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岂曰无衣1
上官嫃辗转难眠,半夜里便起来喝酒。与元珊依偎在矮榻上,一手支着腮帮,一手捏着白玉杯,一副醉玉颓花之态。元珊扶着她,夺了她手里的酒杯,劝道:“娘娘,别喝了,不然明日如何早朝啊?”
上官嫃幽幽一笑,“可我睡不着。”
“借酒消愁愁更愁。”元珊劝着,命宫婢进来收拾了,便搀着上官嫃回床上休息。帐幔撩起,微风吹得烛火摇晃。上官嫃将那些光影看在眼里更是天旋地转,晕晕沉沉栽下去。元珊忧心忡忡替她脱鞋、脱衣,一面说:“若娘娘后悔,便回头跟査大人说清楚。”
上官嫃的眼睛强行睁开一道缝,苦哑道:“我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头破血流走下去。我没有怨天尤人,只是觉得遗憾,为何我与他之间什么都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都没有。”
元珊深深叹了口气,替她拉上锦衾,“睡罢,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窗外一丝丝金银花的香气飘进来,伴着酒香熏熏醉人。上官嫃忽然弹了起来,一把攥住元珊的衣袖喊道:“有、有东西留下,我十六岁生辰,他送给我的茶芜香,在哪里?收在哪里了?一定还在章阳宫是不是?”
“这……”元珊蹙眉想了会,“好几年了,可得让我好好找找。娘娘可记得是用什么香囊装的?”
上官嫃兴奋道:“是李尚宫绣的白莲花香囊,当时我在为母守丧,于是挑了那只白的。”
“白色香囊那么少,应当不难找。”元珊说道,又在旁边陪她说了会话安抚她入睡。上官嫃面颊酡红,满是醉意的脸上分明绽出一抹恬淡的微笑。元珊轻轻提她掖被子,叹道:“原来酒真是好东西,可以令人做美梦。”
元珊与几名宫婢在章阳宫翻箱倒柜,终于将那只香囊找了出来,原来遗落在装盛旧物箱底,跟一支流苏发钗纠缠在一起。元珊捧着四年前的发钗发怔,流年似水,一晃都变了模样。不知如今满心沧桑的她还记不记得曾狂热地喜欢流苏。
镜台前的上官嫃满心欢喜,捏着香囊爱不释手,这香气极特殊,只消佩在身上,途经之处遍地芬芳。当一切妆点妥当,上官嫃还拿着香囊静静想着心事。丽璇在她面前蹲下,唤道:“娘娘,让奴婢为您佩戴香囊吧?”
上官嫃缓过神来,慢慢摊开手。丽璇便从她掌心拾起香囊,在祎衣的腰间别着,打了个漂亮的结。元珊搀上官嫃起来,其余人跟随在后,一行人婷婷袅袅往尚宫局去。
尚宫局不似往日的祥和,已有大部分人随了安书芹,倒是李尚宫寝殿门庭冷落了。李尚宫久病未愈,寝殿里都是一股浓浓的药味。上官嫃又亲手端药呈上,悉心吹凉,一面与她说些宽慰的话。李尚宫半眯着眼,嘴角一直微微扬着,待上官嫃抬手喂她药时,李尚宫突然急喘不止,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
上官嫃忙搁下药碗,俯身去拍李尚宫的肩背,“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咳起来了,传太医来瞧瞧罢!”
“不、不必……”李尚宫一面喘一面扶着上官嫃的胳膊,忽然瞥见上官嫃腰间的白色香囊,颤颤巍巍伸手过去捏了捏,“这是……”
“是香味令尚宫感到不适么?”上官嫃立即摘了香囊交给元珊,“或许是香气浓郁导致尚宫呼吸不畅,哀家大意了。”
李尚宫渐渐平息,笑道:“那可是卑职绣的。”
“是啊,尚宫还记得?”上官嫃又坐下,端起药碗用银勺轻轻搅着。
李尚宫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徐徐道:“记得,因为娘娘要守丧,不宜用鲜艳的颜色,我便绣了这只素雅的香囊。当时莫尚仪见了很喜欢,讨了老半天,我又绣了一只赠给她。”
提到莫尚仪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上官嫃挑起银勺,正想对李尚宫说不烫了可以喝,猛地瞥见银勺底端发黑,俨然是药中有毒!旁边瞧见了的宫婢纷纷面色煞白,上官嫃扭头怒叱:“谁煎的药?元珊,去传戴公公,哀家要在尚宫局彻查此事!”
李尚宫暗哑的面色更加凝重。
尚宫局忙做一团,个个提心吊胆。上官嫃先行上朝,下朝之后半卧在贵妃榻休息。元珊正在向上官嫃回禀尚宫局的情况,忽然发觉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黑猫频频打着喷嚏。上官嫃亦回头去看,觉得好奇便抱了它下来,揉着它的脑袋问:“小环,你哪里不舒服?”
元珊抬头握了握它的爪子,“不会也感染风寒了吧?”
