”
正说笑间,忽听远处隐隐传来喧哗声,时已夜半,秋夜岑寂,故此虽甚远,但依稀听得似乎是何处走水了。两人连忙起身,推开窗子一望,只见远处西南方位,半边天都隐隐被烧成了红色,倒好似映着霞光一般。
李嶷一看那个方位,忽想到那应该是大理寺的位置,不由得脸色微变,心里一沉,转脸一看崔琳,她亦是神色微变,显然也想到了那是何处。
皇帝半夜被从床上唤醒,得知大理寺竟然走水的消息,不由得又惊又怒,连忙披衣出来。除了太子李嶷之外,顾祄等重臣都已经匆匆赶到,尤其是大理寺卿,他适才还在火场指挥救火,衣袍上皆是黑灰,脸上也尽是污渍,十分狼藉,一见皇帝出来,立时跪倒,满面羞愧:“惊扰了陛下,臣等罪该万死。”
皇帝虽然没什么好气,但知道对文官一定要有三分客气,只挥挥手,说道:“行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那大理寺卿就跪在当地,从头细奏:“今晚忽然火起,原是有一伙贼人前来劫狱,这些贼人武艺高强,黑衣蒙面。臣进宫前暂查明狱卒被杀十四人,揭硕深利部首领加里被刺死,柳承锋重伤。幸得火势甚大,巡城金吾赶到,与那伙劫狱的贼人力战,贼人被歼三人,原俘获四人,皆立刻服毒自尽,走脱数人。所用的兵器、衣着等物臣等悉心查验,皆无任何线索。”
皇帝直听得瞠目结舌,过了半晌方才道:“那可是大理寺,这贼人竟敢到朕的眼皮子底下来杀人劫狱!朕……朕这皇宫还能住吗?”
大理寺卿满头大汗,也不敢分辩,只得连连叩首,说道:“臣有罪!臣有罪!”
皇帝心中又惊又怕,只觉得一颗心乱跳,几乎都要蹦出胸口,袁常侍见皇帝脸色不好,连忙上前,替皇帝抚着胸口,左右又慌忙奉上热茶,皇帝喝了好几口,这才缓过来一些。
顾祄见皇帝如此,便问道:“既然这伙贼人乃是蒙面,又没留下任何线索,可有能追查之处?”
大理寺卿道:“贼人放火,原本大概是想将所有人和证据付之一炬的,幸而巡夜金吾来得及时,将重伤的柳承锋抢救了出来,但他伤得太重,还不能问话,亦不能知晓这伙贼子是何来历。”
皇帝却忽然睿智起来,怒道:“还用查吗?都已经这么明显了,这伙贼人当然是崔倚派来的!他们就是想杀人灭口!派去追崔倚的人到了哪里?崔倚这个老匹夫如此嚣张,裴献,你亲自领一队镇西军去追,不将他追回来,你也不用回来见朕了!”
天子雷霆震怒,殿中人皆躬身默然,裴献不由得一怔。
李嶷道:“裴太尉年纪大了,既要追回崔倚,必要星夜疾驰,这般昼夜奔波,还是派裴源去吧。”
他知道此事已经不可善了,但如果派裴源去,追不追得上自然是两说,其中分寸,可以由裴源把握。
皇帝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裴源年富力强,正是好行军的时候,便说道:“也行。”话刚出口,忽然又想起,裴源从来是李嶷的心腹,李嶷明显是不怎么想定崔倚的罪,派裴源去,只怕会私自放走崔倚,当下便拿出天子的威仪来,沉着脸说道:“即刻派人去裴家传旨,叫裴源带一支精兵,务必将崔倚追回来,不然,朕就砍了他的脑袋!”
此话一出,殿中不由人人色变,李嶷道:“陛下,行道途中,各种艰苦难料,裴源自当尽力,但崔倚先行数日,若是疾行,只怕已经遥遥领先千里,万一追之不及,也或有可能,不能以此来定裴源重罪!”
