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公主何不利用我?
隔日。
午时。
囚车中,关着一位套着头套,穿着破烂囚服的男人,被押着从城西游街至城东,身上早已没了干净之处,连车内都满是臭鸡蛋液和烂菜叶子。
一路游行,道路的两行站满了百姓。
鄙夷的目光仿佛将他刺穿,百姓们对他嗤之以鼻,恨不得千刀万剐了才好,恶言恶语不绝于耳。
囚车缓缓停在了刑场处,囚犯被押送上刑场。
监斩官坐于高处,将火签令掷在刑场之上。
正此时。
这条街的尾处,正有一支庞大的车马队伍在有条不紊地向前行驶。
骏马蹄声轰鸣,从头到尾至少有上百匹黑马,丫鬟小厮不计其数,骑马的护卫近百人,八辆豪华的马车上并未挂家族旗帜,最后头跟着二十几辆装卸行囊的车马。
这一支队伍要通过城门,都需耗费一炷香的时间。
若非百姓们都围在刑场看热闹,这城门处也必然引人注目。
刑场与城门的折中处,有一座望月楼,此楼有十三层,虽算不得高耸入云霄,但也能登高望远,是顺京城最高的建筑。
望月楼。
六层。
少女一袭淡青色曲裾裙,站在阁外的回形廊下,微风起,吹散了她额前搭理整齐的碎发。
她眉心紧锁着,左手持弓,右手扣住一支箭,她闭着一只眼睛,仿佛在测量到目标的距离,箭尖朝向之处,赫然是那走了许久还未完全出城的马车队。
紧扣着箭的右手微动,在她准备松手之际,右手上忽地覆上温热的大掌。
“公主,可莫要失了准头。”
男人温润的声音在君岁宁的身旁响起。
岁宁并未回头,只是默默地放下了弓箭,“不失准头,我也射不中。”
即便真能射中,她也不能真的放箭。
不过是心中有几分气,想发泄发泄。
听闻耳旁一阵轻笑,君岁宁才扭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正是退了婚约的裴正初,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锦服,望着展露愁色的少女,弯唇笑了笑,“在底下瞧见了苍灵,就想着上来陪一陪公主。”
君岁宁偏头,正好瞧见刑场的大刀落下,血液喷薄而出,离得有些远,一个她看不清的东西滚到了地上。
岁宁一愣,眼前便被一片青色挡住,裴正初从她的右侧,走到了她的左侧,为她挡住了那血腥的场面。
倘若是越庭欲的话,应当不会这般费劲,或许会直接用手盖住她的眼睛。
……
“公主心情不好吗?”裴正初轻抿着唇,想安慰她。
可他却想不出如何安慰,最终提议道:“不如,我们像以前那般,你作画,我题诗,可好?”
不用犹豫,君岁宁便摇了摇头,“你不必花心思在我身上。”
起先,裴正初的笑容僵住一刻,他收敛了笑意,显得有些孤寂,“我对朋友亦如此,公主不将我当朋友吗?”
君岁宁一时哑口无言,她轻轻叹了叹,真想说什么,就听裴正初带着几分疑惑地问道——
“那不是九千岁吗?”
说完,他好似知道岁宁感兴趣一般,往目光所及之处指了指。
君岁宁随着裴正初所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望月楼下的街道。
越庭欲穿了一身暗紫色的锦袍,他的身侧是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卫夜雪,两人从对面的珍宝阁内走出。
卫夜雪的脸上是柔婉的笑容,越庭欲也没了高冷的态度,他轻轻地替她簪上了新买的珠钗,随后启唇说了什么。
而此刻,俯视着他们一举一动的君岁宁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心里已有猜测,左右不过是钗子很好看,很适合你的话。
可岁宁想不出,越庭欲那样不苟言笑的人,是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的!无耻!可恶!
看着两人站在珍宝店外等候,君岁宁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越庭欲定又是故意的,他定然是知道自己在这里,所以想将自己气跑吧?
