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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独寐寤者


春雨绵绵带来了阴沉的慵懒之气,沟渠里的水似乎永远也排不尽。司马棣最厌烦这个时节,令他的心情也跟空气一样潮腻。从御书房回来短短几步路,稍许雨水涔入了靴子,袜子湿润润,脚心也粘稠起来。司马棣狠狠剥下靴子摔在地上,冲戴忠兰粗声叫唤:“朕的木屐呢?傻愣着干什么!”

戴忠兰惊慌应道:“奴才这就去提来!”

“林总管怎么找上你这么个蠢奴才来伺候朕?”司马棣发泄似的跳下榻赤脚跑到戴忠兰面前推了他一把,“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机灵一点?”这时几名宫婢捧着沐浴用的衣物鞋袜进来了,司马棣瞬间恢复平常神色,坐在摇椅上漫不经心道:“小兰子,你跟他们说,以后朕沐浴只要你一个人伺候。”

戴忠兰直哆嗦,抬头望了眼那张阴晴不定的俊秀脸蛋,嗫嗫应着。他也时常犯嘀咕,为何就是猜不透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皇帝,结论是,因为他是皇帝。再小也是。

寝殿外忽然传来轻微的骚动,司马棣竖起耳朵,似乎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由自主伸长脖子问:“谁在外面?”

殿门处的宫婢进来回道:“回皇上,是皇后在找猫,不想却找到这儿来了。”

“找猫?”司马棣穿上戴忠兰刚找来的木屐,啪嗒啪嗒走了出去。

檐下整整齐齐垂着一行雨帘,偶有微风拂过,水珠飘飞。上官嫃站在门槛前张望,湿透的裙角重重地拖在地上。

司马棣站在门内打量她,问:“皇后的宫婢呢?”

上官嫃眨眨眼,认真盯着司马棣:“都在附近找小元呢……皇帝哥哥看见我的小元了么?”司马棣摇头,垂目望着她湿漉漉的裙子,冷冷说:“竟然放任皇后独自一人在雨里找猫,告诉李尚宫,配寝殿里所有人都要受罚。”

“受罚?”上官嫃惊得张大嘴,忙摆手,“不要不要,她们都帮我找小元,要赏才是!”

“宫人的职责便是伺候主子,伺候不周就当罚。若皇后这样淋雨生病了,我看她们都要去领板子。”司马棣脸上浮现一抹不合年龄的沉静笑意,“不论是朝堂还是后宫,都需要赏罚分明。”

上官嫃急得大叫:“那我现在回去,不找了!”她提起裙摆就跑,不知是不是衣裙湿了的缘故显得笨重而蹒跚。司马棣扭头吩咐宫婢:“请皇后进来沐浴更衣。到晚膳时再去请李尚宫来。”

戴忠兰一怔,喏喏说:“为皇上准备的热水恐怕不够……”

“朕何时说过要沐浴?热水都给皇后。”司马棣看也不看他,径自往殿里走。戴忠兰愁眉苦脸愣在当地,旁边的宫婢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急忙跟着进去了。

细细密密的雨点落在树叶上,沙沙的声响温柔怡人。司马棣端坐在榻上看折子,心无旁骛。沐浴后的上官嫃带着一身花香百无聊赖在周围闲逛,最后蜷在榻上睡着了。望着她憨祥的神情,司马棣想起她躲在山洞哭的那晚,年幼时离开双亲,独自捱过漫漫长夜,连哭泣都要隐忍。他也有过那样的时光。

上官嫃喃喃说着梦话,司马棣好奇凑上去仔细听,依稀从含糊的话语中听出“爹娘”、“小环”这几个字。上官嫃不知怎么忽然醒了,懵懵看着那双深邃的眼。司马棣忙直了身子,睨着她问:“小环是谁?”

上官嫃慢慢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小环就是我,我的乳名叫小环。”

司马棣本不想跟她多说话,但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哄了两句:“在宫里就别想爹娘了,李尚宫是很好的人,会比你娘更加照顾你。”

上官嫃嘟着嘴,垂头摆弄衣裳,好一会才低低说:“我怕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屋里黑漆漆的,好像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可点上灯,看着空空的床、空空的屋子,更加难过。”

司马棣底气不足似的答了句:“习惯就好。”

“皇帝哥哥,我还有小元作伴,你呢?一个人睡不害怕么?”

“我……朕一直一个人睡。”

上官嫃歪着脑袋问:“你娘呢?”

司马棣望着她干净的眼神,压制住心中的波澜,平静答:“母后被父皇赐死了。”

上官嫃被震住了,呆呆问:“为什么?”

司马棣依旧平静吐出两个字:“陪葬。”

上官嫃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似乎相比之下她应该幸福多了,至少还有爹娘。司马棣反而很释然,放下手里的书本,说:“你若觉得害怕、睡不着,可以闭上眼睛想象你娘其实就在旁边。还可以抱着枕头,像抱着家人一样,既暖和又舒服。”说完,司马棣脑里忽然空荡荡的,原来记忆中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暖的画面,不过是想象而已。

上官嫃顺势抱着旁边的靠垫,神情迷惘:“皇帝哥哥,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要抱着枕头睡?”