皇帝大怒,说道:“若是如此,你去追崔倚!追不回来,你替裴源掉脑袋!”
殿中诸人不由尽皆默然。
大理寺卿忽道:“陛下,若此事真是崔倚所为,只怕他留在京中的那个女儿,也是主事之人。不如即刻将其传来问话,或可知晓一二。”
话音未落,皇帝犹未如何,李嶷已经出言反驳:“她不是。”
皇帝又怒又急:“你怎么知道她不是?”
李嶷答得坦然:“今晚我就在她房中,自然知道她不曾主持此事。”
殿中诸人又是一默,皇帝气得全身发抖,用手指着李嶷的鼻子,嘴唇哆嗦了半天,方才骂出一句:“你……你……不知羞耻!”
顾祄见如此尴尬,只得硬着头皮劝道:“陛下,男未娶,女未嫁,年轻人一时情热,迟迟忘归,也是有的。”
“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同处一室,居然好意思说出来!”皇帝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怒不可遏,“这个崔氏女,就是个狐狸精!带坏朕的太子!”
偏李嶷此刻又驳了一句:“不关她的事,是我闯进她府中,我翻窗子进去的。”
皇帝气得捂住胸口,跌坐在御座上,左右连忙上前抚胸的抚胸,奉茶的奉茶,皇帝这才缓过一口气来,裴献连忙道:“陛下圣躬不适,要不今日就议到此处……”
一语未了,皇帝反倒挺直了身子,一拍桌案,怒道:“朕今日还就不信了,派禁军去,把崔氏女带来,朕要亲自审问……”
也不容顾祄等人再劝,李嶷沉声道:“陛下,今日索性就把话说明白了,我要娶崔琳为妻,她是我唯一认定的太子妃,不论是谁听信那个柳承锋攀污崔倚,我都会认定崔大将军是清白的,我就是要娶他的女儿。”
皇帝听了这么一番话,怔了片刻,忽然眼泪涌出来:“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峻儿崃儿多好的孩子,跟中了魔一样,竟然作乱谋逆……只剩了你这么一个冤种!是我上辈子结的仇,这辈子就是来活活克我的……怪不得你一出生,就克死你娘,如今就是要克死我吧……”
顾祄听闻这说得不成话,早就离座,连忙跪下,劝道:“陛下,慎言,慎言,如此,岂不寒了太子之心?”
皇帝直哭得捶胸顿足:“他怎么不想想,他是怎么寒我的心的?我算是明白了,他气死朕了,可不就称心如意了。正好,连这皇帝都让给他做!我不如死了才好!不如死了才好!”
裴献亦已经离座跪下,拉着李嶷的袍角,示意他也跪下。李嶷立在当地,只是倔强地不肯作声。
“殿下,赶紧向陛下说句认错的话吧!陛下也是有春秋的人了,眼见气成这样,莫说为人臣,便是为人子,也不当如此。”裴献急得眼中不由得也泛起了泪,李嶷想到自己伤重之时,裴献每日都要到秦王府中看视,在自己榻前也曾经老泪纵横,如今扯着自己的衣袍,已经语近哀求,心里一软,默不作声,也就跪下了。
皇帝见李嶷跪下,这才擦了擦眼泪,恨声道:“你去,也不用裴源了,你亲自去,将崔倚追回来,朕就还认你这个儿子,不然,朕就一头碰死在柱子上。”
顾祄忙道:“陛下何出此言,殿下并非此意。”言讫,连连朝李嶷递眼色,说道:“殿下,就先将崔大将军追回来吧。追回来之后,是非曲直,也好论断。不然的话,听凭那柳承锋的一面之辞,难道真要令崔大将军蒙冤吗?”
李嶷跪在地上,只是一言不发。
皇帝怒不可遏:“你去,将崔倚追回来,不然,朕就杀了那个崔氏女。你有本事,便杀了老子!自己做皇帝!”
