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忧心如醉
元珊留在浮椿观掩人耳目,上官嫃与査元赫共乘一骑日夜兼程赶赴扁州,因有皇上的令牌在手,沿着官道一路西行畅通无阻。在马上颠簸这几日,上官嫃早已头晕目眩,却咬牙忍住,只想快些追上发配边疆的队伍,与父亲见上一面。査元赫见她脸色日渐苍白,虽心痛,却未曾言明,愈加拼命地赶路。
渐入荒凉之地,马蹄践踏之处灰尘漫天飞扬,上官嫃雪白的道袍被染成了暗淡的灰色。离扁州还有一段路程,眼看夜色将至,査元赫实在不忍心再带着她风餐露宿,便就近投了客栈。上官嫃万般不愿,眉间却掩不去满心疲态。
昏暗的走廊里只挂了一盏油灯,微弱地在风中摇晃,仿佛随时要熄灭一样。査元赫端了盆热气腾腾的水轻轻叩门,无人应便推门而入。上官嫃伏在桌案上睡熟了,似乎可以听见她轻微的鼻息。案上烛台映着她面色凝重,眼睫时不时地颤抖,她明明这般羸弱无助,却总是佯装坚强。査元赫将水盆搁在桌上,轻手轻脚将她抱上床去,帮她脱去了鞋袜。
她的发髻几日未曾梳理,凌乱不堪,脸上蹭了些许灰,像只狼狈的小花猫。査元赫看得入了神,捏着湿漉漉的帕子半晌才觉得手凉,忙又去热水盆里浸了浸,拧干,悉心替她擦脸。
热乎乎的帕子自她脸上抹了抹,顿时抹出一张干净的素颜,她忽然蹙了眉,喘息不定,口里含糊唤道:“爹……不要走……”
査元赫担心地俯身下去温柔道:“放心,我们一定追得上,我会救出你爹,然后带着你们远走高飞……”
“啊!”上官嫃从梦中惊醒,紧紧攥住査元赫的衣袍,眸中泛起泪花,“不要生离死别,我们要在一起、在一起……”
“会的,我们会在一起。”査元赫将她箍住,恨不得用自己的身躯将她严严实实包起来,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上官嫃忽然惶惶推开他,仓促下了床,语无伦次道:“爹给我托梦了……不要休息了,我们赶路罢。我怕来不及……”
査元赫见她如此,痛心疾首将她拉回来,强行按到床上,“上官嫃,你必须睡觉!多少个时辰没合眼了,你会熬不住的!”
上官嫃伸手在査元赫胸前乱打乱拍,像个孩子一般任性哭闹:“我不要睡觉,你放开我!没时间了,爹托梦给我一定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元赫哥哥,我们不能睡觉,快、快带我走!”
査元赫只能按住她,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安抚她情绪的办法。他何尝见过一向贤淑文静的上官嫃崩溃到如此地步。浓眉越蹙越紧,他的心被狠狠揪成一团,几乎要拧出血来。他俯身下去,覆在她身上,用自己的身躯压制住她的失控。
上官嫃动弹不得,渐渐声嘶力竭,剩一线呜咽在他耳边游丝。査元赫箍住她,唇贴在她冰冷的额上,似乎想唤起她身体里那些温热的血脉,却又担心自己冒犯她,矛盾到了极点,心肠里便余下痛不欲生的纠结。
上官嫃没有气力再闹,又恍恍惚惚睡过去。她睡过去,他才敢吻着她脸颊上的泪痕,温柔怜惜,像一只猫儿在安慰同伴。灯芯噼啪响了一记,火光忽明忽灭,笼罩着屋内朦胧的温情。
翌日,上官嫃醒来时发觉已日上三竿,不禁大动肝火,责怪査元赫。匆匆梳洗后仓促吃了点粥,便催着査元赫上路。査元赫故意磨蹭着,一面打量她的脸色,安睡了一夜,似乎精神好了许多,至少会像从前一样恼他怨他。他脸上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猛地将她扛上马,嘴里嚷嚷:“皇太后起驾——”
客栈里不少客人回头观望,看笑话似的看着他们二人。査元赫添油加醋叹道:“没办法,娶了个悍妇就只能当皇太后一样供着呢!”
众人哄堂大笑,上官嫃窘迫极了,耳根通红,低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脸埋在马背上不叫人看见。査元赫觉得她这般模样着实可爱,咧嘴笑着。在门口送客的店家忽然问:“客官是要往西边去?”
査元赫应道:“是,我们要去扁州。”
店家笑道:“那可要担心了,前面不太平。”
上官嫃陡然扭头盯着他问:“为何?”
店家答:“再往西走两个时辰就进入大漠了,近来频频起风暴,那可是百年不遇的大风暴,已经埋了三个村子!听闻有商队也被活埋在里头了。”
上官嫃一窒,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査元赫急忙问:“风暴起了多久?前些日子可有押犯人去扁州的军队路过?”
“有,十天前进去的,就没再出来。扁州的官衙还担心犯人私逃,四处寻遍了,不过啊……”店家摇了摇头,“凶多吉少。”
上官嫃坐在马上如石雕般木然瞪着双眼,抓鬃毛的手剧烈颤了起来。査元赫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先下来。”
上官嫃缓缓摇头,嗫声说:“我要去找爹。”
査元赫强行将她扛下来,“若真有风暴,我们这样进去就是送死。让我做好万全准备,我一定带你去。”
“那梦是真的,我就知道……爹一定出事了!”上官嫃再度失控,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之后就哭了出来,扑倒在地,“女儿不孝……”
四周的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査元赫急忙打横抱起她往厢房里冲。他真是拿她没有丝毫办法,只能一边由她哭闹,一边不住地安慰道:“我带你去找,那道听途说的不可信。我现在就去准备买些粮食和盐巴,我们骑骆驼去大漠里找,就算把这大漠翻过来,也要给你找着爹!”
“元赫……”也不知她想说什么,刚吐了两个字便往前一头栽了下去,恰好栽进他怀中。査元赫松了口气,又慌张无措。他一向倨傲不羁,做什么都成竹在胸,却只有遇见她才会如此心乱如麻。对于大漠他也陌生得很,难道真要带她去涉险?
御书房依旧是那样高阔,只是昔日的浓墨重彩似乎因着天气的阴沉而黯淡了一些。
司马轶与司马琛平座,司马银凤与査德高也被赐了座,四人遥遥相望。司马琛怒斥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堂堂皇太后,竟视宫规如无物!还有査元赫,究竟谁给他那么大的胆子盗取令牌?!”
司马银凤斩钉截铁道:“若真是元赫盗取了令牌,本宫绝不包庇!”
司马轶打断道:“朕不想追究令牌之事,唯今之计,不如快些加派人手去寻人。朕就命査将军自由调配人手前去扁州,近日风暴频繁,务必尽快将他们二人解救出来。”
“解救出来?”司马琛冷冷睨了司马轶一眼,“那就看天意了。上官鸣夜也是皇上要解救的人,结果还不一样死在了大漠?依本王看,人手不宜多,这般丑事难道要弄得天下皆知?”
