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手持君上遗旨的月宫的老神仙, 月无老君。谁也不知道月无老君的年龄，只知道他一直守在清冷的月宫，轻易不出。
距离他上一次出月宫, 已过了万年了。
万年前，在天君登位大典上, 亦是他站在高台上, 为岁离戴上了属于君上的荣冠。
如今万年过去, 他再次出宫, 却是为了册立新的天君。
那个小姑娘生得极其好看，是晏重霁此一生从未见过的美。哪怕她年纪尚小, 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眉间尚有稚气，也掩盖不住她的风华美丽。
晏重霁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那么漂亮, 那么灵动，充满了勃勃生机，让他熟悉又觉得陌生。
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她露出这样轻快的笑了。
记忆的门, 似乎被打开了一条细缝。
他本应什么都不记得, 可这一刻，看着那满身灵气喜悦的小姑娘，却感到了一丝陌生的怀念和遗憾。
——他想念她这样对他笑，想念她唤他大师兄的样子。
晏重霁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揪住了胸前的衣裳，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忽然这么难受？
从未害怕过的神尊，在这一瞬心中竟莫名生出了恐惧。
恐惧？
他在害怕什么？又在难受什么？
在似和死的那一刻, 他都未怕过……如今杀她的人死了, 他为何要害怕？他已站在了力量的巅峰, 无人能威胁到他，所以又何可怕？
他才该是被所有仙妖魔害怕的存在才对！
神魂处传来了剧烈的疼痛，像是里面有什么发疯的凶兽在疯狂的撞击着挡在它周围的壁垒。
它想要冲出来，疯了一般的想要冲出来！
晏重霁猛然闭了闭眼，运起神力压制着这股剧痛，想要击败那只虚无的凶兽，更想要……把脑海中那抹影子甩掉、忘记……
他不该记得这些的。
“神尊，您的头发？！”月无老君话音未落，在场的所有人便惊讶看见了那站在新天柱之前的白衣神尊，乌黑的发尾不知何时竟然化为了雪一般的白。
那点白色在满头青丝下尤其显眼，让人无法忽视。
月无老君本欲宣读岁离遗旨，苍老的目光在扫到这份苍白时，也不由停了下来。
谁人不知神尊的修为早已达到了巅峰，以他的修为自然能永葆青春，所以此刻那白色的发尾才让人疑惑不解。
只是碍于对神尊的惧怕，无人敢提出疑问。
一片静默间，白九仙看向了挺直着背脊站在天柱前方的白衣神尊——他面无表情的站着，俊美无匹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怒哀乐。
除了某一瞬，他仿佛多闭了片刻眼睛，除了他的手抓了一下胸前的衣裳，他看上去与往西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发尾化成白霜又如何？
他那么冷静镇定，与不久前那只小草妖身死时的癫狂，天差地别，不值一提。
白九仙心里陡然生起了一股浓浓的恶意和愤怒。
“似和的身上有君上的心脏。”他忽然提高了音量，声音之大，传遍了天界的每一个角落，“君上之所以杀了她，不过是为了取回自己的东西。若不是君上，那只草妖连生出灵智的机会都没有，又何来成为六界英雄？”
九尾白狐的眼中闪过一抹讽刺。
那个傻子死了，她都死了，便再也管不了他说不出真相了。更何况，她死了，也没有再瞒着的必要了。
不会再有人威胁到她，她也不再是任何人的威胁。
此话一出，众人皆震惊的抬头看向白九仙。
“白少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人按耐不住问道，“似和姑娘的身上怎会有君上的心脏？”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毕竟她们，一个是凡间普通的小妖，一个是六界至尊，所以她们之间又怎会扯上关系？
“万年前，天柱便曾塌过一次，诸君以为它是如何恢复如初的？”眼尾泛着血红、身着银甲的近卫统领开了口，他英俊面容冷如冰霜。
闻言，众人微微一怔。
不等他们回答，曜烈已经继续道：“此事，早已记在了六界通史之中。便是你们都忘了，史书也不会忘。”
“万年前，是君上剖出心脏修补了天柱的裂口。君上因此损了本体，受此重创，修为不得寸进。半颗心脏被融入了天柱，另外半颗不慎落入了凡间，之后之事，想来诸君都知道了。”
他的语气很淡，没有任何怨怼和愤怒，而是如陈述一般，述说着这已被许多人忘记的史实。
“天柱乃是天地圣物，便是君上舍出自己的心脏，也无法彻底把它复原。万年来，她无数次进入了天渊，亦无数次用自己的血肉填补天柱的缺口。”
“可杯水车薪，天柱早已支撑不下去了。”
“……心之所向，始终如一。”曜烈的声音忽而微微低了一些，低念着这句话。