自李嶷走后,崔琳其实也并没有睡着,等天快亮的时候,桃子忽然匆忙进来,说道:“小姐,出事了,外头都是禁军,带头的是小裴将军,将咱们留邸围起来了。”
崔琳微微一怔:“是小裴将军带着人?”见桃子点头称是,她于是又问:“他没说要进来见我吗?”
桃子道:“没说,只叫我进来告诉小姐,说他带着禁军来的,叫咱们府里的人,都暂时不要出入。”
崔琳抬头看了看窗外透进来的光,说道:“天都快亮了,阿爹应该已经过了跃州吧。”
桃子迟疑问:“要不要派人去问问太子殿下?”
“不用,”崔琳摇了摇头,说道,“他此刻已经不在西长京里了。”
桃子不由得大吃一惊:“什么?殿下出京了?他去哪儿了?”
崔琳默然了片刻,方才道:“大理寺出了事,李嶷匆匆进宫去了,然后音讯全无。裴源既然带禁军来围了咱们,李嶷八成是带着人出京去追阿爹了。”
桃子怔了一怔,然后跳脚痛骂谢长耳,说道他薄情寡义,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偷偷告诉自己一声,又说太子这简直就是无情无义,竟然出京去追节度使,还不忘派了裴源带兵来把留邸围住看起来。
崔琳倒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在京中人手少,李嶷叫裴源围了此处,总比别人围了此处更方便,更安全。”
桃子悻悻的,这才不骂了,忽问:“小姐,太子能追上节度使吗?”
崔琳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说道:“阿爹出京未久,以李嶷的本事,八成能追上。不过……”她目光深沉:“算算路程,等李嶷追上的时候,阿爹已近幽州,若想脱身不折返,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
桃子从来没见过她说话如此犹豫吞吐,不由问道:“只是什么?”
崔琳却摇了摇头,说道:“昨天晚上你和我两个,都一晚上没怎么睡,先好好歇一歇吧,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裴源自从带着禁军将这平卢留邸围了,倒是十分谨慎小心。不仅每日亲自守在门口,而且每天一大早,总是亲自挑选了最新鲜的蔬菜果瓜,并牛羊豚鸡,各种食材送到留邸中。但凡府中众人有所需,只要隔着门向门口的守卫说一声,便立时派人飞奔着去买来。
这一围,便是大半个月,天气渐渐寒凉,裴源又送了两车极好的银骨炭,并初冬御寒的诸种事物到府中来,但是外间的消息,却是极难传入府中。
话说,这大半个月,皇帝倒也没闲着。他以死相逼,迫得李嶷出京去追崔倚,其实李嶷乃是听进了顾祄的一句劝,顾祄说的是:“殿下当令节度使知晓方可决断,不能从此平白蒙冤。”
李嶷一走,皇帝每天掐着指头算,崔倚已经走了几天,李嶷能不能将其截回来,只是坐立不安。这日皇帝特意召来了顾祄,忧心忡忡:“顾相,你说,这都已经好几天了,李嶷截住了崔倚没有?”
顾祄道:“太子殿下于行军之道,十分娴熟,殿下既然亲自带人去,那必定十拿九稳,能截住崔倚。”
“可是太子他已经被崔倚的女儿迷住了心窍,”皇帝想到此处,就衔恨不已,“万一他故意把崔倚放跑了,说没截住怎么办?”
顾祄安慰道:“陛下放心,最难的是让殿下出去截崔倚,殿下既然答应了,亲自带了人去,就不会循私。”
皇帝哭丧着脸,不停地唉声叹气:“那也没用啊!他回来不得非要娶崔倚的女儿,那崔倚成了他的岳父,他们翁婿两个合起伙来对付朕,朕非要被活活气死不可……”一想到崔倚竟作了李嶷的岳父,那自己被吓得尿裤子的事,保不齐崔倚都会告诉他女儿,自己还怎么在太子妃面前做父皇?!