司马银凤道:“不用劳烦摄政王操心了,人手方面,査将军会安排,只求皇上能发一封文书,命地方官衙积极配合。”
司马琛冷哼一声,正想说什么,司马轶抢先道:“那是自然!査将军尽管去办,不要有顾虑。”
司马银凤朝司马琛微微一笑,目光轻蔑,好似心中早已有胜算。
极目远眺,黄沙无边无际,连绵起伏的沙丘像一座座金山,在炎炎烈日下有许多光粒闪耀。初看时,会为之一震,但真正受其苦后,才惊觉这不是金山,是地狱。骆驼扛着的水囊越来越少,直到剩了最后一个,骆驼也熬不住了,卧在沙丘背光阴凉处不肯走。
査元赫掂了掂干粮,还足够吃很久,只是水……他舔了舔嘴唇,将水囊扔给倚在骆驼身边休息的上官嫃,“最后一袋了,你保管着。”
上官嫃疲于开口,只是点点头,白玉般的面庞好似在逐渐干涸,失去了水润的颜色。
为了减轻骆驼的重负,査元赫只让上官嫃一人骑着,自己在下面走,连日下来满身风沙,衣裳有些褴褛了。他已在心中悔了千百遍,若再深思熟虑一番,断然不会如此轻率带她进入沙漠,如今真是举步维艰了。
上官嫃轻声叹道:“骆驼才能带我们走出去,不知它还可以撑多久。”
“不怕,让它歇会,我们一定可以走出去。”査元赫将头枕在骆驼身上,浑身散架了一般瘫软。上官嫃侧头看着他,低声说:“我连累你了。”
査元赫一愣,随即笑了笑,“说什么连累。”
上官嫃靠近了他一些,楚楚望着他:“我为何这样任性?明知危险还执意要进来。不过……若是能和爹死在一块,倒也没什么可抱怨了。只是可怜了你……”白云漂浮,于疾风中掠过蓝天,一阵晴一阵阴,宛如光影流转在她柔美的容颜。査元赫痴痴望着她,声音微乎其微:“我若能和你死在一块,倒要感激上苍。”
上官嫃并未听见,只是盯住他的唇,她竟粗心若此,他唇上已经裂了好几道口子都未曾察觉。如今涔着血丝,叫人心惊。上官嫃将水囊递给他:“快喝水,你嘴唇都涔血了。”
査元赫推开,摇头道:“我不渴。”
上官嫃愣住了,淡淡蹙起眉,每回叫他喝水,他都说不渴,怎么会不渴?她胸中忽然涌起一股滚烫的痛意,生生要烫出她的眼泪来。她抑制住起伏的心绪,冷冷道:“喝,这是皇太后的命令。”
査元赫咧嘴一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笑得厉害了,原本细小的口子裂开,血珠子就使劲冒出来。上官嫃惊呼:“别笑了,都流血了!”
査元赫便伸出舌尖自唇周舔了舔,一面嘀咕:“血水也是水,可别浪费了。”
上官嫃忽觉咽喉抽紧,鼻腔发酸,嘶声道:“元赫哥哥,只有你才能带我出去,所以你不能倒下,喝水罢。”
“傻丫头,我渴不渴自己不知道么?该喝的时候就喝了!”査元赫扭了扭脖子,望着远处沙丘上一阵飞扬的黄沙,他知道他们支撑不到三天了。这沙漠是绝地,但有她相伴,死又何足惧?
大漠浩瀚无边,风沙漫漫。白日里骄阳似是要将沙子焚起火来,烘得人汗流浃背;半夜里又凉透了,令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即便査元赫准备了几条毯子,两人都将自己裹得严实,仍然会在半夜三更被夜风吹醒,然后半睡半醒捱到天边泛白。
圆月如巨大的银盘挂在中天,远的近的全是风声,除此以外,浩大天地间便是出奇的静谧。査元赫虚弱地睁着眼,不想让自己睡过去。在他身边,将自己裹得跟蚕蛹一样的上官嫃连连咳了几声,嗓子已经嘶哑得说不出话来。他忽然转身,掀开彼此的毯子,将几条毯子都叠在一起,同时盖住两个人。
“冷吗?”他低低询问,单臂揽住她,一面握住她冰凉的双手。
上官嫃摇摇头,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査元赫滚热的身体令她舒适了些,气息也顺畅了。她不由自主往他怀里钻,紧紧环住他的腰,气若游丝道:“我对不住你。”
査元赫用手掌在她后背用力揉搓,好让她暖一些。他的唇动了动,却没说话。上官嫃病得昏昏沉沉,呼吸愈加沉重,只是拼命将脸埋进他胸膛,像无助的幼兽在寻求温暖和庇佑。
“上官嫃……”査元赫柔若无声唤了她的名字,然后缓缓合上双眼,尽管极不情愿。
这一夜并不漫长,上官嫃从毛毯里钻出脑袋,望着徐徐升起的朝阳眯了眼睛,浑身舒展开来竟有几分惬意。她支起身子,声音嘶哑吃力说道:“元赫哥哥,我们……”话说到一半,她被査元赫惨白的面色震住了,半晌才骇然扑到他身上大叫起来。但他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得如同粗糙的老树皮,连血都涔不出来。上官嫃浑身都剧烈抖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生怕一松手,便什么也没有了。
蹲在一旁的骆驼忽然发出憨重的鼻息,上官嫃猛地扭头盯着骆驼身上最后一袋水囊,连滚带爬跑去取来。她拧开盖子就着晨曦往里看,还剩半袋水了。她吃力地将査元赫扶起来,让他靠在骆驼背上,一手掰开他的嘴,想把水往他嘴里灌进去,可他牙关咬得铁紧,任她怎么也掰不开。
他一息尚存,她却没办法救他,又气又急便落下泪来。可她依稀想起前日他笑嘻嘻对她说:“水这样珍贵,你还舍得哭出来?”便用力擦干了,深深吸口气,直直吸入丹田。想了一会,她打定主意,双手举着水囊仰头抿了口水,含在嘴里,俯身对上査元赫的唇。
他的唇因皲裂显得粗粝,磨着她有种麻麻的痛感。他牙关仍然紧咬,水只润湿了嘴唇,却灌不进去。上官嫃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他腋下一挠,他果然有些反应,满是胡茬的下巴微微动了动,她趁机将口中的水渡给他。或许是出于本能,査元赫将水咽了下去,牙关松开了,微微张着嘴。
上官嫃喜上眉梢,忙扶住他,把水囊的壶口塞入他嘴里,将剩余的水全部给他灌了下去。査元赫大大喘了几口气,胸前起伏不定,只是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上官嫃想他是累坏了,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弄到骆驼背上,自己牵着骆驼继续朝西走。
毒辣的日头晒得沙子滚烫,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黄沙里,隔着单薄的布靴,只觉得步步焚心。上官嫃披着一条毯子遮挡阳光,汗水沿着脸颊流下,湿了鬓发。口干舌燥,脚步越发沉重缓慢,眼看快日落了,她回头望了眼査元赫,想唤醒他一起吃点东西,这念头刚一冒出来,她便瘫了下去,不省人事。骆驼呼哧呼哧喘着气,驮着査元赫小心翼翼趴下,大概它也是累极了,很快闭上了眼睛。
夜幕降临后,无垠的大漠朔风凛凛,似乎偶尔夹杂了一两声狼嚎。査元赫忽然从骆驼背上翻身摔了下来,腰酸背痛于是呻吟了两声,渐渐入耳的狼嚎叫人毛骨悚然,他一骨碌爬起来,便望见了倒在不远处的上官嫃。
他急急唤她,就着月色看不清她的容颜,看不出她究竟是睡着还是晕厥。他伸手抚摸她的面庞,这几日被风沙刮得失去了从前的细腻。似乎觉着有何不对劲,他转身去找水囊,却发现羊皮水囊早已干瘪。他抱着头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分毫。
骆驼突然站了起来,不停地跺着蹄子,嘴一嚼一嚼地朝着某个方向指。
査元赫狂喜,扶起上官嫃急唤:“醒醒,我们快到了!我们就快走出去了!”
