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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僧 无尘


  江音晚看着梦中的她脸色一白,  怔怔凝着那御笔朱批,朱红映在秋水瞳仁,滟滟如血一般。

  裴策睇视着她,  眸光一点点寡凉下去,  不知是不满于她的走神,  还是别的原因,  敛着危险,沉慢开口:“怎么了?”

  梦中江音晚的视线终于慢慢汇到他面上,  平静地弯出一点笑意,  樱唇衬着霜白面颊:“没什么。”

  男人察觉她的敷衍,轻轻笑了一下,  神色慵淡,  眸底疏无温度:“既然晚晚不喜欢同朕说话,不如做些别的。”

  御案上,封封奏折被随意扫开,青玉笔架并那支黑玉管的御笔骨碌碌滚落至地,紫毫尖上的朱墨,点点洒在黄地万寿纹毯上,却无人理会。

  肃穆的“海晏河清”黑漆金字匾额下,  日色薄薄洒在凝白后颈,  被扼着按下去,  身前贴上微凉的御案。

  她徒然挣了挣,一双纤柔细腕又被掰向身后扣住。绮丽裙摆层层堆叠在腰际,顺着那袭明黄,缭然垂下,若烟霞流光,飘曳无依。

  江音晚如有实感,  终于从梦境中挣扎醒来。

  寝屋内灯清如昼,被重重藤紫色的罗幔滤得温柔似月色。她慢慢睁开眼,看到裴策倚坐在床头,身上袍服未换,穆严下却透出清倦,幽邃漆眸凝着她。

  江音晚不自觉地一瑟,想要往一边避。然而头脑昏昏沉沉,身上虚乏无力,只是在被衾下挪了一点。

  裴策目光沉凝一霎,更显峻色,却稍缓了嗓音,问她:“醒了,身上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

  江音晚恍惚了几息,这才发觉身上穿了一身雪缎寝衣。伤处已上过了药,清凉微冽,反而教她面上氲起热意。

  额上覆着一片温凉触感,口中有苦涩的药味。她蹙着蛾眉,绵弱地问:“殿下,我头有些晕,是发烧了吗?”                        

                            

  裴策还肃着脸,沉沉“嗯”一声,抚了抚她的发顶,似安慰她:“已经喝了药,醒了便好,很快会退烧的。”

  江音晚觉得口中苦涩得难受,轻喃:“想喝点水。”

  裴策稍稍撩开重重罗幔,走出围廊式的拔步床。江音晚顺着罗幔垂下前的一点间隙,隐约看见外间候着几名婢女,和太医罗程居。

  她默默把被衾拉高,盖过了头顶。深夜为这样的事兴师动众,且她念及不知是谁给她上了药,大约是哪名婢女,觉得羞赧,甚至难堪。

  裴策很快回来,修眉微蹙,一手执着越瓷花卉纹杯,一手将被衾往下扯,露出那张梨白的小脸:“这是做什么?也不怕闷坏了。”

  江音晚不答,水漉漉的眸子瞥了一眼盛了清水的瓷杯。裴策一点一点喂给她,温度适中。

  她就着裴策的手喝完了一杯水,口中还是涩然,困意又漫上来,软软地同他商量:“殿下,我又有些困了,能让婢女们和太医都回去么?”

  裴策本欲让太医再诊一次脉,此刻也只得依着她,让人都退下。自去沐浴,换了一身墨缎寝衣,在她身侧躺下。

  灯烛熄灭,他伸臂,揽过单薄的肩,江音晚又下意识地一避。

  他强势将人带入怀里,夜明珠的幽光映出峻冷面容,语调漠然:“躲什么?”

  细嫩侧颊贴在他的肩头,怀里的人没有说话,僵滞着。裴策眸底凛冽难测,如低桓的鹰隼,耐心十足等她的回答。

  却等来一点润湿的凉意,洇在他墨缎寝衣上。

  裴策玉容更寒。那凉意慢慢晕开,连带着伏在肩头的娇柔身躯也轻轻地颤。他终是不再逼问,轻轻拍着她的肩:“好了,不哭了,今晚是孤不好,吓到你了。”                        

                            

  江音晚低低啜泣着,这般的委屈,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把话吐出来:“我很疼,也很害怕,我不喜欢那样……”马车上那样的对待,仿佛自己只是他掌心随意摆弄的物件。

  裴策阖了阖眼,将人拥得更紧,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低醇嗓音若一声轻叹:“孤知道了,不哭了。是孤克制得不够,晚晚原谅孤一次好不好?”

  江音晚却将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片晌,闷闷的嗓音传出来,很轻,如含了烟雾,在他胸腔泛起一片酥麻:“我没有怪殿下。”

  裴策一怔。听她继续幽咽道:“我又做了噩梦,梦见……”她蓦然顿住。

  他敛了神色,缓声问:“梦见什么?”

  江音晚不再说下去,紧阖了眸,渗出一两点泪。

  裴策只当她不愿回忆可怖的梦境,也不再问。在这一病症的诊疗上,罗程居已不能得他信任,他顺着那柔滑如缎的青丝,一遍遍抚过怀中纤薄肩背,慢慢道:“明日让吴太医过来一趟。”

  吴太医已来过一次。江音晚心里明白,换哪位太医都是枉然,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大掌揉了揉她脑后的发:“别怕,只是梦。孤在这里,安心睡吧。”

  龙涎香气淡淡微涩,将她包裹,正似这香的主人,永远矜漠从容,游刃有余。

  江音晚又忆起同样熏着龙涎香的紫宸殿里,她看到的御笔朱批,“兵部侍郎王益珉迁江州刺史……”