司马棣一怔,失神望着窗外的飘飞细雨,嘴里喃喃:“一辈子,应该也不会很长……”

“皇帝哥哥……”上官嫃小心盯着司马棣的神色,怯生生说,“我好饿。”

司马棣将自己面前的果盘递过去:“吃吧。”上官嫃笑眯眯伸手接住了。

候在不远处的戴忠兰见他们相谈甚欢暗暗吃惊,除了对长公主和査公子,小皇帝从不会这样和气。

御书房里很安静,青玉案上的香炉散发出温温馨香。雨渐渐下大了,哗啦的雨声一阵远一阵近。太傅半倚在座上昏昏欲睡,偶尔强打精神双目圆瞪,不一会又眯了起来。

司马棣写得一手工整的小篆,而且每每到了练字的时候,他必定写小篆,至于其中缘由,连太傅都迷惑不解。査元赫自己写不满一张纸便跑去司马棣那边看,一面看一面念叨玩乐的事。

上官嫃紧握毛笔认真描着一笔一画,有时候整张脸都快贴在宣纸上,样子吃力极了。刚抄完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长长吐了口气,却不知道从哪里弹来一滴雨水,恰好滴在纸上,模糊了一个“郎”字。

“呀!”她大叫一声,懊恼无比。

司马棣侧头望了一眼,开口唤:“小兰子!去把窗关上。”

戴忠兰匆匆过去合上窗,垂头看了眼小皇后写的字,竟是青梅竹马,不由低头一笑。査元赫恰巧瞥见了,因好奇也走过去看上官嫃写的字,笑道:“乱抄,你知道这句诗什么意思吗?”

上官嫃仰头,气鼓鼓答:“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査元赫撇撇嘴,转头问戴忠兰:“戴公公,你识字?”

“奴才……奴才进宫前上过私塾。”

“上私塾?那你为何还进宫来?”

“因家中有变故,不得已……”戴忠兰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因司马棣清冷的目光瞟了过来。戴忠兰老老实实站了回去,单薄的背脊弓下去,好似再也直不起来。

太傅被几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慢吞吞训了几句。査元赫回座,刚提笔蘸了墨,又不安分甩了甩胳膊,浓黑的墨汁洒了一道弧线,最终落了几点在上官嫃脸上。上官嫃只觉得左颊湿湿的,伸手一抹,顿时花了一张玉雕粉琢般的小脸。査元赫拍桌子笑得前俯后仰,连司马棣都忍不住笑意,上官嫃委屈地撅着嘴,不一会就捂住脸嘤嘤哭起来。岂料御书房的平静被更加畅快的笑声打破了。

连日的阴云散去,天空放晴。四处都飘荡着沁人的泥土香气,草地里还有未干的水洼,一不小心便会湿了鞋。上官嫃猫着腰在草丛里窜来窜去,捡了一兜石子。査元赫时不时捡一块石头问她可不可以,上官嫃频频摇头:“都说要轻轻的、扁扁的才能漂起来。”末了还喜欢补上一句:“小元,你看你哥哥真笨。”这时她脚边的白猫总会叫唤两声以响应主人。

査元赫觉得窝火,索性不捡了,趁人不注意一溜烟窜上树。看着上官嫃圆滚笨拙的身影,他灵机一动,掏出弹弓,正好用上了方才捡的石子。

上官嫃被石子打中了腿,回头瞪着树上的査元赫。査元赫乐不可支,又连发了几颗石子,每次都能打中目标。上官嫃急了,抱着一堆石子撒腿跑去池边找司马棣。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说:“皇帝哥哥,元赫哥哥欺负我。他不帮我们捡石子,还用石子打我。”

“爱哭鬼!就知道告状!”査元赫一面高喊一面飞快奔来,“皇帝舅舅才不吃你那一套!”

司马棣往后退了两步,从他们中间退了出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们是来吵架的还是来玩的?”

上官嫃悄悄挪动几步,贴在司马棣身边,“皇帝哥哥,我们接着玩打水漂。”

査元赫朝池里扔了几颗石子,忿忿道:“根本漂不起来。”石子“咚咚”落入水里,溅起一圈圈波纹。周围的莲叶托着初开的莲花随着漂浮摆荡,花叶上还有残留的雨珠,在蜜色的光线下晶莹剔透。

这莲花的颜色不是洁白也不是粉红,而是橙黄如夕阳。因此被称作夕莲。进宫之前,上官嫃从没见过这样美的莲花。她越看越喜爱,索性在池边坐下,目不转睛盯着。査元赫不以为意:“夕莲花年年都开,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别看花了,去练功房玩吧?”

“我不去。”上官嫃坐着一动不动,神秘兮兮说,“说不定花里面住着神仙,我要在这看着。”

査元赫嗤之以鼻:“神仙?狐狸精还差不多!”

上官嫃吃惊问:“什么狐狸精?”

“传说夕莲花的主人叫欧夕莲,是狐狸精变的,迷惑君主,扰乱朝纲!”

一直默默的司马棣忽然开口道:“别胡说,这花是昭帝为爱妻所种,此等深情绝不容后人诟病。”

査元赫小声嘟喃:“可是……大家都说昭帝是被妖精迷惑的。”

橙黄的夕莲一直开到了太液池的尽头,司马棣举目远眺,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合年龄的沧桑:“即使被迷惑,也是心甘情愿罢。看着这些花儿,你不羡慕么?”

上官嫃随口答了句:“羡慕,我也想要那么多花。”

司马棣侧目睨着她,心底泛起一阵酸涩。前车之鉴,他不会重蹈昭帝的覆辙,而她却可能做第二个欧夕莲。

李尚宫派人来带皇后回宫去,上官嫃恋恋不舍望着池里的莲花,突发奇想问:“我能不能带一朵花回去?”周围的宫婢都怔住了,不知该如何处之。

司马棣颔首,吩咐道:“小兰子,你去摘朵花给皇后。”

“谢谢皇帝哥哥。”上官嫃咧开嘴笑,原先一口参差的贝齿已经长齐了。司马棣不禁遐想,若干年后,她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笑?抑或跟他现在一样,冷漠寂寥。

为了迎夏,寝殿布置一新。莫尚仪带人将衣柜清空,叠了新衣进去。尚服局的司衣宫婢奉命来为皇后量体裁衣,静候在殿内。上官嫃回来的时候,手里晃着一朵夕莲花,惹人瞩目。莫尚仪一惊,急切问:“谁给皇后摘的花儿?这花可摘不得啊!”