可她的头始终低低垂着,毫无反应。査元赫迟疑着伸手探了她的鼻息,顿时错愕不已,怎么他才睡一觉醒来,她会虚弱至此。
“上官嫃……”他轻轻唤她,捧起她的面庞。月华如水泻满了大漠,白日里金灿灿的沙丘此刻如银如缎,华美非常。那月光也洒在了她脸上,眼睫静静覆着下眼睑,干裂的唇紧紧抿着,了无生机。他从未如此害怕,害怕到忘记了其余一切感触。他低头下去,用舌尖在她干燥的唇上舔了一周,又唤了几声。她眉尖微微蹙了起来,査元赫见她有反应,便用舌尖挑开了她的唇,用自己的津液滋润她。或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上官嫃用力含住侵入口中的舌尖吮吸起来,恨不得吸干了他。
査元赫感到舌尖传来一阵麻痹的痛意,却同时快慰着,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中了魔障,脑子里尽是风花雪月的臆想。他大概甘愿沉溺在这般绝境,天地间只有他们,没有礼教和束缚、没有身份和地位,她吻着他。虽然不是真的亲吻,却胜过一切,仿若在沙漠里开出朵娇艳的花。
上官嫃只觉得甘甜,不停吞咽着,直到缓缓睁开眼,才知道自己吞咽的不是甘泉,而是他的唾沫,顿时僵住了。她被他单臂揽在怀里,虚弱得没有丝毫气力,可扑面而来的粗重气息却激起她心中的无限渴望。
见她醒了,査元赫灿烂一笑,“我们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会。”
上官嫃吃力地点点头,然后被査元赫抱到骆驼背上,她闻着他身上阳刚的味道,回想起方才的一幕,羞容满面,却将脸埋在瘪塌的驼峰里兀自微笑。
大概走到沙漠的尽头了,骆驼的步子越来越快,査元赫险些跟不上,他一面欢喜一面忧愁。欢喜的是终于死里逃生,忧愁的是逃出去之后要面对的仍然是世俗尘事。当翻过最后一座山丘,呈现在眼前的美景令査元赫惊喜而振奋。原来他们并未走出沙漠,而是来到了一片绿洲!
他方才的忧愁一扫而光,欢呼雀跃着将上官嫃扛了起来,直直往月光下如镜的湖泊冲了去。伴随着上官嫃的尖叫,两人“噗通”落入水中,溅起一大朵银色的水花。湖边水浅,他们贪婪地喝了一肚子水,才相视而笑,在湖边并排躺下,仰面对着满天繁星。
査元赫用手肘推了推上官嫃:“衣裳都湿了,正好在湖里洗洗,我去烧火。”
上官嫃的声音嘶哑,因而语调变得奇怪了,懒懒道:“洗澡啊?可是没有换的衣裳。”
“暂且用毯子包着。”査元赫将她拉了起来,笑道,“快些,若我拾了干柴回来你还没洗完,可别怪我偷看!”
上官嫃一时羞涩,目光忙转向别处,“你的衣裳也湿了,不会着凉么?”
“所以你快些洗,我快些生火,好把衣裳晾晾。收拾好了我们该吃点东西了。”査元赫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呆会我洗的时候你守着火堆,不许偷看!”
上官嫃瞟了他一眼,不屑道:“我才不稀罕看你。”然后噗嗤一声笑了,眼睛弯弯眯起来如一轮皎亮的月牙儿。
火堆边干燥而温暖,上官嫃裹了两条毯子才将自己裹严实,衣裳晾在跟前,刚好挡住了湖那边的风景。她拿了根长树枝拨弄火堆,熊熊篝火间时不时响起哔剥之声。这一路艰辛,险些在大漠丧命,却没有半点父亲的下落,上官嫃不免怆然。
晾满衣物的支架后,探出査元赫一张嬉笑的脸,他本想逗她一番,却被她的神情吓着了,忙钻过来问:“你怎么了?”
上官嫃抹了抹眼角,侧头看査元赫,视线刚触及到他半裸的身子便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般弹开,怨道:“你怎么不裹好身子……”
査元赫方觉得自己太过失礼,忙随手从支架上扯了件半干的衣裳,不料那衣裳里面却掉出一件翠绿的肚兜,査元赫一时怔住了。上官嫃瞥见,忙转身去拾。雪白的手臂从毛毯里探出来,刚刚将肚兜攥紧,査元赫一只手却突兀地从旁边斜刺过来,捏住她的手腕,问:“这是什么?”
他的掌心滚烫,虎口有厚厚的茧子。上官嫃下意识瞥了他一眼,又忙低下头,紧张问:“什么?”
査元赫努努嘴,视线落在她光洁的小臂内侧,“这个,是朱砂痣么?”
上官嫃又恼又羞,抽回手来,将肚兜塞入自己怀里。査元赫却不依不饶问:“不是?那是伤疤?你何时受伤的?”
上官嫃嘟着嘴抱紧了双腿,无奈答道:“不是朱砂痣,也不是伤疤,是守宫砂。”
岂料査元赫惊呼:“守宫砂!那不是处子才有的么?”
见他这般一惊一乍,上官嫃心里堵得慌,撇开头不理他。査元赫后知后觉,恍然大悟道:“莫非你还是……”喃喃自语了一会,他欣喜若狂拉住上官嫃的胳膊,“你并非我名副其实的舅母,我可以喜欢你是不是?就算我们欢好,也不算有违伦常,是不是?”
这一番话在上官嫃听来自然是狂放不羁的,她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査元赫却快乐得像个孩子,在沙地里飞奔起来。上官嫃幽幽望了他一会,又拾起树枝拨弄火堆。査元赫在一旁雀跃不已,上官嫃出神地看着火苗摇窜,不一会便湿泪满腮。
査元赫实在得意忘形了,待他回过神来,才仓惶跑到她身边去小声问:“你怎么又哭了?”上官嫃举眸瞪了他一眼,泪水更加肆虐,啜泣道:“我爹在大漠中丧生,尸骨无存,你却……你却想着那些龌龊的事情……”
査元赫懊悔不已,忙伸臂想抱住她安慰她,上官嫃瞪着他精壮而阳刚的胸腹,哭得更凶了,“你还衣不蔽体想要轻薄于我!”
“我没有、我没有!”査元赫急急忙忙往身上披了条毯子,哄道,“我心直口快,一时说错话了,上官娘娘慈悲为怀,就饶了小人这一回罢!可别再哭了,你爹若是在天上看见了,定会不安心的。嘘、别哭了,嘘……”
上官嫃果然拼命忍住了啜泣,怨忿地睨着他。査元赫小心翼翼向她赔礼道歉:“我错了,上官娘娘,不如我们就在这湖边祭拜你爹,好不好?”