所以当天柱再次倒塌的时候，拥有岁离心脏的似和冲了上去，或许有其他的原因，可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一个。
哪怕只剩下心脏，她亦还记得自己的使命。
“诸君如今还以为她恶毒，她不配为君吗？”面色冰凉的青年抬眸扫向周围的人，无论是仙、神、妖，还是魔。
他一个又一个的看过去。
“……是我们误会了君上。”所有人都垂下了头，他们跪在地上，眼里、脸上满是哀戚与羞愧。
“君上大公无私，功德无量，她是六界最好的天君。”
他们看上去多么伤心啊，这幅画面又多么的让人感动啊。她用自己的死，换来了这些人的怀念和敬慕，换来了他们的赞同和理解……以及可惜和遗憾。
曜烈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动容，他只是冰冷的看着一切。
对于这些人来说，只有她死了，她才会是最好的天君；只有她死了，他们才会想起她曾为这天地间做了什么；只有她死了，他们才会恍然记得她才是这六界真正的英雄。
可那又如何呢？
她已经死了。
她自然是最好的天君，哪怕再过一千年、一万年……这世间也无人能比得上她。
他之所以说这些，也不是为了看这些人所谓的哀戚后悔，他只是想、想让他的君上离开的路干净一点。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她把六界放在首位，可他，只愿做她一人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活，臣必然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再也不让她操心。
曜烈的视线扫过了周围所有人，直至最后，落在了天柱前方的那道不知何时背对着他的白影上。
“神尊，”他忽然唤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似和早就该死，君上没有错。”
那白影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曜烈说完之后，便移开了视线，看向月无老君，沉声道：“请老君宣旨吧。”说罢，他率先跪在地上，做出听旨的姿势。
见此，其他人也紧跟着重新跪了下来。
唯有那道白影，恍若未闻。
不过这一刻，无人再去在意他，所有人都看向了手持遗旨的月无老君。有人依然哀戚不止，有人神色惋惜怀念，有人满眼复杂，有人蠢蠢欲动、眸光闪动。
月无老君轻叹一声后，脸色肃穆的打开了天君遗旨。
“诸君听旨……君上有令，收麒麟族少主麒跃，羽族朱雀朱翎，龙族公主端月为亲传弟子。册大弟子麒跃为少君，朱翎、端月为天君左右护法，从旁辅佐。待少君晋为上神，即刻继位天君！”
话落，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岁离竟然会收了三个亲传弟子。在此之前，他们本以为她只会收一位亲传，册为少君。
可如今，她却是在三大强族中各选了一人。
麒麟族出了一位少君，看似占了上风，但龙族羽族亦不差，两族都出了一位护法。说是从旁辅佐，但何其不是一种威胁？
况且只是少君，还不是天君。
麒跃虽天赋出众，但这世间天赋过人的并不少，不是所有天才都能成功晋位上神的。
在这条路上，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三族实力相当，谁又愿屈居人下？
岁离此举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她如今以身合道，威望达到了巅峰，即便她已死，可她的遗志留了下来。
至少千年内，无人敢违抗她的遗旨。
三大强族若想要这个天君之位，便也不得不暂时遵守这道遗旨。
无论他们背地里如何阴谋算计，都不敢明面上争夺天君之位，至少这千年内，六界会维持和平，哪怕只是短暂的和平。
曜烈跟了岁离那么久，自然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的君上便是死了，也不忘君主的责任。她费尽心力计划好一切，表面上说是不愿放过那些敢冒犯她的人，可真的是如此吗？
呕心沥血筹谋这么久，真的只是为了出气吗？若是如此，又何必如此费力不讨好？
“诸君接旨吧。”
月无老君把遗旨放在了新任少君麒跃手中，沉声道，“望诸位能遵守君上遗旨，亦望少君能不负君上所望。”
“弟子定不负师尊的期望，必早日晋位上神！”
麒跃单膝跪地，肃容接过。
“遗旨已宣，少君与两位护法准备为君上服丧吧。”月无老君道，“君上是为六界，为众生而死，天下皆该同悲。”
“是！”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天钟停了下来，围在天渊的六界仙妖魔，一个个离开，天界不知何时亦挂上了白色的仙灯。
麒跃、朱翎与端月这三个亲传弟子也换上了丧服。