上官嫃莫名其妙答:“是皇帝哥哥让人摘给我的。”

莫尚仪语塞,回头看李尚宫。李尚宫慢条斯理说:“早在百年前,昭帝制定的宫规里有一条是夕莲花不允许任何人采摘。延至今日,这规矩还无人敢破。皇上这是不知情罢,这事去告诉林总管一声。”

上官嫃犯了错一般嗫声说:“不怪皇帝哥哥,是我觉得这花稀奇才要来的。李尚宫,不要告诉林总管好不好?”

莫尚仪哄道:“皇后娘娘请放心,林总管会好好处理。来这边,司衣们等候已久,要为皇后量体,好做夏天的新衣服。”

上官嫃探头望了望旁边一行人等,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原来做一件衣服要这么多人啊……”

出兵北伐羌国的事被上官敖一句话压了下来,围场一案也就到此为止。所有的争议都烟消云散,朝堂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和气。

这日刚下了朝,公孙权顶着烈日到御书房外求见。司马棣正打算回寝殿换朝服,一听内侍通报了公孙权的名字,眼瞳蓦然加深。御书房里有些闷热,戴忠兰在龙椅旁边卖力打着扇子,满头大汗。

公孙权躬身在桌前一拜,和蔼笑道:“老臣因私事想与皇上商量,不便在朝堂上提出。望皇上见谅。”

司马棣抬手示意平身,道:“公孙大人不妨在此直言。”

“皇后年幼,正是贪玩的年纪,在后宫未免有些孤单,令家人牵肠挂肚。老臣想,能否挑选一名年纪相仿的女童送进宫陪伴皇后,这样一来,老臣和上官大人都安心多了。”

“孤单?”司马棣微微眯了眼睛,“公孙大人可有中意的人选?”

公孙权徐徐道:“老臣参详了许久,觉得臣的孙女公孙慧珺正是合适人选。慧珺长皇后四岁,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与皇后自小相识,二人又是表姊妹,一定能相处愉快。”

司马棣嘴边勾起一抹笑意,温和说:“公孙大人,此事朕不能完全作主,还须过问李尚宫,毕竟后宫所有事情都是由她打点。朕稍后与李尚宫商议,明日再给大人答复如何?”

公孙权颔首,恭敬行礼,退下。

司马棣松了口气,瘫在龙椅上。戴忠兰吓得不轻,忙唤:“皇上!皇上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不用!”司马棣盯着远走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去找李尚宫。”

李尚宫一上午都呆在配寝殿,看着上官嫃和白猫自娱自乐,面容不由自主柔和下来。上官嫃时不时跑到她面前嘟嘴撒娇要点心吃,李尚宫又板起脸来,絮絮叨叨告诉她什么时辰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

当宫婢来报皇上传召时,李尚宫敛去惬意的神情,理了理衣襟往正寝殿去。

正寝殿四方的红木雕门都大敞着,凉风袭人。司马棣正襟危坐,双手按在膝上,前额却满是汗珠。李尚宫沉默半晌,终于启口说:“送人进宫来陪伴皇后无可厚非,可他怎么还敢提公孙慧珺,这不是太大胆了么?若公孙大人的用心如此昭然若揭,反而令卑职觉得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司马棣沉声道:“公孙慧珺若有心机,应该知道是上官嫃鸠占鹊巢。一个局外人被搅了进来,或许很多人都不甘心。放她进宫亦未尝不可,日后上官妦要进宫朕也不会阻拦,就让他们自己斗罢。”

“皇上,何必放任小人作乱。即便公孙大人没有大图谋,也要防患于未然。目前能挡就挡,后宫不可乱。”

“哦?李尚宫可有办法推托?”

“待卑职找人给银凤公主传个话,再议。”

司马棣连连点头:“不错,姐姐一定有办法。”

“皇上。”李尚宫犹豫片刻,目露忧虑道,“明知宫规不可犯,为何要摘夕莲花给皇后?”

司马棣一怔,神情有点慌,“朕,一时疏忽了。”

“皇上不是疏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皇后要去御书房伴读,皇上同意了;皇后要宫中禁摘的花,皇上也摘给她了。皇上应该把她摆在什么位置,相信长公主已经叮嘱过。这孩子有卑职照顾,日后就不劳皇上费心。”

司马棣心底一震,嘴里温和道:“朕有分寸,让李尚宫挂心了。”抬手抹去滑落在眉梢的汗水,不知为何咽喉紧得几乎窒息。他相信自己是有分寸的,不过是疏忽罢了。

太液池上吹来的风沁凉舒适,带着淡淡的水草清香。

上官嫃在池边的绿荫下坐了许久,双眼牢牢盯住池心的水榭。自从长公主进了宫,就一直和皇上呆在那。在岸边能看到他们喝茶、谈话,却不知在谈些什么。上官嫃皱着眉瞪了眼在身后耍拳踢腿的査元赫,愈加盼望皇帝哥哥快些出来陪她。

水榭亭台亦是雕梁画栋。司马银凤如画的眉目中隐隐透着几分忧虑,薄巧的朱唇抿了许久,说:“给皇后作伴,是伺候人的活。公孙大人的孙女是金枝玉叶,怎可进宫来当下人?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婢,让李尚宫找个心思玲珑的小宫婢去陪伴皇后,这样,谁都可以放心了吧?”

“嗯,一会我就照姐姐的话说。”

“皇上离亲政还有六年,此间李尚宫必会保住后宫安稳。上官嫃这样的意外不会再发生。”

“可是……姐姐,围场的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叫人怎么安心?”

“你想利用公孙慧珺来查公孙权?”司马银凤垂目,微微叹气,“我派的人在三皇叔那边几番打探,未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是不是我们多虑了?自皇上登基,三皇叔不曾踏入都城一步,与公孙权也再无书信来往……或许真是羌国的刺客。”

司马棣捏住茶杯的手陡然一紧,仰头喝完这杯茶。

长公主离开之后,司马棣慢吞吞从水榭走出来。上官嫃连跑带跳迎上去,笑眯眯问:“皇帝哥哥,我们去读书还是去射箭?”

司马棣淡淡看着她说:“李尚宫挑了一名女尚书教你读书,今后不必去御书房了。”

上官嫃蓦然顿住了脚步,“我不能和皇帝哥哥玩了么?”