上官嫃含泪点点头,又嘶声道:“别叫我上官娘娘。”
“是,小人遵命。”査元赫一双浓眉几乎耷拉下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上官嫃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你等着,明日我一定准备好一切,让你好好祭拜爹。”査元赫吐出的字句沉稳有力,仿佛拥有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上官嫃微微抽泣着,逐渐往一侧倒下去,蜷缩在火堆边,太累了,她不再说话,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暖。
査元赫如释重负,悄悄绕到她身边坐着,一面烘衣裳,一面看着她。人总是这样不知满足,只能遥遥望着她的时候,他渴望能与她说上话;当与她熟稔之后,又渴望能日日相伴;如今天随人愿,得以伴着她,他又那样渴望得到她。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想要她的,不过苦苦压抑自己的念头,自欺欺人罢。他忽然欺身上前凑在她左耳边悄悄说:“上官嫃,你亲我一口,我就帮你祭拜爹。”篝火映得他满面红光,笑容得意。不一会他又喏喏补了句:“如果你肯把身子给我,那当然更好了。”说完,他自己都觉得羞愧,恨不得把头埋进沙里去。
绿洲之内,风景怡人,绿洲之外,万里黄沙。他们就像被困在一座孤岛上,只能苦等,或许某一天会有商队经过,可以将他们救出。査元赫在湖边搭了一座小棚子,时常打些猎物、拾些野果,他们带的盐巴足够使上大半年,只是干粮很快就见底了。
上官嫃习惯翘首观望四周,竖起耳朵听那些风沙中是否会夹杂驼铃声。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査元赫不禁有些懊丧,他并不想回到繁华的城镇里去,他宁愿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与她相守。可上官嫃却想出去,她大概实在不习惯这风餐露宿的日子罢。
査元赫在火边举着烤熟的兔子沾沾自喜道:“真是人间美味啊!”他一面吹着气一面撕下一只兔子腿给上官嫃,上官嫃接着,却丝毫提不起精神,恹恹咬了两口又望着远方发愣。
远处的风景只有金色和蓝色,天际相接处偶尔扬起漫漫风沙,金色便好似渗到瓦蓝里去了。査元赫见她看得入了神,唤道:“你进食越来越少,这可不好。我们死里逃生,应当庆幸才是,你为何闷闷不乐?”
上官嫃神色落寞,微微叹了声,“这么多天也没见有人经过,难道我们要在这等死么?”
“怎么是等死?这里有水有树、还有野味,我看活到老都没问题。”査元赫嗅了嗅香喷喷的烤兔子,张大口撕咬了一阵。
上官嫃淡淡蹙着眉,将兔子腿搁在一匹阔叶上,“这么多天了,道观那边一定发现我不见了,元珊会怎样?会被治罪吧?我一想起来心就惶惶不安。我现在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只剩一个元珊……”说到最后一句,她已泣不成声。査元赫顿觉揪心,也没胃口再吃下去,便空出手来拍着她的肩背安慰:“皇上怎么会治元珊的罪,你忘了,令牌都是他亲手给我们的。可见他是个良善之人。”
上官嫃侧头看着他,一双剪水秋瞳空洞而茫然,哽咽道:“你怎样才可以做到这般没心没肺,你不惦记亲人、不想念家乡么?即便我再不喜欢皇宫,可我会想念那里的一切,即便那日子过得伤痕累累,回忆的时候竟然那么不舍……我没出息,我真想像你一样,那么容易放下,然后欢快地面对崭新的日子。”
査元赫望着她脸颊上源源不断淌落的泪珠子,不禁伸手去擦拭,她一直以来都无助而凄惶,只是擅于伪装。他觉得喉口干涩无比,艰难挤出一句话:“其实你放不下的,不是皇宫、不是回忆,而那个人。”
上官嫃泪眼朦胧望着那张永远笑容灿烂的脸,忽然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我尝试过放下,可是好痛、原来放下一个人,要忍受那样的心痛……我盼望着问他一句,为何怀疑我下毒,为何恨我入骨要掐死我?这么多年,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哪怕爱得淡薄也无妨,只要有一点点就好……”
査元赫眼眶湿润,微微仰头深吸口气,道:“如果有一个爱你长久的人拜倒在你面前,你能否放下那一段旧梦?”
上官嫃眼神慌乱看着他,无法按捺内心的忐忑。罔顾纲常,与自己的外甥不伦?若有一天他们回到了金陵,要如何面对天下人。她正矛盾不堪,泪眼的余光忽然瞥及一抹瑰丽的色彩,缓缓扭头去看,只见茫茫大漠的尽头,竟然凭空出现一座繁华的城镇,她忘记了一切,微微张着嘴问:“那是什么?”
査元赫闻言也扭头看,那圆顶白墙黄瓦的屋子一座连一座,那恢宏的楼台城廓令人惊叹。“海市蜃楼,我们竟然看到了海市蜃楼……”査元赫呆了半晌,然后傻呵呵笑起来,“这是大漠之神显灵,一定是!”
上官嫃不禁朝前走了几步:“那些房子好生奇怪,那是什么地方?”
査元赫得意洋洋道:“是西域的外邦,我曾经和爹去过一回,那里的人相貌与我们也不一样。”
“西域?我的小元就是从西域来的。”
査元赫转回头,看着她艳羡痴迷的神情不禁怦然心动,一手抹过她脸颊的泪痕,轻轻说:“我曾答应你,日后一定要去西域给你再找一只小元回来。我们暂且在这里等着,一定有商队经过,到时我们随着一起去西域,去找小元,然后在那里住下,住一辈子。”
上官嫃怔了许久,渐渐回眸睨着他,“我们去西域……住一辈子?”
日渐西斜,霞光万丈,霎时映得那海市蜃楼如仙境般旖旎动人。各种光影在他眼里脉脉流转着,最终定格出一张柔美白净的容颜。上官嫃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好似时光倒转了,回到最初那时候,他站在郁郁葱葱的槐树下,笑嘻嘻说:“你亲我一口,我马上可以给你找到猫!”
英气的面庞逐渐逼近,炽热的唇烙在她脸颊,上官嫃仿佛被暖风熏得微醉,合上了双眼。
査元赫轻轻在她左耳边说:“我来帮你放下,从今以后,你心里只有我。”
她并未听见,只觉得潮腻的气息拂在颈间,浑身乏力跌入一个健硕的胸怀,然后任他索取。
他搂着她柔韧的腰肢,从她眉间吻到耳垂。因长年习武满布厚茧大掌沿着她优雅的肩胛缓缓抚上,绕过肩头,最终停在了胸房。隔着衣料笼着那团绵软,似乎虚无到了极点,又透出如鼓点般热烈的心跳。
上官嫃微微颤抖着,伸手抓住他的臂膀,仿若想推开他,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们缓缓倒在火堆旁,倒在一堆阔叶铺就的软席上。原本清简的衣裳脱却得毫不费力,他痴迷地打量她周身,仿佛在欣赏一件惊世绝品。珠圆玉润,肌肤细腻如白瓷,玉臂和纤腿都拥有极漂亮的肌理。
她微微睁开眼,春水般的眸光迷离望向他。他哪里受得了这般魅惑,抛却了那仅存的清明,近乎霸道地吮住她的唇。火堆里干柴哔剥作响,他们亦如烈火焚身,激烈缠绵。
霞光笼罩之余,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起起伏伏,涤荡着他们两个人。
终是不能承受了,好似要被焚毁一般,她微启的唇中逸出陌生的零碎呻吟。双颊绯红,眉尖微蹙,眸光荡漾。混乱之间他刺入她的身体,一声惊呼,她两手攥紧了身下凌乱的衣物,尚有湿痕的眼角淌下一行热泪。
这一刻好似天地都静止了,査元赫怜惜地捧住她的脸问:“疼么?”
