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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求 “晚晚确定,任何责罚都能禁受得起……


  江音晚无力地阖了阖眸,  再睁开,浅白的唇微动:“我只是不希望殿下牵连无辜。”

  裴策闻言,竟似有若无勾了勾唇角,  轻缓道:“又是这番说辞。”

  他矜淡神情,  似镜湖上沆砀雾凇,  望过去一分一分逾显寂冷难测:“晚晚可曾记起?前世,  在银台门上,你为裴筠求情,  也是同样的借口。”

  江音晚本就孱弱的脸色,  一霎更显苍白,如薄薄一方白中透青的和田玉。她上身向后一晃,  被裴策大掌握住削肩,  才稳住身形。

  她想起来裴策所言场景。

  前世,建兴元年的九月初三,裴策循例于京郊围场举行秋狝,圣驾要待次日傍晚方能回銮。江音晚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便独自留在宫中。

  掌宫禁宿卫的禁军中,右卫大将军曾是先忠国公江景元的旧部,江寄舟暗中与其联络,  事先安排人手给江音晚递了信,  欲带她离开。

  彼时江音晚自知与裴策已再无弥合可能,  唯离开才是彼此的解脱。裴策将她看管得那么严密,她唯有趁他秋狝未归的这夜逃离。

  然而当她来到紫宸殿外约定的地点,见到的却不是兄长江寄舟,亦非他的人手,而是表兄裴筠。

  峨眉月如未满的弓弦,细弯一弧悬在天边。淡淡月色浸染那袭白衣,  月下的人长身而立,似霜露凝就,静默地望过来。

  江音晚出紫宸殿并不容易,颇费了一番周折。她穿着潋儿的宫装,手上提着一盏琉璃风灯。微弱灯火在寂夜飘摇,映出那副隽润容颜。

  她惊愕道:“表兄,怎么是你?”

  裴筠眉宇间笼着对她的忧切,言简意赅道:“此刻不是解释的时机。表兄在宫外等候同我们汇合,右卫大将军会将银台门禁卫调离一刻钟,抓紧出宫要紧。”                        

                            

  他所称表兄,自是指江寄舟。

  江音晚却生出踌躇。此事风险太大,连累兄长的可能已使她愧疚难安,她不想再有旁人牵涉其中。

  然而并没有太多时间供她犹豫。夜凉如水,裴筠镇定耐心地望着她,明白了她的顾虑,忽而弯出一点温和淡笑:“音晚,表兄是你的兄长,我亦是。”

  他素来温善谦煦,不会说出直白逼人的话,言语中的意思却已明了——不必担心连累与否,不要将他视作外人。

  时间紧迫,江音晚只有今夜一次机会,不得不放手一搏。

  银台门分左右,他们选择的出口右银台门位于宫城西侧,供日常出入,守卫不比丹凤门、玄武门那般森严,距紫宸殿亦不远。(1)

  八角琉璃风灯随步伐晃动,那一片微弱的晕黄也明灭不定。宫装裙摆在夜风里飘飞如一缕轻烟。

  明明只是九月初,江音晚已觉得这衣裙过薄,寒意不断地渗进骨子里。跑动不能使她汲取暖意,反而让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裴筠停下本就为配合她而刻意放缓的步伐,转身垂首看过来:“音晚,你没事吧?”

  银台门渐在咫尺。江音晚摇摇头:“我没事。”

  裴筠伸手似欲搀扶,然而伸到一半的手又不着痕迹落回了身侧,微微攥成了拳。最终只是温声道:“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能出宫了。”

  是啊,很快。右卫大将军安排得妥当,他们果然依计出了银台门。

  镶嵌九九鎏金浮沤钉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她投入旷远夜色,江音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离开了大明宫,那座吞没一切的巨兽。

  她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似被抽去了最重要的一根骨骼,身骸空洞地隐痛,九月的风直灌过去,眼前是无光无际的黑。                        

                            

  兄长的车舆已近在眼前,只差几步,只差寥寥几步。

  然而下一瞬,深浓如墨的夜幕,骤然泼溅开炳炳光亮。无数兵刃在一霎齐齐出鞘,铮然一声,肃杀划破阒夜。

  江音晚脑中嗡的一响,她怔怔顿住脚步,惊骇回身,望见高耸的门楼上,火光撕开了沉沉暗夜。两列禁军峭楞而立,甲胄泛出冰冷银光。

  正中那道明黄的凛峻身影,正是本该身在京郊围场,主持秋狝的裴策。

  江音晚如何能料到,圣驾竟提前回銮。

  她愕然仰头望着,看不清裴策的神色,只能看到恣肆卷舞的火光映上那袭明黄窄袖,身后是无涯宫海。

  他随手接过了禁卫跪呈的弓箭,拉弓引箭的动作染着漫不经心的慵慢。雕翎箭尖一点寒芒,锐利夺人,对准了裴筠。

  “不,不要——”江音晚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她惊喊出声,尖柔嗓音被秋风扯碎,不知能传入裴策耳中多少。