“李尚宫明日就会带一个小宫婢回去陪你玩。”司马棣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上官嫃颓然跟在他身后,走得步履蹒跚。曲曲折折的回廊上面,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逐渐拉长了距离。

暮景萧萧,背着花窗背着夕阳,上官嫃看见了那个标致的小丫头,李尚宫专门挑选出来给她作伴的。她叫元珊,大约八九岁,梳着圆滚滚的发髻,脸颊削瘦,下巴尖尖,一看便是机灵的丫头。

上官嫃抱着白猫下了榻,绕着元珊走了一圈,仰头问李尚宫:“以后她就是我的玩伴了?”

“是。”

“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么?”

李尚宫微微摇头:“皇后地位尊贵,元珊只是宫婢,怎么可以僭越礼教?你们可以一起玩耍,一起读书写字。”

上官嫃有些失望,喃喃说:“小环还是一个人睡……”

元珊悄悄打量上官嫃,望见她怀里白猫的幽绿瞳仁,竟吓得浑身一颤。牵着她手的李尚宫俯身询问,元珊只道是没站稳。李尚宫走了之后,上官嫃却凑过去小声对她说:“别怕,小元很温和。你叫元珊,它叫小元,你们很有缘呢。”

元珊一愣,随即答:“奴婢失礼了。”

“没关系,你不是奴婢。以后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睡觉的时候你也可以睡觉,我不会欺负你的。”上官嫃笑盈盈望着她,忽然瞪大眼睛说,“不过,我的小元时常乱跑,以后你要和我一起看着它。”

元珊眨着眼睛灿烂一笑:“奴婢都听娘娘的。”

上官嫃努努嘴,似乎对奴婢这个称呼不满,却没说什么。

负责教上官嫃的女尚书安书芹是上官鸣夜挑中的人,李尚宫虽不愿,见司马棣并无反对的意思,便做了顺水人情。与其说安书芹是上官鸣夜挑的人,倒不如说是公孙雨苓中意的人选。她们二人曾是闺中姐妹,安书芹进宫做了女官,公孙雨苓嫁了人,直到如今她们也没有机会再见一面。

上官嫃喜欢安书芹身上娴雅的书卷气,仿佛能找到娘的影子,十分亲切。元珊从前并不识字,跟着学论语有些懵懂,对安尚书唯唯诺诺,可一出书房就恢复了机灵样儿,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上官嫃捧着一卷书,和元珊在长廊里玩玩闹闹,这时有宫婢慌张来说白猫又走丢了。上官嫃扔下书,气急败坏嚷嚷:“我才离开了一会,怎么又丢了呢?”

元珊忙拉着上官嫃的手哄道:“别急别急,不是每回都找回来了么?奴婢马上就去找!”

“都去找,所有人都去找!”上官嫃跺了几下脚,又默默把书捡了起来拍拍灰尘,喃喃自语,“娘,小环又任性了,又发脾气了……可是她们不该让小元走丢,那是爹爹送的。”

这几个月,德阳宫的宫婢们最常做的事恐怕就是找猫了。上官嫃愁眉苦脸拎着书转遍了花园,到处能听见“喵喵……”,却都是找猫的宫婢们发出的声音。上官嫃站在台阶下犹豫了许久,决定沿着回廊绕去正寝殿找找看。只是想起这些日子司马棣冷若冰霜的脸,她有些胆怯。

途经西廊那座假山,上官嫃收住了脚步。附近有株老槐树,遮挡了阳光,令山洞在白天看来也是黑黝黝的。上官嫃总觉得那夜的司马棣和平常不一样,眼神很亲切。

假山后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上官嫃轻轻走去,闭起一只眼从石头缝里偷看,只见査元赫正对元珊笑得格外邪恶,拍着胸脯说:“我知道猫在哪里!”

元珊惊喜拍着手:“你知道?快告诉我吧!皇后都急死啦!”

査元赫撇撇嘴:“她除了找猫就没其他事可做了。”

元珊撒娇一般晃着他的胳膊:“公子,快告诉我吧!”

査元赫微微扬起头,浓浓的眉毛一挑:“你亲我一口,我马上就告诉你!”元珊吓住了,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上官嫃气势汹汹冲了出来,把元珊拉在身后,大声斥道:“坏蛋!”

査元赫没有半分收敛,笑嘻嘻说:“我叫元赫,她叫元珊,不正好是哥哥妹妹青梅竹马么?亲一口怎么了?还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福气呢!”

上官嫃气呼呼扬手打他,査元赫及时躲开,一面往寝殿方向跑一面喊:“皇后打人啦!”上官嫃追了没多远就气喘吁吁,元珊扶住她,惊魂未定说:“早听人说査公子顽劣,不想竟这般吓人。”

“讨厌鬼,大坏蛋!”上官嫃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骂人的词全用上了,其实反反复复也就那么几个。金柳摇曳、槐间风细,上官嫃觉得美好的一切都被査元赫败坏了。

査元赫风风火火冲进寝殿,刚好和司马棣撞了个满怀。戴忠兰急忙扶住了皇帝。司马棣皱眉:“总是这么莽撞,跑什么?”査元赫笑开了花,玩世不恭说:“皇帝舅舅,管管你老婆,真凶悍!”

“你又去惹皇后了?”

“不是不是!”査元赫双手叉腰,忿忿道,“我在跟小宫婢闹着玩,她突然冲出来打我!”

司马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睨着査元赫说:“她是皇后,是你舅母,别没大没小。”

“不是我没大没小,是她!”査元赫用手背揉揉鼻子,一脸不高兴,“皇帝舅舅偏心。”

“朕跟你说过,以西廊为界,不准过界,你在哪里遇见皇后的?”

査元赫嘟喃着:“就在西廊小花园。她们配寝殿的人又在找猫,那只猫也够烦的,整日乱跑。对了,皇帝舅舅,为何我们不能过去玩?皇后也不跟我们去御书房了?”