灼人的气息迎面拂来,上官嫃又闭上眼,双臂渐渐攀住他的肩,修长的腿盘绕上他的腰。他在她身上温柔起伏,温柔得几乎不像他。然后,渐渐深入、渐渐强势。支离破碎的喘息愈演愈烈,仿佛风暴夹杂着无尽黄沙漫天而来,席卷了一切。她残存的理智无法再撑下去,于是化成一声声呼唤,从檀口中满溢而出:“元赫……元赫……”
只为这两个字,他一切都足够了。
湖边的水清澈浅透,晨曦洒在水面上,和着风漾起一片金光粼粼。上官嫃蹲在水边浣衣,手里拽着雪白的袍子一动不动,出神地盯着袍子上的点点落红,如白雪皑皑中的几朵怒放的梅花。只是这痕迹怎么洗也洗不净。而她手臂上的守宫砂,一去不返了。
她的长发随意绾起,斜斜插了支发簪,额前垂下的几缕被她无意间捋湿了。后背忽然被一大片滚热的胸膛裹紧了,査元赫环住她的腰,埋首在她后颈深嗅,“为何不多睡会?”
霎时,上官嫃耳根红透了,将白袍上那片有血迹的地方悄悄攥进手心里,嗫嗫说:“我睡不着就起来了,不如你再去睡会。”
査元赫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耳垂,道:“孤枕难眠。”他斜斜瞥见水中的衣袍,方知她在浣衣,忙伸手去捞,心急道:“你不能受凉,我来洗。”
上官嫃一惊,双手攥得更紧了,“不要,我自己洗!”
“你……”査元赫箍住她,低低说,“你受累了,好好歇几日,什么事都交给我行了。”
上官嫃还来不及答话,就被査元赫抱了起来,不得已松开了那湿透的白袍。她被他放在一大片草叶上,眼神慌乱不敢直视他。査元赫见她羞答答的模样,觉得可爱极了,忍不住逗弄她说:“你是本帅的女人了,逃不掉的,要听话。”
上官嫃瞥见他敞露的胸膛,想起他们青天白日里竟做出越轨逾距之事,好似被火烤一般头脑发热,晕晕乎乎。査元赫痴痴看着她泛着潮红的侧颜,禁不住捧起她的脸便吻了下去。上官嫃起先闪躲了几下,接着被他钳住了双手不得动弹,两片冰冷的唇瓣在一阵厮磨中变得火热。炽热的吻渐渐滑向她的颈。喘息交错中,一声轻吟从她喉中溢出,她挣扎了会,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要、现在是白天……”
査元赫伏在她肩上笑着,“好,那就等晚上再说。”然后飞快跑去湖边捞起她的衣裳。
上官嫃惊魂未定摸着自己微肿的嘴唇,兀自发怔。
不过到了晚上,上官嫃心神不宁地睡在棚中,査元赫却离她远远的睡在棚外,一夜相安无事。不仅这一夜,接连几夜都如此,上官嫃渐渐放松了紧绷的心,只是放松之余未免有几分失落。
査元赫在不远处喂骆驼,上官嫃时不时瞟他几眼,一面收拾晾在支架上的衣物。她那件白袍洗了几遍,可不知怎么那点点淡红就是洗不掉,好在干透之后颜色淡了也看不出来。上官嫃正捧着衣裳发愣,査元赫拎着上午打的猎物走来,途经她身边时探头望了望,问道:“怎么?还要洗一遍么?”
上官嫃红着脸摇摇头,“算了,洗不干净的。”她壮着胆子举眸看他的眼睛,却觉得他好似在逃避自己的目光。査元赫一面往湖边走一面说:“你记住别下湖沾凉水,要洗的话给我好了。”
上官嫃幽幽望着他的背影,不知心里什么滋味,抱着干燥的衣物慢慢走回棚子里去。她将裹在身上的毯子摘下,背脊顿时一片凉意,刚要穿上袍子,査元赫突然探头进来问:“你敢不敢吃蛇?”上官嫃斜斜跪坐在葱翠的软席上,只系了件肚兜,背脊扭出一段优雅的弧度,腰线迷人。她听见突如其来的问话惊惶转过身,迎上査元赫痴迷的目光,不由一窒息,喏喏问:“什么?”
査元赫仓促转过身去,深吸口气重复问一遍:“你敢不敢吃蛇?”
上官嫃连忙穿好衣裳,一面答:“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査元赫应了声,匆匆逃回湖边。上官嫃越发不解了,默默俯身去叠毯子。
绿洲里夜晚虽然不冷,但多少有几分凉意。篝火熊熊燃烧,烘得棚子里暖暖的。上官嫃辗转难眠,怔怔望着那热烈的火焰将一根根木枝吞噬,觉得口干舌燥。她索性爬起来呆坐了会,然后拾了条毛毯蹑手蹑脚走出棚子。
査元赫远远趴在篝火的另一侧,便是他们当日缠绵之地。上官嫃心跳如鼓点般密集,一下强过一下,好似做贼似的悄悄蹲在他身边,替他盖上毯子。衰弱的光线照着他的脸,那轮廓如刀斧雕刻,棱角分明。下颌的胡茬已有数日未剔,显得落拓不羁。上官嫃定定看着他,不知当年的顽童何时长就了一副英武豪迈的面孔。
她正想站起来,一只大手忽地将她拽了下去,猝不及防就跌进他怀中。査元赫睡眼惺忪睨着她慌乱的神情,气息逐渐急促。上官嫃以手抵在他胸前,恰巧能摸到他强劲的心跳,红着脸解释:“我担心你受风着凉,于是拿了毯子来。”
査元赫并未完全清醒,口里含含糊糊念着:“快回去,那里面暖和。”
上官嫃淡淡蹙眉,将脸颊贴进他臂膀,“你为何要睡在外面?”
査元赫不由揽紧了她,望着满天繁星觉得眼花缭乱,喃喃道:“我怕我管不住自己。”
上官嫃仍然不解,揪着一双眉,“为何……对我如此冷淡?”
“冷淡?”査元赫半睡半醒,侧头瞪着她,“我几时对你冷淡了?”
上官嫃挣脱出他的怀抱,抿了抿唇便跑回去了。査元赫缓缓爬起来,赤脚踩着柔软的沙地慢慢走近凉棚,夜风撩起一些火星落在他脚边,他被烫了一下,顿时清醒了大半。上官嫃向棚里侧身躺着,甩了个背影给他。査元赫挠了挠鬓角,面上带着几分怯意扑过去强行拥住她,哑声问:“你身子还有不适么?”
上官嫃一愣,陡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只是想不到他一向粗枝大叶竟会如此细致入微。见上官嫃未答话,査元赫当她生气了,喏喏道:“这里条件恶劣,没法给你配药,我是真担心你有损伤……”
上官嫃仍然背对着他,嗫声答:“都六七天了,有何损伤都痊愈了。”
査元赫双眸为之一亮,大手沿着她玉臂渐渐滑向腹部,轻轻揉了揉,“不疼了么?”