  她只觉身处孤山之巅,九重云雾笼罩,一切看不分明。每往前迈进一寸,便有彻骨的寒意逼上来,迫她止步。

  她想得倦了,幽微啜泣渐渐平息,呼吸清浅绵长,最后迷蒙只余一个念头——裴策,千万不要是你。                        

                            

  

  吴太医名秉斋,曾服侍先帝,在太医署资历颇深,着深绿色圆领袍衫,已逾花甲之龄,胡子花白,恭谨端肃。

  江音晚坐在外间的黄花梨卷云纹罗汉床上,梅花雕漆小几摆了脉枕,皓腕搭上,隔着一方丝帕,由吴太医诊脉。

  她心知这病症诊不出究竟,只客气含笑候着,无非听些注重保养精神、心情舒畅之类的话,再喝几帖苦苦的药。

  吴太医收回手,慢慢抬头,似是思索沉吟,顺便将脉枕搁回随身箱箧中。却在不经意中向江音晚递了一个眼色。

  这是希望她屏退左右,单独叙话的意思。江音晚微怔。她与吴太医除上回的看诊外,不曾有过交集。

  她犹豫了一番,看向身侧侍立的素苓和潋儿。若将二人都调出去,未免惹人疑心。且她对吴太医本也不能尽信。

  于是轻轻捧起手边精致的玛瑙茶盏,递到唇边略沾了沾,向素苓道:“茶有些凉了,去换一盏吧。”

  素苓不疑有他,领命退下。

  江音晚浅浅笑着,看向吴太医:“太医有什么话,现下可以说了。”

  吴太医竟整肃神色,郑重躬身一礼:“吴某见过江姑娘。”

  她只是太子外室,无名无分,当不起太医的礼。这些日子,罗太医对她虽恭敬小心,也只向裴策跪拜行礼。吴太医这般举动,着实让江音晚一讶。

  讶异过后,她反应过来,吴太医称她为“江姑娘”,而非罗太医与宅中人惯称的“姑娘”。他认得她。

  江音晚敛了些许笑意,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慢慢道:“太医过分客气了,何以有此一礼呢?”

  吴太医直起身,脸庞虽有沟壑,却不显颓颓老态:“江姑娘或许不记得了,定北侯每年岁首大朝会时返京,吴某曾有几回奉命为其诊脉。”                        

                            

  镇守边疆的武将,每年返京的机会寥寥,皇帝为表体恤,也是为了掌握武将的身体情况,会派太医看诊。每回为大伯看诊的太医并不相同,江音晚的确不记得。

  然而大伯已背上谋逆罪名,吴太医称一声“定北侯”,让江音晚忍不住鼻头一酸。但她仍然摸不清罗太医用意,蕴着得宜的笑,客套道:“原来有这段渊源。”

  吴太医的语气里带了沧桑感怀:“不止如此。早年,吴某曾受定北侯大恩。那还是先帝在时,定北侯年少英武,已有战名,吴某还在太医署的药园之中,默默无闻。

  “机缘巧合,吴某得侯爷赏识,得以被引荐给先帝,才有了吴某今日。恩公已故,吴某笃信其忠烈,然只是一介医者,无可奈何。

  “江姑娘某怪吴某唐突,吴某今日,只为向江姑娘道一句,若您有任何不得已之处,但凡吴某能为您做的,定不推辞。”

  江音晚内心因想到大伯而伤怀,同时明白过来,吴太医所说的“不得已之处”,恐怕跟表兄说的是一个意思——她留在裴策身边的不得已。

  若真如此,吴太医此言分量极重,等同于隐晦表明了愿为她悖逆太子的决心。

  江音晚慢慢收了笑意,亦郑重诚恳道:“多谢吴太医,有此一言便已足够,我并无不得已之处。”

  她对上吴太医矍铄双眸,再度浅浅一笑,将话题揭过:“若说有什么烦忧,也只是这梦魇之症。您只需按太子的吩咐,为我诊治即可。”

  吴太医并不尽信她的话,却也不能深究,或许有些难处,并非一时之间就能诉于外人:“姑娘若日后有需要,尽管开口。至于您的梦魇之症,吴某可开一药方。只是此症多由心而生,您日常需少些忧思。”                        

                            

  这番叮嘱,江音晚已听得熟练,含笑谢过,正欲让潋儿领吴太医去开方子,便听他接着道:“保国寺中,近日来了一位云游的禅师,法号无尘,听说修行高深。佛法圆融,博大精微,或许可解您的梦魇。”

  江音晚并非虔诚的信徒,只是许多事情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不能自由出入,只是温和道谢,并未太放在心上。

  而此时,保国寺的后院,古刹清幽,云柯扶疏。参天的松柏下,二人相对而坐,茶香静静。

  天幕高远,日色透过枝桠漏下。其中一人身披赤色袈裟,散逸而坐,劲瘦腕间松松垂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面容俊邃,望之只三十如许,无人知其年岁,正是禅师无尘。

  青石为案,他透过手中茶盏淡白的轻雾抬起头。眉骨英挺,眼眶深邃,若只观皮相,当是蕴藉风流的公子。然那双眼寂和冲淡,真有些清净无尘意味。

  无尘对面的男子,身形颀谡,端然而坐,一袭玄地暗纹织金锦阔袖长袍,气度清贵不可言。棱角分明的面容轮廓,敛着拒人千里的峻凛。

  不知谈了什么,无尘悠然品茗,高深一笑:“殿下须知,凡事皆有定数。以人力更阴改阳,转换乾坤,改变了当世人事既定轨迹,会引发其他变数,不可控制,未必能尽如心意。”

  裴策平静地听着,漆眸深寂如海。严冬朔风卷地而过,光影晃在他沉沉的眼里,竟无半分波澜。只是那一片死寂,如亘古的旷远,一望下去,尽是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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