司马棣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女子进出御书房不合规矩。”査元赫紧跟着,似懂非懂点点头。浓眉大眼忽地一振,昂首挺胸。上官嫃带着元珊迎面走来,朝司马棣行礼后,质问査元赫:“究竟小元在哪里?你不要骗人。”査元赫挠挠头,左看右看不吱声。司马棣不冷不热说:“元赫,你知道的话就去找回来,别让整个德阳宫的人都跟着找猫。”

上官嫃傻愣愣望着司马棣,牵住元珊的手低声说:“我们走,不打扰皇帝哥哥。”说完,迟迟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恋恋不舍。査元赫犹豫再三,见她们走远了,突然追了上去,嬉笑唤道:“上官嫃,我带你去找猫!”

听见上官嫃三个字从査元赫嘴里脱口而出,司马棣一怔,看着査元赫毫无遮拦的笑容,不知为何生出些惶恐。

上官嫃停下脚步回头,失落的神情中露出几分笑意。

査元赫顶着烈日练习拉弓射箭,乐此不疲。司马棣坐在明黄的圆篷下休息,招呼査元赫过来喝茶。査元赫顾不得擦汗,举壶就口喝光了茶,随手擦擦嘴。

司马棣望着远处的红心箭靶,漫不经心道:“元赫,朕忽然觉得好奇,皇后的猫为何取了你的名字?”

査元赫耸耸肩,“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捉弄我。”

“哦?难道在白猫救驾之前你们已经认识了?”

“皇帝舅舅忘记了吧?我们一起在河边玩,她过来找猫,接着皇帝舅舅听见林总管的叫喊匆匆忙忙走了。可那时候我还在树上呢!”

“原来你们是那时候认识的。”司马棣笑了笑,起身拍拍他的肩,“你歇会,看看朕的箭比你如何?”

暖暖的午后,寝殿安静极了,窗外一阵阵的蝉鸣声连绵起伏。霞光锦帐颤了颤,帘幔被挑起来,上官嫃睁着惺忪的眼,哑着嗓子问:“小元呢?小元又不见了。”

睡在矮床上的元珊应声醒来,举目张望,“娘娘别急,奴婢这就去找。”

宫婢们又忙开了,上官嫃耐着性子一面练字一面等。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正寝殿来了个小宫婢,支支吾吾说白猫在东廊花园里。上官嫃搁下笔拎着裙角就跑,元珊紧跟在后面叫唤着慢点慢点。

东廊花园一角聚了不少宫婢内侍,见皇后来了,纷纷低头退开。青藤爬满了宫墙,紧贴着墙角的是一口残旧的水缸。上官嫃问:“小元在哪里?”

宫婢们相互之间暗暗使眼色,大气不敢出。

上官嫃一步步朝水缸走近,似乎连绣鞋踩折青草的声音都依稀可闻。水缸很高,她双手扒着边缘,踮脚往里看。水缸内壁长了青苔,前些日子积的雨水有大半缸。上官嫃正觉得纳闷,忽然从墙外的大树上落下一颗圆滚滚的果子,“咚”一声落在水缸里,波纹一圈圈泛开来。一具雪白的尸首随波荡漾,从内壁渐渐漂向水中央,它半眯着眼,露出一条幽绿的缝隙。上官嫃踮着的脚尖剧烈颤了几下,腿一软,身子瘫了下去。

雷声从天际传来,由远及近,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夜空,暴雨倾盆而下,如天河决堤般。司马棣被惊醒时,只觉阴风阵阵,颈后凉飕飕的。隆隆雷声中,依稀能听见接二连三的呼喊声。司马棣拖着木屐走至窗前,见殿外的长廊、花园里,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他索性出了寝殿,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滴扑面而来。

元珊提着灯笼踉跄冲到司马棣面前,带着哭腔叫喊:“皇后不见了,自从下午发现小元淹死了之后,皇后就痴痴呆呆的,晚膳也没用就睡着了。谁知奴婢半夜醒来就找不到皇后娘娘了!”

司马棣沉声道:“叫你来陪皇后,不是来享福的!还不去找?”元珊忍住眼泪,扭身又冲进雨里。

门窗被风吹打得哐啷直响,戴忠兰这才醒来,望见偌大宫门下孤零的身影,匆匆拿了外衣出来给皇帝披上。雷雨声不绝于耳,司马棣攥紧了拳:“小兰子,你也出去找。”

戴忠兰迟疑道:“皇上,奴才先找人来伺候着?”

“不必,你们都去找,朕回屋睡觉。”司马棣步履飞快回了寝殿。

戴忠兰看着皇帝睡下,拿起伞合门出去了。他的身影刚从窗前掠过,司马棣随即下床披起外衣。

司马棣提着一盏灯笼在漆黑的长廊里穿行,雨声、雷声、蛙声和成一片,令人焦躁难安。沿着西廊走到小花园,假山旁边的老槐树被雷劈下了一根粗壮的枝条,横在山洞外。司马棣冒雨走过去,手里的灯笼不一会就灭了,索性扔下。衣裳湿透了,他跨过树枝,俯身朝漆黑的山洞里喊:“你在吗?你在里面吗?”

雨声太大,什么回应也听不见。司马棣蹲下,头探进洞内,耳边躁乱的声音消退了,清晰的抽泣声近在咫尺。每抽一下,似乎就在他心里揪了一把。他爬了进去,冰凉的雨水被体温捂热了,直往下淌。他喉口发涩,唤了声:“小环。”

抽泣顿住,上官嫃嘶哑的声音带了几分惊恐:“谁?谁叫我?”

“是……朕。”司马棣伸手探了探,摸到她的头,用力按进自己怀里。

上官嫃顺势抱住他的腰,哭得撕心裂肺:“皇帝哥哥,小元死了,我把爹爹送的小元害死了!”