上官嫃不禁失笑,扭头看着他涨红的脸,“最多疼一两天,况且……你待我并不粗蛮……”她被他的漩涡般痴缠的目光深深吸引,嗓音越来越低迷,最终被他的唇封住了。天旋地转,她被他压在身下,唇齿间长久的纠葛令她喘不过气来。
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他的肌理张弛之间暴发出慑人的气魄,迫不及待要占有她、甚至吞噬她。
她的肌肤如玉一般圣洁,他的身体被晒成健康的麦色,在火光里映照出成黑白分明的缠绵。她战栗的指尖触到他颈后的脊骨,沿着那一节节的凸起慢慢数下去,数了几遍,却终究未数清。胸房被粗粝的手掌摩挲着,体内涌上一股烈焰之气,如那火堆里的木枝就将被吞噬,她早已陷入迷乱,吟声似苦似甜。他只觉久旱逢甘霖一般,迫不及待探入那幽密之地,分分加深,逐渐凶猛。
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这一刻,她只想得到这句诗,这一刻,她凄凄无助的娇喘呻吟中夹杂着一个名字,“元……赫……”
夜风送凉,火堆却越燃越旺。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嫃安谧地趴在査元赫胸前,分不清自己两颊的汗水究竟是她的还是他的。纤指被他攥着细细亲吻,从指尖吻到手背,从掌心吻到皓腕,她的心便如溺水般不能呼吸。
上官嫃另一手提了提盖在半腰上的毯子,将自己盖得严实,连头都蒙住了。査元赫松开她的手去掀开毯子,捏起她的下颌笑问:“怎么要躲起来?”
上官嫃羞于启齿,挣了挣想要从他身上翻下,査元赫却箍紧了她,气息拂在她耳畔,“哪儿也不许去,就这样趴着。”
上官嫃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见他不罢手,才小声说:“我想去洗洗……”
査元赫拍了拍她的头,“迟些再去。”
“为何?”上官嫃迷茫问。
“免得你再跑几回。”査元赫答得一本正经,似乎也并未觉得哪里不对。可上官嫃再次用毯子蒙住了头,揣着一颗乱蹦乱跳的心躲在他怀里。
査元赫拥香在怀惬意无比,捏着她的手又亲吻了一番,突然怯生生唤了句:“娘子。”
上官嫃惊得浑身僵硬,半晌没动静。听得他又唤:“娘子,不如我们拜天地吧?”她紧张极了却佯装镇定,从毯子里探出头来望着他俊朗的眉目,抿唇笑了笑,说:“我们早已拜过天地,十几年前。”
査元赫喜上眉梢,大叫:“对啊,我怎么忘了!”
上官嫃故意拉着脸瞪他:“是不是你拜天地拜得多了,所以记不清?”
査元赫紧张辩解道:“哪里?我就拜过两次,第二次还是我不情愿的!”
上官嫃拖着懒懒的调子睨着他问:“什么叫就拜过两次啊?你还嫌少是不是?”
査元赫语塞,眨巴着眼想了一会,认真说:“不管几次,我只有一个娘子。”说完,猛地吻住了上官嫃微微撅起的唇。她欲推开他,不知是气力不敌他还是本就无意反抗,终是任人宰割了。
繁星满天,湖水漾漾,不知疲倦的二人周而复始,一番番纠缠不清。
每过一天,上官嫃便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一道痕迹。日落西沉,她数着那些长长短短的刻痕,心底忽然一阵阵地发慌。被困在这已有月余,可她信期未至……
査元赫赤膊着在湖里捉鱼,灿灿的夕阳余晖似一层金纱熨帖在他周身,柔柔泛着光。上官嫃在湖边踟蹰,不知如何开口。不一会,査元赫拎着两条长约半尺的小鱼朝岸边跑,笑眯眯喊道:“小娘子,你想吃鱼汤还是烤鱼?”
上官嫃心神不宁道:“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我当然听娘子的!”査元赫凑过去在她脸颊轻啄了一下,“快说!”
上官嫃挤出一丝笑,答道:“鱼汤罢,方便些。”
査元赫点点头,忽觉她神色异样,疑惑问:“怎么了?可是有话想说?”
上官嫃目光闪躲,双颊被晚霞映得绯红,喃喃道:“我觉得……我可能……”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上官嫃攥紧了衣袖,深吸口气,却突然听见査元赫兴奋呼道:“有商队!真的是商队!”
上官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霞光笼罩下沿着沙丘缓缓而行。査元赫立马扔了手里的鱼,朝那方向狂奔而去。上官嫃也惊喜万分,随着他身后追上去。
査元赫振臂高呼,时不时回头冲上官嫃欢笑,两人站在绿洲的边缘翘首张望,背着夕阳定格出两只相依的影子。那队伍渐渐走近,影像逐渐清晰,训练有素的士兵扛着刀枪,骆驼拉着一辆宽敞的篷车,査元赫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一把握紧了上官嫃的手。
上官嫃微微胆怯往后退了一步,躲藏在他身后,“他们是什么人?”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刮起,旌旗飘荡,红底黑墨赫然画着一个唐正威严的“査”字。
“爹?”査元赫迟疑再三,牵着上官嫃慢慢朝前走。
对方亦加快了速度,直到先行的士兵们将他们二人团团包围,査元赫预感出有些异样,高声问:“査将军可在车上。”
驼铃叮铃,晃晃悠悠拉着篷车走进了包围圈,敞开的布帘令车内一览无遗,司马银凤缓缓走至车边,目光极为复杂盯着他们,语调疲惫:“你爹往南边寻去了,我一会要给他传个信,叫他回扁州去。”顿了顿,司马银凤斜睨着周围的将士,“怎么?你们都不认得皇太后?”
一圈圈士兵陆续跪下,呼声震天:“叩见皇太后!”
只这短短的一瞬,上官嫃前一刻被冰冻三尺的心里陡然又涌起无数惊涛骇浪,她终是挣脱了査元赫的手,缓缓走向前,“平身。”
司马银凤并未下车,始终高高在上睨着他们,下令道:“既然找到了,那便先在前面扎营,明日回程。你们去给皇太后搭寝帐,本宫的稍后安排。”
士兵们纷纷忙碌起来,大队伍缓缓移进绿洲。
上官嫃脑里空白一片,只觉得这夕阳极刺目,刺得人头昏眼花。司马银凤躬身,朝她伸手,语气温和道:“太后,请上车。”
上官嫃木然朝她走过去,耳边传来査元赫低微的呼唤:“晚上在帐里等我。”那熟悉的嗓音令她心绪稍微平和了些,不论前边的路究竟要怎样走,他都会护着她的罢。
寝帐的帘子厚重,一放下来,大漠里呼啸的风声顷刻被遮掩得毫无踪迹。上官嫃呆呆跪坐在床铺上,失神望着自己的手臂,并未察觉有人进来。直到司马银凤逼近她问:“太后似乎有心事?”