顾祄安慰道:“陛下,殿下对崔小姐确实有情,但好在,陛下是君父,册立谁为太子妃,陛下自然可以作主。而且,太子殿下那晚的暧昧言语,明显是负气,所谓生米煮成了熟饭,也不过是气话,以殿下的为人,不至于如此不顾崔小姐的闺誉。”
皇帝却琢磨起来了这句俗话:“生米煮成了熟饭……生米煮成了熟饭……”他忽然灵光一现,说道:“不如,趁着李嶷如今不在西长京,朕赐婚一名太子妃,这样生米就煮成了熟饭,他回来也没法娶崔氏女了。”
顾祄心中一松,心想可算是暗示皇帝想到了此处,嘴上却说道:“这不大好吧,太子殿下不在,礼法上是无法册立太子妃的。”
皇帝却十分起劲,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这主意真是太好了,于是问道:“那良娣呢?朕记得,良娣是不必太子亲迎的,只需要礼部那里用册,然后送进东宫就行了。最要紧的是,良娣再升一级,便是太子妃,到时候等太子回来,补一个册立便是。”
顾祄拱了拱手,十分诚恳地说道:“陛下圣明,此计约莫可行。”
皇帝既然想出来这么一个好主意,立刻张罗起来,要给李嶷选一位良娣,将来好做太子妃。皇后无奈,只得又将京中各世家大族未嫁的小娘子们召进宫来宴乐,又将这些小娘子们姓氏并父兄职位,写了履历,送与皇帝御览。皇帝连看了几天,终于挑中了一位小娘子,喜滋滋地拿来告诉皇后,说道:“有如此合适之人,为何不告诉朕?”
皇后接过皇帝手中的履历一看,方知皇帝乃是选中了顾祄的女儿顾六娘,忙含笑道:“此女我见过一面,倒是合宜,上次宫宴的时候,她自告奋勇,与太子一队打水秋千,我看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太子那日对她,也十分回护,似乎颇有好感,唯有一样不太好,就是庶出。”
“这有什么,”皇帝很不以为意,说道,“改一改,叫顾相把她改到正室名下,就可以了。”
皇后含笑称是。
倒是顾祄,听闻皇帝选中了他的女儿,甚是坚决地推辞:“臣女德薄能鲜,岂能堪配太子?”
皇帝不由得拉住顾祄的手,推心置腹地说道:“顾相,从先帝时算起,你已为相十余载,这么多年,对先帝、对我都忠心耿耿,我心里感念无比。我也知道此事委屈了你家女公子,但如今也是救急之举,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呢?顾相啊,你若是不答应,我……朕……朕真的只有抹脖子上吊了,免得被那个孽子活活气死……”说着几乎就要垂下泪来。
顾祄的神色既是感动,亦是惶恐,说道:“陛下……臣乃是读书人,历经十年寒窗,也是先帝恩泽,方才有今日,说句实话,臣活到如今年纪,自忖也没有旁的贪恋,唯私心愿留一世清名尔。陛下如此重爱臣女,本应全家叩谢天恩,但此非常之事,私心窃窃,以为必会令路人侧目,说我顾祄厚颜无耻,为了攀附,竟将女儿硬塞进东宫……唯陛下今日有如此一言,臣纵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陛下,区区薄名,臣万不敢计较!”
皇帝先听他前面的话,本来觉得又是婉拒,心中绝望,谁知道后面峰回路转,顾祄竟然答应了,喜得握住了顾祄的手,说道:“顾卿果然是朕的肱骨!”