“不是,不是你害死的。”司马棣抱着她冰凉的躯体,打了个寒噤。沉默半晌,安慰道,“是它贪玩,不小心掉进水缸里了,这不怪你。小环,别哭了。”

“小元……娘……娘……”上官嫃一面啜泣一面唤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累得睡着了。她紧紧抱着司马棣,就像抱着一块浮木,一松手便要沉入深潭。司马棣双腿麻痹,却不敢动弹。他没想叫人来,也不想走出去。他们浑身湿透了,但至少可以在阴冷的山洞里相拥取暖,捂住彼此胸口那条火热的血脉。

晨曦从稀疏的石缝里透过来,在两个孩子身上洒下点点斑驳。上官嫃被剧烈的咳嗽声惊醒,歪歪支起身子,顶着一头蓬乱的发望着眼前一脸病容的司马棣。

“小环……咳咳……快、起来……”司马棣一手捂住鼻口不止地咳嗽,一面扶上官嫃。上官嫃傻傻问:“皇帝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司马棣咳得浑身直颤,喘息愈加急促,艰难道:“去叫人、传御医……”

上官嫃见他喘不过气的样子吓坏了,如梦初醒,骨碌一下从山洞里爬了出去,大声呼叫。清晨的德阳宫被上官嫃的哭喊打破了宁静,彻夜未眠的宫人们闻讯而来。戴忠兰哆哆嗦嗦跪在昏厥的司马棣身边,眼泪不知怎的就源源不断往外涌。上官嫃牢牢抓住司马棣的手,执拗不肯放开,便跟着一道去了正寝殿。

经由匆促赶来的太医金针过穴,司马棣渐渐恢复意识。徐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太险了,实在太险了!皇上的喘疾有四年没有发作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内侍总管林密驻足在床边探望皇上的脸色,低声询问:“依徐太医看,是否该像往年一样每日备着玉屏风散以备不时之需?”

徐太医蹙眉,若有所思道:“皇上的喘疾多在春秋两季发作,如今一无花粉,二无风沙,好好地怎么……”

林密忙答:“恐是淋雨染了风寒罢。”

“你们……”徐太医又气又无奈,唯有长叹了声,“我会命太医院每日备着玉屏风散,林公公尽管遣人来取罢。”

上官嫃全然不顾旁人,目不转睛盯着司马棣,依稀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了暖暖的胸膛和大手,于是唇角抿得紧紧的,唯恐露出心底的笑意。李尚宫轻声细语向皇上请示,为了不打扰太医诊治,先将上官嫃带回配寝殿。

脱下皱巴巴的衣物,上官嫃羞涩低着头飞快缩进浴桶。热气腾腾,轻薄的纱帐里一片水雾朦胧。元珊双眼红肿,替上官嫃小心翼翼梳着头。待四下的宫婢暂时都退了出去,元珊才哑着嗓子轻声埋怨:“皇后娘娘,再迟一个时辰,奴婢就要被打死了。”

上官嫃扭头望着她,惊讶问:“你的嗓子怎么了?”

元珊委屈道:“整个德阳宫都被奴婢们翻遍了,找了几个时辰,喊了几个时辰,谁的嗓子都这样。”

“是么……”上官嫃内疚极了,嘟着嘴说,“是我不好,我没听见,不然一定会出来,不让你们担心……李尚宫很生气么?要罚你么?别怕,我会为你求情的。”

元珊稍稍安心了些,好奇问:“为何娘娘和皇上在山洞里睡了一夜?”

“我记不得了。”上官嫃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想了想,仿佛是自己先睡着的,至于皇帝哥哥怎么找来的、为何留下,她真的很想去问问。失去了小元,可得到了司马棣的怜爱,对上官嫃来说,应该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上官嫃顿时心情大好,却冷不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元珊大呼:“不好了!娘娘也生病了!奴婢去传太医!”说完便一溜烟跑出去了。

上官嫃吸了吸鼻子,望着空中的袅袅水汽眯眼笑了。生病也好,至少能惹人关心。

宫人呈上汤药,林密搀扶皇帝起身。司马棣张望一圈问:“小兰子呢?”

林密答:“皇上,戴忠兰伺候不周,奴才正打算将他调去浣衣局。李尚宫会亲自挑选可靠的人来伺候。”

“浣衣局?”司马棣气促咳了两声,“朕已经习惯他服侍了,不想换人。”

“这……皇上的意思是饶了他?”

“这不怪他,是朕故意避开的。”

“皇上要保重龙体啊……”林密端起药碗递上去,轻声细语道,“当年徐太医说喘疾无法根除,几年来奴才揪着一颗心日夜守护皇上,生怕有半点差池。如今刚放手交给小兰子,岂料他……唉,奴才不调他走,怎么给李尚宫交代。”

司马棣默默喝完药,含着两颗蜜饯含糊道:“朕今后会多加注意,小兰子不能走。”

林密面露难色,也只得颔首领命。太医院送来的几个香囊被悬挂在龙床四周,另有一只绣工精湛的给司马棣随身佩戴。林密笑道:“这只是李尚宫亲手绣的,里边都是太医院配的药材。皇上若觉胸闷、气喘时可以拿出来闻一闻。另有玉屏风散可以时常服用,防患未然。”林密瞥见托盘里还剩了一只香囊,回头质问,送香囊的宫婢小声道:“这是给皇后娘娘的,或许是奴才们拿错了一只。”

司马棣侧目问:“皇后怎么了?”

“听闻娘娘鼻塞得厉害,奴婢只是送药,也不清楚。”

林密蹙眉挥挥手,小宫婢忙退下了。司马棣半倚着靠枕,出神想着事。林密四下里交代叮嘱了宫人一番,回到床边请示:“皇上,奴才与李尚宫商议之后,觉得宫中的桃李杏树皆留不得,以及许多花草都要挖去,以避免来年开春以后那些花粉令皇上龙体不适。不过夕莲花动不得,皇上日后尽量少去太液池走动,龙体为重啊!”

司马棣疲惫答:“朕知道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但是,配寝殿的花园可以不用动。”

林密惊疑反问:“皇后寝殿?”