上官嫃心中一惊,从容将衣袖放下,“皇姐劳累了,怎么不在帐中休息。”
司马银凤满面倦态,不似从前那般锋芒毕露,叹道:“我想叫你看个东西,又担心你情绪过激,便先来问一声。”
“皇姐想叫我看什么?”上官嫃定定望着她。
“我们在大漠里遇见了押解犯人去扁州的队伍。”
上官嫃喜出望外,表情刹那又僵住了,静静不发一言瞪着司马银凤。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手指便剧烈颤抖起来。司马银凤握住她的手,痛心道:“他们被风沙掩埋致死,后又被暴晒多时,已被晒成了干尸,面目难忍……只想叫你去认一认你爹,好焚了骨灰回去下葬。”
上官嫃僵了许久,嘴角微微抽搐,艰难挤出几个字:“等一会。”
“嗯,我在帐外等你。”司马银凤戚然望了她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上官嫃猛地捂紧了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生生将悲伤吸进肚里不着痕迹地消化掉。她极度恐惧,又必须撑下去,世上已再无亲人,最疼爱她的爹此刻就躺在不远处,等她去认、等她带他回家。她还记得,娘亲的墓穴有两口石棺,其中一口是爹留给他自己的。她要带爹回到娘身边,让他们重聚。
上官嫃骤然爬起来疾步冲出寝帐,对背对着自己的司马银凤说:“我们走罢。”
此时,査元赫正站在一丈开外,怔怔望着她。司马银凤侧头唤他:“你也一起去好了。”说着,她便拢着防风斗篷朝小帐去了。上官嫃失魂落魄随着司马银凤,并未在意査元赫朝自己伸来的手,只自顾自朝前走,好似只剩了一具躯壳。査元赫抿紧了唇快步跟上她,护在她身后,生怕那摇摇欲坠的身子突然晕厥倒地。
这一段路极近,怎么好像走了一世那么长。帐里守卫的士兵掀开帘子,现出里面两排用白布遮盖的尸首。上官嫃顿了顿,垂头钻进去。
司马银凤抬了抬手示意,士兵便将白布扯开。数十具干尸呈现在眼前,那些皮肉干枯粘连在骨骼上,面容惊悚至极,头发稀疏枯黄,就像传说中的恶鬼一般。上官嫃侧目瞟了几眼,便不敢再看,肚里一阵汹涌好似翻江倒海,忍不住扭向一旁干呕起来。其实口里什么也没呕出来,只是眼泪先簌簌扑落了。査元赫揽住她的胳膊,心疼得无以复加,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可以安慰她。
司马银凤轻声道:“若是不敢,改天罢。”
上官嫃死死咬住下唇,踉跄几步冲到那些干尸当中,一面泪流,一面细细打量。査元赫在一旁看得揪心,恨不得将她拖出去,好别让她刚结痂的伤疤又再次溃烂流血。
上官嫃剧烈颤抖的手翻动着一具具干尸身上褴褛的衣裳,终于在其中一具面前跪了下去,泣不成声。
司马银凤快步走了去,瞠目端详,问:“是他么?”
“是……亵衣的袖口有娘亲绣的花纹……”上官嫃攥着尸首的袖口,隐忍的哭泣渐渐变成嚎啕,声嘶力竭。査元赫从她身后抱住她,用自己的胸膛包裹住她颤抖且冰冷的身体,埋首在她颈间哽咽道:“还有我,娘子,我一直都会在……”
上官嫃渐渐伏地痛哭,她许久没这样哭过,最近的一次,仿佛是在太液池边。她以为那时便穷极了一生的眼泪,原来不是。伤痛并不曾麻木,而是逐渐加深。丈夫、爹娘、家族,一丝丝从她生命中被剥离,她终究落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就算躲在大漠里,仍然逃避不了如此残酷的命途。为何要甘心忍受?为何只有无尽的忍受……她从未争过什么,但也是时候争点什么了。此仇,不共戴天……
漆黑的帐里燃起了一点火光,司马银凤提着灯笼慢慢走近床边,见上官嫃仍然坐在角落里纹丝不动,好似丢了魂一般,只是瞪着空洞的双眼。査元赫趴在一旁睡得正熟,轻微的鼾声中还透着几分天真。
司马银凤望着上官嫃低声说:“你知道左右命运的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自己。公孙一族因受凉王怂恿意图弑君才惨遭灭族,皇上喘疾突发全因酒中被凉王的人下了毒,你父亲更是如此冤死在大漠之中。如今朝堂诡异,忠良陆续被害,摄政王一心培植自己的势力,罔顾社稷。上官嫃,你饱读圣贤书,知书达理,难道要做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徒有虚名的皇太后吗?”
上官嫃缓缓抬眸,晦暗的眼中再也不复往日清明,她气若游丝却无比坚定道:“我不要。我是皇太后,我要回去告诉所有人,是谁弑君,是谁逆谋,是谁在扰乱朝纲,是谁让社稷陷入风雨飘摇。”
“好,我会助你。”司马银凤慢慢走近她,用灯笼照亮了査元赫的脸庞,“可是他呢?元赫生性耿直,为人仗义,他会为你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可是你真想看见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场面么?我承认我自私,不想他牵涉到那些无法明辨的是非当中。你可割舍得下?”
上官嫃一合眼,满眶的泪便倏然滚落,嘶哑的声线中透着一股恍若隔世的沧桑,缓缓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阳光般的笑靥,是她陈年旧梦中唯一的光亮,与其让这光亮在阴霾中渐渐湮灭,倒不如放逐他去更加光明的地方,如那些翩翩白鸽,遨游蓝天。
司马银凤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复,提着灯笼转身离去,帐内又陷入一片昏暗。上官嫃伏在査元赫身上,湿漉漉的嘴唇贴在他唇畔辗转,“元赫……再唤我一声娘子,可好?”
可惜,凄凉的静谧中,徒有她肝肠寸断的哭泣。
弦月如钩,夜幕漆黑,不似往日的深蓝。营地间篝火寥寥,这是大漠里最后一夜,明日就要进城了。疲惫的士兵们随便吃喝了一阵便回营帐休息,几只骆驼也相继趴下,驼铃叮当作响。
帐内充盈着肉香,在大漠里能吃上肉便是极奢侈的,査元赫却直愣愣望着菜肴发呆,丝毫没胃口。司马银凤这一番也着实受累了,微微咳嗽了一阵,抿了口水,道:“不管你作何想,都必须打消那念头,她是你舅母,这辈子都是。回去之后,我会请求皇上将你调走,去戍边。”
査元赫戚然道:“男子汉大丈夫,焉能始乱终弃?娘,请恕孩儿不孝。”
“何止是不孝!”司马银凤气急,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身怀六甲,难道抛妻弃子就是大丈夫所为?”
査元赫傻傻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磕磕巴巴道:“她、她、她怀孕了!?”
“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身怀六甲……”隔着帘子,帐外的上官嫃只听清楚了这一句话。她收住已经在掀帘子的手,缓缓摸在自己的小腹上,一步步往后退,最终扭头而去。
见査元赫痛苦纠结的样子,司马银凤渐渐压下怒火,厉色道:“你现在就去帐里跟她说清楚,你们只能一刀两断,别无他选!”
査元赫跌跌撞撞冲出了长公主的寝帐,抱头瘫坐在尚有余温的沙地里。别无他选?不,他从不违背自己的内心!