顾祄既然松口答应,皇帝便勒令礼部,一切仪式从简,好在给太子纳一个良娣,比起册立太子妃确实少了许多繁琐礼节,于是几天后,便由皇帝作主,礼部颁了金宝金册,顾良娣就由车辇接进了东宫。
依着皇帝的脾气,就应该立时把这个消息告诉被幽禁在平卢留邸中的崔氏,甚至最好是让新封的顾良娣亲口去告诉,好叫崔氏死了勾搭太子的心。唯有皇后觉得不妥,苦苦劝住。
被禁军围在留邸中的崔琳,还是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她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这件事,还比不上裴源今日派人送来的螃蟹更令她动容。
桃子一边剥螃蟹一边熬猪油,裴源送来了整整六大篓螃蟹,每只都有手掌大小,满脐蟹黄,实在是太多了,吃不了,只能每天蒸一笼,细细拆成蟹粉,拿猪油封了,预备冬日里吃面。
桃子拆了一罐又一罐蟹粉和蟹黄,这天恰好是最后一笼,她剥得手指甲痛,正与崔琳说笑时,忽然听得门外隐约有喧哗声,旋即,被封了多日的留邸大门,终于被打开了。
崔琳几乎是飞奔到门口,只见这一带街坊,仍旧由禁军包围着,崔倚只带了十几名亲卫,正在门前下马,他满面风尘之色,随手将马鞭交给亲卫,一见了她,便冲女儿笑了笑,说道:“阿萤,怎么啦,瞧见阿爹回来,都不高兴似的。”
崔琳心如刀割,上前去只唤了一声“阿爹”,其它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走吧,进去说话。”崔倚倒是若无其事,“阿爹饿了,咱们先吃饭吧。”
崔倚确实饿了,崔琳亲手给他煮的汤饼,放了多多的新熬的蟹粉蟹黄,他吃了两大碗,意犹未尽,等他吃饱,崔琳这才道:“阿爹何必回来呢?”
她算过脚程,只要走得快,崔倚就可至幽州大营左近,只要到了那里,李嶷除非调动镇西军主力,与定胜军决战,否则,绝没有办法将崔倚截回来。崔倚既然回来了,那必然就是被李嶷说服了。
崔倚道:“我一想,你孤身在此处,莫让李嶷那小子欺负了去,就回来了。”她心中一阵难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崔倚见她低头不语,便故意打趣:“怎么?阿爹回来晚了?害得阿萤不快了?”
“我知道阿爹是为了我。”她心中越发难受,说了这句话,却再也不忍说下去。
崔倚漫不经意地道:“那些宵小,竟然敢污蔑我通敌卖国,我此番回来,就是好好看看,到底是何等货色,行此阴险可恶之事。”见她仍旧垂头不语,便问道:“阿萤,你怎么了?”
她心中一阵酸楚:“我就是难过……阿爹如今回来,不亚于自投罗网。李嶷一定对阿爹说,您若是不肯回来,朝廷必要撤藩,将来只能兵戎相见,我亦会有危险,他和我也再无可能结为夫妻。您若是肯回来,他才能想法子洗脱阿爹罪名,立我为太子妃。阿爹是为了我才回来的。”
崔倚点点头:“那小子确实是这么说的,但我一想,我从来没受过这等不白之冤,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忍,你嫁不嫁他都不打紧,但阿爹我可不乐意背上通敌卖国之名,也不能委屈了你。”
崔琳问:“李嶷呢?”
崔倚道:“他进宫去了,他说一定要让他那个皇帝老子,答应册立你为太子妃。哼,他皇帝老子答不答应,有什么可稀罕的,阿萤,若是你不高兴做这个太子妃,咱们父女二人,杀出京城,闹他个天翻地覆。”
就在西内,皇帝与太子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皇帝气得将茶盏朝太子头上扔过去,李嶷只偏了偏头就避过了,皇帝见没能砸到他,顿时气得又厥了过去,而李嶷只令人传来了太医,并派人禀明皇后,自己却拂袖而去。
皇帝只厥过去片刻,醒来听说太子竟已经走了,连声大骂:“这小畜生竟半点人伦都不顾了,早知道真该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把他按在桶里溺死!”皇后赶到的时候,恰巧听见这句,饶她是世族涵养,也忍不住脚下一滞,直带得头上金步摇颤抖不停。
皇后深深吸了口气,方迈进殿门,见皇帝气倒在御座里,忙上前替皇帝轻抚着胸口,柔声劝道:“陛下息怒,太子纵有不好,也得慢慢教导……”
“你都没听那小畜生说什么话!”皇帝气得全身发抖,“朕不过说了句,既然崔倚被追回来了,那就该好好审问他与揭硕勾结之事,结果他竟然说我忘恩负义!他竟然敢骂朕忘恩负义!”