“嗯。”司马棣虚弱点头,阖眼道,“朕不会去,那边的花草就留给皇后罢。”

林密犹疑着领命:“奴才遵旨。”

天气微热,在床上窝了几日的上官嫃呆不住了,偷溜到殿外长廊里乘凉,眼巴巴望着西边。不一会,莫尚仪又把她拉回去,再三叮嘱元珊不准让皇后出门尝风。在元珊的央求下,上官嫃没法子,满不高兴撅着嘴在床上倚着。听宫婢们说因为皇上的喘疾,宫里到处都在砍树,偏偏配寝殿没动静,上官嫃急了,愁眉苦脸对元珊说:“我这里有好多好多花草,难怪皇帝哥哥不来看我……”

元珊一本正经说:“娘娘别急,等皇上龙体好些了一定会来的。”

午时蝉鸣大噪,却催人昏昏欲睡。元珊替皇后打着扇,有一下、没一下,末了手慢慢地停下来,靠在床头睡着了。没有丁点风,殿内的纱帘帐幔纹丝不动,一切像凝滞了般。

映满阳光的花窗上忽然闪过一个影子,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嘎吱”响。上官嫃睡得浅,很容易醒来,眼珠子骨碌一转,瞅见了刚从花窗外头爬进来的査元赫。他身上一袭绛紫缎袍,衬得面如冠玉,却贼头贼脑蹲在榻上,食指竖在唇边,一面发出“嘘”声一面猫着腰走近。上官嫃冲他眨眼微笑,悄声问:“元赫哥哥,皇帝哥哥呢?”

査元赫蹲在床边,笑嘻嘻说:“皇帝舅舅还在养病,我偷偷来看你。”

上官嫃支起身子,关切问:“皇帝哥哥还喘么?都怪我,要不是我,他就不会淋雨生病了。”

“好多了,太医说那是痼疾,不能根治。上官嫃,你呢?还难过么?”

“难过?”上官嫃愣了会才反应过来,査元赫问的是小元的事。她突然悲伤起来,自私了好几日,这时候才想起小元还没有入土为安,她不是一个好主人。“元赫哥哥,你知道小元在哪里么?”

査元赫脱口而出:“埋了。”

“埋哪儿了?”

“大概就埋在花园里了……”査元赫也不清楚,一边挠头说,“我去打听打听,到时候陪你去祭拜小元,好么?”

上官嫃连连点头,眸中满是感激。二人闲聊了没几句,元珊便醒了,赶紧揉揉眼睛继续打扇,懵懵盯着査元赫问:“公子,你怎么进来的?”

査元赫腆着脸凑到元珊面前笑:“嘿!本大帅能上天遁地,自有法子出入。”

元珊红着脸往后闪躲,“公子,你不能擅自进来,被莫尚仪知道奴婢要受罚。”

“别让她知道呗!”査元赫话音刚落,宫门外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上官嫃急得伸手按下査元赫的头唤道:“快躲起来!床底下!”査元赫黑着脸满不情愿,无奈之下只好钻了进去。

莫尚仪带人送了洗净的衣物来,并将寝殿里的帐幔床帏都换了换。莫尚仪布置完了外厅,进来叮嘱宫婢们别再采摘鲜花回寝殿,日后皇后泡澡都用干花。上官嫃一激灵,扭头问:“莫尚仪,是不是因为皇上怕花粉?”

莫尚仪答:“是啊,皇上的喘疾复发了,最怕沙尘和花粉,这几日宫里的桃树杏树都被砍了。”上官嫃疑惑道:“可是不见有人来这里砍树呢?”莫尚仪想了会,答:“是皇上不让动配寝殿的花草树木,留给皇后观赏。”

“真的?”上官嫃又惊又喜,“皇帝哥哥真好!”

宫婢们收拾床铺的时候,上官嫃紧张地攥紧小手,忽地一只荷包从锦被里掉出来,滚进了床底下。宫婢刚蹲下,上官嫃便冲了过去,双手探进床底摸了半天才把荷包摸出来,对着宫婢傻呵呵说:“李尚宫做的香囊,我好喜欢。”

莫尚仪听闻,大声回了句:“皇后喜欢的话,卑职再去问李尚宫要几个。”

上官嫃心不在焉应着,眼睛牢牢盯着雕花大床。待所有人都退下了,上官嫃松了口气,元珊更是吓出了一头汗,直埋怨。上官嫃拍拍床板轻声唤:“元赫哥哥,出来吧!快些逃走,不然会被发现的。”

可床下没有动静,元珊又唤了两声,上官嫃侧耳听,仍然没动静。二人索性趴在地上探头去看,只见査元赫蜷在灰暗的角落里睡得正熟,一袭绛紫的衣袍扫尽了床底的灰尘。上官嫃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像极了贪玩的大花猫。想着想着,竟笑出声。

査元赫这才醒了,迷迷糊糊望过去,呢喃道:“上官嫃,别难过,我会找到一只一模一样的小元送给你。等我长大了,就去西域找。”

上官嫃抿唇颔首,尽管她知道再没有第二只小元了。不过,再收到另一只小猫她也很乐意。

正寝殿四周经花匠整理,徒有绿盈盈一片,芳草清香倒是尤甚春花,夏木阴阴可人。

寝殿的窗纱都是新换上的,如蝉翼般轻薄,透着淡淡的天青色。案几上搁着一碗冰镇雪梨,白釉瓷碗外边沁出细密的水珠。司马棣一手抹去了水珠子,手指尖顿觉冰凉。司马银凤轻轻摇着团扇,司马棣亦觉得闷热,命人去将门窗敞开。司马银凤却道:“皇上,身子刚好更加不能尝风,怎可如此大意?开起三两扇通通风即可。”

司马棣垂目望着她小指上纤长犀利的景泰蓝护甲,答:“只是担心姐姐嫌热。”司马银凤用竹签刁起一块雪梨递过去,道:“皇上乃一国之主,只需了解自己的温饱,其他人的,自可不必忧心。”

司马棣接下吃了,头愈发低垂:“姐姐,朕错了。”

“知错能改才善莫大焉。”司马银凤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薄唇被阳光映得滟滟生光、一张一合道,“皇上可记得,什么叫分寸?看来李尚宫太大意了,疏于职守。”

“朕……”司马棣喉口一紧,半晌发不出声。

司马银凤蹙眉道:“上官嫃是什么人,皇上似乎记得不牢。不然,怎么三番四次因为她没了分寸?这次更加离谱!父皇在天之灵若见你如此不分轻重,如何能安息!”