所有的一切都在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一点，她死了。那曾笑傲六界、颠倒众生的君上岁离，死了。
偌大的天渊此刻便只剩下了白九仙、曜烈……以及那从始至终站在天柱前方，不曾挪动分毫的重霁神尊。
“所以她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不知何时，那清冷无欲的白衣神尊忽然转过了身，看向了站在身后的九尾狐与朱雀。
只是没等他们回答，他自己忽而笑了一声，自顾自答道：“牺牲自己，成全苍生，她果真是伟大英明的天君，不负君上之名。”
“天下皆为她服丧，甚好，甚好！好一个天君，好一声君上功德无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待到消失之际，他的人亦不见了。
晏重霁进入了一个幻梦。
在梦里，他看到了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他握住了身着金色吉服女子的手臂，坚定的对她说：“阿离，走吧。”
朝上走，不用怕，不用回头。
他会站在她身后，杀尽所有敢威胁到她的人，助她上青云。
没有人能觊觎她座下之位，没有人能威胁到她。
没有人。
那个白衣男人笃定的想。
他不爱她，他们之间不会有男女之情，可她是他的小师妹，是他亲手接回来的小师妹。
此一生，都不会改变。
他会护着她。
“大师兄，阿离不等你了。”
是谁在说话？谁在唤他？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
静室内，晏重霁霍然睁开了眼睛。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有人的声音传了进来：“神尊，小仙有事求见。”
站在门外的正是之前收下岁离灵盒的仙卫，他本来想过几日再把东西交给神尊的，可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可怕了。
君上死讯传来的那一瞬，仙卫忽然想到了夜色下的那个女君，竟不想，那是最后一面。
他凝眉思索了许久，终究还是鼓起勇气来寻神尊。
这是君上临死前交代给他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成仙以来，第一次接到了君上亲自颁下的任务。
他不想让那位已逝的女君失望。
门被打开了，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到了门前。
仙卫不敢贸然抬头，只把那个灵盒用双手奉上，高举在上方，郑重道：“神尊，小仙捡到了此物。梧桐木珍贵，想来盒中定然亦是珍稀之物，小仙不敢擅专，特意前来交予神尊过目。”
上方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仙卫只察觉手中的灵盒被人拿了过去。
“珍稀之物？”不知过了多久，上方才传来了一道淡漠的声音，随即是开盒的声音。仙卫终是忍不住，悄悄抬头向上看去。
他想知道，君上让他送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只是他猜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到，那用梧桐木为灵盒装着的不是什么珍稀的宝物，竟是一颗草籽。
盒开的瞬间，那颗草籽散发出了一道略有些熟悉的气息。
仙卫在神尊府任职多年，只一瞬，便发现了这颗草籽散发的气息竟与那位野草成妖的似和姑娘一模一样。
仙卫正怔愣时，忽地一阵风起，一缕白丝从眼前飘过。他恍然抬头，看见了面前法力无边的神尊转瞬之间青丝化雪，唇上有鲜红的血渗出，一身清冷仙光尽碎。
明明是从未见过的狼狈，可仙卫看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不知为何，心中竟忽然生出了巨大的恐惧。
“这是你捡到的？”
男人染血的唇角微微翘起，勾出了一抹浅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可仙卫只觉得背脊生寒。
他张着嘴，想遵守与君上的约定，想回答是。可一个字未出口，便觉一股压力袭来，他神魂一荡，到嘴的‘是’不由自主地换成了另外的话。
“……是君上让小仙交予您的。”
晏重霁看着那颗渺小的草籽，脸上的笑意忽然越来越深，甚至笑出了声来。方才那场幻梦里的一声声大师兄，犹在耳际回响。
“阿离，走吧。”
朝前走，不用怕，不用回头。
可惜啊，一万年过去，沧海桑田，当初的人不在，心不在，记忆也不在了。
最后竟是他亲手动摇了她好不容易稳固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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