  禁军已围拢而来,轻松制服了江寄舟的那点人马,将她与裴筠二人重重围困,凌凌长剑齐指向中心。

  而另有一队禁军,围住了江寄舟的车舆,将他押下车来。

  甲羽碰撞声中,江寄舟和裴筠被扣着跪地,裴策的箭尖也缓缓下移。若江音晚懂得骑射,便会判断出,他始终不偏不倚对准的,是裴筠的额心。

  一箭即致命。

  裴筠面上不见惊惶,他平稳高声道:“皇兄,此事乃我一人主谋,与音晚无关。臣弟愿承担所有罪责。”

  江音晚方寸尽无,泪珠不可抑制地溢出来,她哭腔孱碎,失措地喊着:“陛下,音晚知错了,求您不要牵连旁人。”

  她终于看到门楼上的裴策缓缓放下了弓箭。侍从一路小跑着过来,躬身道:“江姑娘,陛下请您上前。”                        

                            

  秋风啸如鬼哭,楼观飞檐翘角,静默矗立,似蛰伏的兽。门楼上有隐隐硝石硫磺的气味,掩在火把的油烟里,江音晚被呛得轻咳。

  她一步步走近,始终垂着头,不敢直面裴策神情。最终在距他三步远处驻足,再没有上前的勇气。

  江音晚缓缓地跪地,垂首哀求道:“陛下,此事是音晚一人之过,求您不要为难旁人。”

  余光里,那双缂金鹿皮靴不疾不徐靠近,停在她的面前。修长二指轻轻拈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来。

  裴策眸底阴鸷,冷如如九天玄冰,面色却寂静到了极点,寻不出一分表情。慢声问她:“晚晚是在为裴筠求情么?”

  江音晚一时怔住,分毫揣摩不得他的心思。自然不止是为表兄,还有她的兄长,甚至包括右卫大将军,此刻冒充她躺在紫宸殿床帐中的潋儿……

  有太多人,都是为她所累。

  她轻颤着道:“我只是不希望陛下牵连无辜。任何责罚,音晚都愿一人承担。”

  裴策深眸森寒莫测,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让人直觉置身山巅浓雾之中,一切看不分明,唯有愈发逼人的寒意,渗进骨髓里。

  良久,他竟轻轻笑了一声。

  “好,很好。”裴策一字一字狠狠咬着,吐出来却轻淡得让人心慌。以帝王的冷淡威严,慢条斯理问道,“晚晚确定,任何责罚都能禁受得起么?”

  江音晚倏然睁大了眼,心头骤地一缩,似一脚踏空,坠入万丈险崖。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此后一切,变得模糊不可追寻。

  她亦不愿再追寻。

  藤紫帐幔如烟似雾,她看向眼前的裴策,心头只觉愈发无力,像跌进了蛛网,丝缕的绞缠里,使不出半分力气。                        

                            

  最后轻颓重复一遍:“你我之间,从来都与旁人无关。”

  纵使前世,表兄助她离宫,触了裴策逆鳞,何必到今生还不肯放过,拿他的性命来威胁她?

  裴策容色矜冷不变,竟缓缓勾了勾唇角,玩味一般,重复了一遍:“与他无关?”

  他捏在她肩头的大掌渐渐用力,手背青筋暴起,每一指节都屈得筋骨紧绷,却是在用力地克制,并未收紧分毫。

  漆眸染了阴戾,终于一桩一桩数过去:“前世,建兴元年三月,你从晋王府回来,便对孤愈发冷淡。你在晋王府见的,当真只是江寄舟?还是见了裴筠,便愈发不耐烦应付孤?”

  江音晚愕然看着裴策,完全不明白,他何以将自己对他的态度转变联想到表兄身上?

  她以为裴策今日突然提及表兄,只是以旁人威胁她的惯用手段,眼下竟听出些旁的意思。可那一念匆匆滑过,她未能抓住,便听见裴策接着道:

  “甚至早在江家出事之前,你同裴筠在淑景殿,当着柳昭容的面,便已由淑妃做主,定下过婚约,只是尚未来得及正式定亲,便出了那桩谋反案。”

  江音晚蓦地睁大了眼,绵弱地抬手,去推他的胸膛,却被他牢牢桎梏着双肩,动弹不得。

  她胸口窒闷涌上来,孱白的唇轻颤着,只艰难地发出轻弱细声:“你,你胡说什么?”

  裴策轻轻嗤笑了一声,双眸幽邃如寒潭,缓缓道:“是前世,柳太嫔迁去西苑前亲口所言。”

  青梅竹马,表兄表妹,亲上加亲。

  裴策本不以为意。莫说只是长辈提过一句,尚未正式定下,就算两人有过正式婚约,又有何妨?                        

                            

  只要晚晚能乖乖待在他的身边。

  然而,自晚晚从晋王府回来,便对他愈发冷淡,连敷衍都不耐。

  他当时仍想着,不要紧的,时日长久,晚晚终归会慢慢接受他。甚至晚晚固执念着裴筠,堕了他的孩子,他亦可以退让。

  只等来晚晚趁他主持秋狝,同裴筠私奔。

  裴策峻冷视线凝着江音晚,看到她杏眸圆睁,眸中波光潋潋碎去,最后化为一种黯淡的茫然。

  那身花素绫的软薄寝衣,本该是合身的,此时竟已显得宽大,她整个人虚弱得似乎呵一口气便要化去。

  一只柔荑无力地捏住了他的衣襟,惨白唇间气息虚缈如游丝,怔忡重复了一遍:“柳昭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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