司马棣抿了口水,辩解道:“朕不小心睡着了,并未听见宫人们叫唤,否则怎会在冰冷的山洞里睡一夜?”

司马银凤质疑问:“真的未曾听见还是你置若罔闻?皇上睡觉向来很浅,连廊里有脚步声都会被吵醒,何况林总管带人在德阳宫喊了一整夜?”

“真的不曾听见,朕也不知为何睡得那样熟。”

司马银凤双目眯了起来,留下一道狭长的缝隙。司马棣坦然与她对视,咬牙道:“朕不小了,不该让姐姐忧心操劳。今后必定将姐姐的教诲谨记于心。”

“姐姐今生只为你忧心、为你操劳。你的喘疾很轻易便能让人利用,成为谋害你的利器;更有甚者大胆行刺,要除你而后快,上次若不是那只猫,姐姐真的要愧对父皇母后了。身处帝位,必要懂得以帝王之术驾驭群臣,包括后宫。且不说上官嫃的身世,皇后是你的后宫之主,却不是你的妻。况上官敖和公孙权之间的博弈还未有结果,上官嫃不过是个牺牲品,会不会名留史册都没定数,你对她的这般心思,恐到头来伤了自己。未免你泥足深陷,姐姐狠心一回,若你不作个了断,别怪姐姐下手。”

“姐姐!”司马棣轻呼,“你要对她怎样?”

“那要看你对她怎样了。”

司马棣咬紧牙关,瞳孔愈发显得深邃,一字一句道:“朕向母后起誓,在亲政之前,绝不踏进配寝殿一步。”

白釉碗里的冰块渐渐融化,淹没了剔透的雪梨。残留的丁点冰片欲沉欲浮,最终也化于无形。夏天才刚开始就这样热,恐怕很难熬了。

东廊花园里栽上了一溜四季常青的大树,枝叶稀稀疏疏。几个孩子悄悄踩着草地过去,鞋上不免沾了些黄黄的新土。墙角的大缸已经被搬走了,青藤被大雨洗得碧油油,在烈日下反着光。

査元赫指了指墙角,轻轻说:“就埋在那里了。”上官嫃反问:“你记得清楚吗?”査元赫拍拍胸脯:“真的,皇帝舅舅告诉我的。”

“那好。”上官嫃从元珊手里接过小篮子,踮着脚小心翼翼走过去,顿了顿回头问,“这里吗?”

査元赫挥挥手:“再往前一点儿!”

“这里?”

“再往前一步,好了。”

上官嫃一想起小元便伤怀起来,眼眶泛红。她提起裙角跪草地里,将小竹篮里的碗碟端了出来一一摆放好,末了还从怀里掏出一支香。元珊忙打开火折子,点上香。

査元赫俨然是个尽忠职守的护卫,谨慎地在望风,生怕有人来打扰。几声轻微的啜泣传来,査元赫侧头凝望那个角落,见上官嫃肩膀抽动,发髻周遭那圈烟霞色的流苏头饰都在颤抖。他很想走过去摸摸她的头,于是不自主迈开了脚步。刚走到一半,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什么人在那里烧东西?!”戴忠兰隔着树枝看不清人,只顾高呼。

元珊闯了大祸一般吓得脸刷白,拉起上官嫃就跑。査元赫情急之下只得跟着一起跑。岂知上官嫃跑了几步便想起了遗漏在墙角的东西,拽着査元赫大叫:“小篮子!小篮子!”

戴忠兰这才听出了是皇后的声音,垂着双手过去请了个安,跪下:“奴才无意冒犯皇后娘娘,请娘娘恕罪。”

上官嫃手里还拽着査元赫的袍袖,傻愣愣望着戴忠兰道:“平身。”査元赫挣开她,趾高气昂:“小兰子,你不在寝殿伺候皇上,跑这儿来做什么?”

“奴才去拿点茶果,见这边有烟,于是过来看看……虽然鬼节快到了,可是宫中严令禁止宫人私自祭拜,奴才还以为有人违反宫规。”

上官嫃可怜巴巴望着戴忠兰:“我知道宫中不让祭拜,所以才偷偷来的。请戴公公不告诉林总管好么?”

“皇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一定听从。”戴忠兰举眸瞟了眼皇后哭红的双眼,心有不忍,道,“娘娘请继续,奴才不打扰了。”说完便退下,干自己该干的事,就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上官嫃拽起査元赫的宽袖抹抹湿漉漉的眼角,“元赫哥哥,小兰子会不会告诉皇帝哥哥?”

“告诉又怎样?别怕,有我呢!”査元赫浓眉扬起,一副神气的样子。

上官嫃却喃喃道:“我希望他告诉皇帝哥哥,说不定皇帝哥哥就会来看看我……他好久不来看我了。”

査元赫犹豫再三,把心一横:“他不会去看你了,我娘说的。我也不能老去找你玩。”

上官嫃呆呆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皇帝,有好多东西要学,我要陪着他。等他亲政以后,你们就可以举行合卺仪式了。”

“合卺?”

“就是做真正的夫妻。”

上官嫃似懂非懂盯着査元赫,做真正的夫妻,大概就是像爹娘一样,同吃同住。上官嫃咧嘴一笑,仰面望着满天云卷云舒,柔柔说:“我不能打扰皇帝哥哥,我也要学东西,做一个好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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