皇后只能佯作未闻,继续劝解,又拿旁的话来引皇帝开心,种种不一而足。
李嶷也是气得额角青筋乱跳,一直到快步走出西内,这才约略好一些,忽见宫门外裴源正在等着自己,便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果然,裴源迎上来,说道:“有一件要紧事,得先告诉殿下。”顿了顿,这才道:“殿下恐怕还不知道,殿下不在京中的时候,陛下给殿下赐了一名良娣,是顾相的女儿顾六娘。”
李嶷几疑听错:“什么?”
裴源赶紧道:“顾良娣早几日就在东宫里了,您也知道,良娣不比太子妃,礼部那里走个过场,就可以送进东宫了。”
李嶷闻言,心头大怒,转身就要重新回西内去,裴源赶紧阻拦,语近哀求,十分急切:“看殿下的脸色,适才定然是为了崔大将军,已经在宫里顶撞过陛下了。若是再进宫去,为了顾良娣之事,和陛下翻脸,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恳切地说道:“殿下,如今洗脱崔大将军冤屈,立崔小姐做太子妃,才是最最要紧之事。
话说那顾婉娘进了东宫,除了每日入宫晨昏定省,其余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绣花。她进东宫作良娣,顾夫人自然高兴,给她指派了八个侍女,又另派了六个老成持重的仆妇,但顾婉娘极力约束,不令她们在东宫中擅自走动,说道:“这里不比旁处,我是来侍奉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的,你们是我的奴仆,更应小意谨慎才好。”
也因此,直到李嶷回到东宫快一个时辰,顾婉娘才得知消息,她想了一想,便将秋翠打发去厨房,说道:“殿下既然回来了,恐怕厨房里忙不过来,你先将咱们的饭取来吧。”
秋翠很是不解,因为她是贴身侍女,取饭这种跑腿的粗活,平素都不归她做,但她是个直肠子的人,小姐既做了这样的安排,她便答应了一声,自去了。
厨房里果然忙乱不堪,太子回来得极是突然,计算脚程,总不至于这么快,所以弄得众人措手不及,太子又连日赶路,一回来就要沐浴,所有的炉灶如今都捅开火在烧着热水,也因此,厨房只能将各色点心装了一提盒,说道:“先给良娣垫垫饥,殿下回来了,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备饭。”
秋翠是个好脾气的,也没有再理论,拿着提盒就回去了。顾良娣住的这处宫室名为披香殿,秋翠拿着提盒进来,方推开内殿的门,不由得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地上。殿后的那些奴仆闻声赶来,也唬得面无人色,原来顾婉娘竟然在内殿悬梁自尽了。众人七手八脚,慌忙搭了椅凳,将她解救下来,幸好身体尚温,鼻息微弱,并未气绝。当下就一边推胸活血,一边就要令人去传太医,有个老成些的仆妇,众人皆唤她作冯三娘的,便道:“此事还是该速速奏报殿下得知才好,便是传太医,亦得殿下下旨才好。”
众人如梦初醒,急忙打发人去太子所居的临华殿。
李嶷往返千里,风尘仆仆,适才又在宫里跟皇帝大吵了一架,坐在临华殿里,其实身心俱疲,因为赶路,他又是一夜未曾阖眼,只想沐浴之后小憩片刻补眠,谁知还没等来热水,反倒等来了一个这样的消息。
“顾良娣自缢了?”李嶷要想一想,才反应过来谁是顾良娣。想到顾婉娘曾经送来她精心绣制的自己生母刘贤妃的绣像,李嶷心里对此一直存着感激,当下一面命人去宣召太医,自己则前去披香殿。