知道归知道,她却仍然很生气。
今日的情绪本就不好,她亲眼看着敖家带着敖承搬离,亲眼看着百姓们以为凶手归案,纷纷拍手叫好,殊不知都被蒙在鼓里。
而她作为知道一切始末的人,良心隐隐不安,难过与不甘导致她一整日都满面愁容,可如今呢,又看见越庭欲与卫夜雪这般亲昵。
君岁宁的眼眶悄悄红了。
她咬着下唇,将弓箭再次举起,而这次对准的……
是越庭欲。
方才阻止她的那只大手没了动作,只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不为所动。
君岁宁拉动弓弦,紧紧地扣着箭,在箭射出之前,往越庭欲身旁的空地偏了偏。
“唰——”
一支漆黑的箭矢从高楼射下,精准地插入越庭欲黑靴旁的地缝中,与他的靴子不足一寸距离。
君岁宁将弓箭放下,在上方继续俯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在越庭欲的抬头之际,一直站在君岁宁身旁的裴正初悄无声息地往她的身边靠了靠,嘴角又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也是凑得巧,两人皆穿青衣,不过裴正初的衣裳颜色略深一些。
卫夜雪也被那猝不及防的箭矢吓了一跳,还以为又遇到了刺客,她下意识地便往越庭欲的身边躲。
见越庭欲并未动作,而是面色凝重地看着望月楼上层,卫夜雪缓缓抬头——
只见楼中廊下,素有高岭之花称号的裴侍郎正如沐春风般地,站在公主身侧,看两人的穿着,倒真像一对有情人。
路人瞧了,谁不在心中暗道一句,郎才女貌?君子与淑女?
卫夜雪自然能看出,公主对越庭欲的心思,当下便明了,这箭矢只怕是公主放的。
她心中想着,公主当真是为所欲为,嘴上却夸赞道——
“公主的箭术了得。”
她的声音很轻,也只有站在她身旁的越庭欲能听见。
君岁宁若是听见了,免不了要笑一笑,过奖了!
这哪里是她箭术好?实则她的箭术很一般,方才她还怕误伤了人,刻意偏了半丈的距离呢,结果还是失了准头,那箭矢落地竟离越庭欲不到一寸了。
越庭欲的视线并未留给裴正初一瞬,只静静地看着楼上的淡青色衣裙的少女,双眸淡然地与她那一双怒目对上。
目光在空中相遇、交织、纠缠。
最终,君岁宁还是被他的漠不关心而刺伤,她垂下了眼眸。
裴正初察觉到她情绪的起伏,他方才对上越庭欲,明明是有些得意的,此刻却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低头看清了身侧少女的郁郁之色,好半晌,启唇低声道:“何不利用我,看他有何反应?”
此言一出,裴正初自己都被自己惊了一瞬。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君岁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看楼下的动静,她转身进了阁楼内。
望月楼六层,是作词作画的文雅之地,只要交了会费,便能入内,专供有闲情逸致,共同兴趣的人交流。
此时,并无旁人在。
君岁宁找了一个窗边的位置坐下,裴正初跟着在她身旁的位置落座。
他心中忐忑,因为刚才的提议,她还没有给出回应。
君岁宁拿起一支细毫笔,目光定定地宣纸上,仰着头思索一番,随后手中的毫笔轻轻在宣纸上划过,留下一道道细腻的线条。
她的目光专注而温柔,青瓦白墙,每一处的细节都被细致入微地描绘着,每一笔,都流畅有力。
相比于箭术,她更为擅长作画。
不开心时,作画也能发泄情绪。
她画了多久,裴正初便在她的身侧陪了多久。
直到君岁宁将一幅完整的画作呈现出来,裴正初提起笔,在她的画上附上诗词,与之相配。
天色渐暗。
两人从望月楼走出时,裴正初忽地叫住了步子欢快的少女,“公主心情好了?”
君岁宁点点头,双眸直愣愣地看着他,“谢谢你陪我作画。”
“不必言谢,”看着她展颜,裴正初也露出了几分笑意,他忽而想到两个时辰前说的话,他又缓缓开口,“我说的话,永远有效。”
起初,他是不喜被人利用的,可若那人是公主,他并非不能委屈自己。
他以为,他是想要重获公主的芳心,可今日看她难过,他心中却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被人拒绝的感觉,只他一人尝过就好了。
这般想着,他的笑容亦带上了几分释怀,那释怀中似乎还透着苦涩,少女清幽柔和的声音突兀地从前方响起——
“我讨厌利用。”
裴正初抬起头,见君岁宁认真地看着自己,她的声音轻轻地穿透他的心灵,“我们是朋友,不该有利用。”
她的声音仿佛在他的耳边轻轻绕过,一丝丝的暖意包裹了他的耳廓。
她的目光澄澈,没有一丝欲望。
他们可以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
君岁宁弯了弯眉眼,又见裴正初看自己出了神,她欲言又止地叹了叹,随后哥俩好地拍了拍他肩膀,留下一句,“别想多了。”
便朝着外头的马车跑了过去。
徒留裴正初一人留在原地。
他低头,无奈地笑笑。
公主说不想利用他,他却觉得,她更好看了……
他觉得,自己当真是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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