帘子揭开,夜风趁隙而入。火焰摇摇晃晃,许久才稳下来,一缕缕黑烟从木柴中腾起,熏得帐内有些呛人。上官嫃在火堆边发愣,连査元赫进来都只抬目望了一眼,继而又垂眸下去。査元赫眼见着她日益消瘦,心痛难当,面对这样形容枯槁的上官嫃,他想说的话更加难以启齿。
“你怎么不歇着?”上官嫃问道,嗓音嘶哑。
査元赫直勾勾盯着她,小心翼翼问:“明日就进城了,我知道你想送你爹回金陵去,可是我们一旦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不如……我们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就逃走吧?”
上官嫃淡淡蹙眉,胸口一阵钝痛,“逃去哪里?就算逃走了,他们也会派兵寻我们。”
査元赫急切握住她的手,“不怕,我们去西域,他们一定找不到!等我弄匹马,我们就可以连夜逃走!”
上官嫃斜斜睨着他风尘仆仆的面庞,一点点将自己的手抽回来,道:“我不走。”
“什么?”査元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凑近了她一些。上官嫃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我不走。我要回去。”
査元赫急急喘气,眸子渐渐湿润,“为何?我们已有夫妻之实,我会待你很好,我们去寻一片海阔天空无忧无虑过日子……”
上官嫃移开视线,毅然打断他:“无忧无虑?我们要靠什么为生?你能给我锦衣玉食的生活吗?还是下半辈子都要随着你颠沛流离?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她挤出这一番话,尾音悄然在颤抖。
査元赫怔了许久,喃喃道:“你在说什么啊?娘子……我们这些天过得不好么?你不快乐么?你不用吃苦,不论如何颠沛流离,我绝不让你吃苦,我可以伺候你,我可以把你当皇太后一样供着……”
上官嫃含泪吼道:“够了!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总之我要回去,你也回去,我们互不相干!”
査元赫重新攥住她的手,用尽整条臂膀的力气紧紧攥着她的手,声音颤抖着说:“互不相干……难道我在你心中的份量,还比不上那皇太后的地位?”
上官嫃僵了许久,缓缓道:“没得比。”
査元赫不敢置信瞪着她,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却丝毫不觉,一字一句问:“你可曾喜欢过我,淡薄也无妨,只要一点点……”这句话,与她当日说的如出一辙,他们原来都这样傻,上官嫃苦笑着,斩钉截铁答了两个字:“从未。”
査元赫骤然松了手,浓眉紧紧收住,仍带有几分不甘苦哑追问:“既然从未,又为何委身于我?”
上官嫃喉口抽紧,强咽了半晌,垂眸道:“不过是寂寞时候,聊以慰藉罢了。”
査元赫定定望着她,越看越不真切,越看越觉得模糊。跳跃的火光倒映在他双眸中竟毫无光亮,晦暗至极。上官嫃始终不敢看他,直到拖沓而沉重的步子从耳边渐渐远去,渐渐消失,她才望着自己手腕上被他掐出的红痕泫然涕下。
翌日清晨,上官嫃面色苍白钻进篷车,瞥了眼紧紧盯着自己的司马银凤,喏喏道:“皇姐,昨夜休息得可好?”
“不错。”司马银凤伸手扶了她一把,笑道,“元赫已经连夜赶去跟他爹汇合了,或许比我们还早到金陵。”
上官嫃恍惚了一阵,低低应道:“是么,也好。”
篷车的帘子放下来,一望无垠的大漠风光顿时缩成了一丈见方的狭窄空间。上官嫃觉得难以呼吸,紧紧捂着胸口。司马银凤和蔼道:“你暂且回道观去,我会想办法让你回宫。”
上官嫃淡淡笑着,“皇姐当初一心要我出家,如今又绞尽脑汁送我回宫。”
“今时不同往日,你长大了,不会再由着性子来。对不对?”司马银凤侧目睨着她苍白的脸色,叹道,“你们的身份就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忘了他罢。如今我们要同心协力,对付司马琛,阻止他排除异己,还朝堂一片清明。”
“我一切听从皇姐的意思,只是有个请求。”上官嫃抬眸与她对视,坦然道,“我腹中已有元赫的骨肉,等我生下孩子,才能回宫去拼尽全力对付司马琛。”
司马银凤惊骇不已,打量她几番才痛心疾首道:“若被人发现,你性命堪忧,还谈什么报仇?这孩子不能留!”
上官嫃微微扬起下颌,毅然道:“若是不能留,我便与他同归于尽。孩子有闪失,我绝不独活。”
司马银凤连连摇头,“可是你要如何避人耳目?十月怀胎,莫非你终日躲在屋里不见天日?生产的时候更难以掩饰,待孩子出世,你又要将他养在何处?”
上官嫃颔首道:“这便要倚仗皇姐了。”
“你!”司马银凤语塞,黛眉微蹙,又沉沉叹了口气,“怎么说,也是我的孙……我哪里会见死不救呢?罢了,你先安心在道观养着,我会暗中遣人去照应。”
“多谢皇姐成全。”上官嫃俯首以表谢意,最后那点点牵挂已经得到了解脱,再也无所顾虑。
浮椿观静谧依然,马车一路晃晃悠悠绕着浮椿山盘旋而上。尽管没有多少护送的侍卫,行人却都明白车里坐的人是谁,纷纷驻足敬候,待马车跑远了才继续赶路。皇太后出逃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但人人皆道太后孝悌有义,为见父亲最后一面甘愿冒犯宫规、以身涉险,几乎命丧大漠。一回金陵便忙于安葬父亲,并向皇帝上请守丧一年。
又是守丧,上官嫃抚着自己一袭白衣,无奈一笑。最美的年华,她都在一个又一个丧期中度过,没有娇艳、没有俏丽,只是从头到脚清清白白。
元珊早已站在院门外翘首以待,上官嫃见着她清瘦了不少,未免心疼。元珊眼眶发红,紧紧拉住上官嫃的手无语凝噎。
上官嫃微微笑着,执了她的手一道进去,便问:“元珊,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多亏皇上圣恩庇佑。娘娘一定吃了许多苦,如今让元珊好好服侍你。”说着,元珊领她进屋看,“瞧,这里装饰一新,是皇上吩咐的。”
上官嫃心事重重,无暇顾及其他,一径上了楼。元珊忙着烧茶,接着收拾她带回来的包袱,然后沏茶。上官嫃在窗边伫立半晌,回头对元珊说:“我怀孕了。”
元珊一惊,手中杯里的茶水全洒了。
上官嫃平和笑了笑,“如今还看不大出来,好在道袍也宽松,皇姐说五个月就瞒不过去了,要多加防范,不能让外人得知,否则我万死不辞。”
元珊将茶杯搁下,怔怔道:“娘娘,这可如何是好?若将孩子生下来,怎么瞒得住道观里这么多双眼睛。”
“这些自有皇姐操心,我只消安心将他生下来,然后……回宫去。”上官嫃轻轻托起元珊的手,愧疚道,“牵累你了,我总想着要给你寻个托付终生的人,可我现在无能为力。”
“娘娘,不用急着把我托付给谁,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娘娘你!”元珊热了盈眶,摇头道,“不论娘娘要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上官嫃深深吸了口气,晦暗的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包袱里有个胭脂盒子,是皇姐命人密制的朱砂,帮我点颗守宫砂。”
“这……”元珊疑惑问,“管用么?”
“能维持一年,等消失了再重新点。”上官嫃挽起衣袖,睨着自己光洁的手臂发愣。守宫砂还能回来,只是那些短暂的快乐一去不返了。她闭目,想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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