披香殿里起初慌作一团,后来大家镇定了些,早已将顾婉娘颈中的素绫解开,将她抬到了榻上,不断地推胸过血,又掐各种穴位,到底令顾婉娘缓过一口气来,她颈中被勒出三指阔深深的一道瘀痕,众人惊惶地围在榻前,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寻死。
此时李嶷已经到了披香殿,顾婉娘听闻太子殿下驾临,想要挣扎着爬起来,但无力地又瘫倒在枕上,李嶷早就已经走进了内殿。
顾婉娘:“快……扶我起来……”含泪道:“在……在殿下……面前失礼了……”她声音喑哑不堪,显是被勒伤了嗓子。
李嶷道:“你躺着吧。”
顾婉娘上气不接下气,却示意众人退走,于是侍女和奴仆尽皆退走,出去之后,又带上内殿的门。
顾婉娘这才喘息着道:“实在是……令……令殿下烦恼了。陛下下旨赐我为殿下的良娣……我知道此并非殿下之意,更是令殿下作难,本欲在家中自尽,又唯恐连累老父有抗旨之嫌……殿下既然回来,婉娘便觉可以一死了之,未料到秋翠这丫头脚快,偏又回来撞见……”
李嶷道:“你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是先歇着,好好将养两天。”
顾婉娘眼中含泪,声音更是哽咽:“殿下……婉娘知道……殿下早就有意中人,婉娘真的不愿令殿下和崔小姐之间,生了嫌隙……”她睫羽轻垂,眼泪漱漱落下:“婉娘自知是个多余的人,如今唯有一死……”
一句未了,李嶷便道:“你年纪轻轻,何能言及生死?我见过太多的人死在我面前,我却救不得。你方当妙龄,只怕都不知道,这世上好多人只盼能好好活着而不能。你是个能活着的人,为何不好好活着?”
顾婉娘不由得怔怔看着他,又唤了一声:“殿下……”
李嶷说道:“你好好养伤吧。”言毕,转身就离去。
顾婉娘紧紧咬着嘴唇,看着李嶷的背影,一直走出寝殿。
李嶷走了许久之后,秋翠方才敢进来,哭着问:“小姐……小姐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不要哭,”顾婉娘伤了喉咙,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刀刺一般,却耐着性子,“这里是东宫,不要哭。”
秋翠连忙拭了拭眼泪,说“是”。顾婉娘知道秋翠素来是个耿直的脾气,所以当初入东宫之前,自己才执意带上了她,顾夫人给她选了八名侍女,唯有这个,是自幼一直跟着她的,但因为这性子,只怕将来会被人利用,但也幸好,是个这样的性子,只能慢慢调教吧。
顾婉娘望着漆金雕花的十六扇殿门,出了一会儿神。最难的一步已经跨过来了,李嶷当然是不会让她死的,但如果秋翠真的晚回来片刻,她也就真的缢死了。但是谁的人生不是一场豪赌呢,尤其是在这样的东宫里。只要李嶷不让她死,也就不会将她逐出东宫,因为礼法上她已经是太子良娣,他如果逐她出东宫,那其实就是变相在逼她去死。他其实一直是个心善之人,她一时出了神。他刚才来的时候,步履匆忙,满脸疲色,身上犹带风尘。自从两王之乱之后,秦王成了太子,但也因为重伤初愈,瘦削了许多,也憔悴了很多。她的心中充满了怜爱,可惜,现在她还不能主动去照料他。
“小姐……”秋翠见她出神,不由得唤了一声。
“叫我良娣。”顾婉娘忍着喉间剧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太子殿下的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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