黑猫忽然发出凄厉一声尖叫,在元珊手上狠狠挠了一下之后眨眼窜上了房梁。上官嫃愕然,回眸盯着元珊:“你怎么惹它了?”
“奴婢也纳闷……”元珊蹙着眉,手指捏着尖尖的下巴沉思,脑中倏然闪过零碎的画面,她急忙从怀里掏出那只香囊,“是这个?!李尚宫闻了便咳嗽不止,连小环都会打喷嚏!”
上官嫃愣了片刻,夺下香囊,沉声道:“不会的,这是元赫送给我的。”
元珊倒吸了一口气,胆战心惊问:“娘娘……与皇上泛舟那日,可佩带了这个香囊?”
上官嫃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没有!不是这样,不过巧合罢了。”真相呼之欲出,她却害怕极了,这茶芜香是査元赫送的,他怎么会害司马棣?绝对不会。上官嫃努力平复心绪,让思绪逐渐在脑海里清晰铺陈,然后吩咐元珊去把戴忠兰找来。
元珊才出了寝殿,便撞见戴忠兰,忙道:“戴公公,正巧娘娘有急事寻你!”
戴忠兰微微颔首,目光哀伤,“奴才也正好有事禀告,李尚宫病殁。”
“什么?”元珊愕然,接着又不敢置信瞪大眼睛,“清晨还好好的,下毒的事情尚未查明,怎么突然病殁了!这叫娘娘如何承受啊?”
“奴才是看着李尚宫走的,她不让我们禀告太后,是不想太后与她生死相别,不想叫太后娘娘图添悲伤。”戴忠兰说着,不知不觉已经哽咽了。
元珊仰起头,生生将眼泪逼回去。这宫里的阳光温暖袭人,这宫里的鸟语花香如此美好而明媚,但苦难却远远没有结束。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花间的石桌上点了盏微弱的灯,上官嫃将一卷卷抄好的经点燃,扔进盆里看着它们静静焚毁。不眠不休抄了几天的经,就这样伴着青烟袅袅升天。上官嫃望着那些阴郁的云,一边笑着一边流泪,在心中唤道:爹、娘、李尚宫……皇帝哥哥,还有我的孩儿,你们都相聚了,唯独扔下我,何不带我一起走呢?
元珊本来急促赶来,见上官嫃神色有异,放缓了脚步,轻轻唤道:“娘娘,今日尚宫局出了点乱子,大约是安尚书与莫尚仪有心争尚宫之位,如今尚宫局内部的分化愈加严重了。”
上官嫃幽幽道:“安尚书有摄政王撑腰,莫尚仪凭什么与她争呢?李尚宫才安葬,她们便如此,实在叫人心寒。”元珊低垂着头,亦觉得心中一片悲凉。丽璇在不远处踟蹰片刻,见她们不再谈事情了才走过来通传戴公公求见。上官嫃背过身去拭了拭眼角,“叫他进来罢。”
石桌旁一袭白衣被烛光笼罩在一片朦朦昏黄中,落寞垂泪,乍看之下宛若静坐在百花中的仙子,神情楚楚可怜。戴忠兰愣了愣,忙躬身请安,道:“回禀太后,奴才去找了金陵最富盛名的制香师傅,已经十分肯定,太后先前交给我的香囊中装的并非茶芜香,而是叫做三匀香。”
上官嫃微微觉得诧异:“什么?”
戴忠兰解释道:“虽然香味有些相近,材质却大不相同。茶芜香是取自树木,三匀香则是以三种花木熬制而成,其中以花粉为主。”
上官嫃脱口而出问:“有毒么?”
“并无毒性,反而可以试毒。三匀香极易溶于水,传播极快,原本无色无味的毒药一遇见三匀香便会散发毒性,令人一眼察觉。因此西域商队都喜欢随身佩戴三匀香,以防路上被人暗害。”
上官嫃若有所思道:“所以我给李尚宫喂药的时候,花粉融在汤药里令其显出毒性,银勺才变黑了。”
“还有……”戴忠兰抬眸瞥了上官嫃一眼,小心翼翼道,“因为含有浓郁花粉,有风寒、咳嗽、或者对花粉敏感之人便会产生剧烈反应。”
上官嫃一窒,“难道就是这香……害得皇上喘疾发作?”
戴忠兰颔首道:“应该没错了,只是这香从何而来?”
上官嫃望了眼元珊,淡淡道:“是贡院里的西域贡品,上面就写的茶芜香。”
戴忠兰小声嘀咕:“难道被人调包了?”
上官嫃回想起那只香囊上的白莲花纹,迟疑看向元珊,两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莫尚仪!”
戴忠兰疑惑问:“为何是莫尚仪?”
元珊忙答:“莫尚仪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香囊。”
上官嫃忽然之间平静得出奇,一字一句说:“无凭无据不能断定是她,我要她不打自招。”
一连数日骄阳似火,烤得大地炽热炎炎,人心浮躁。
李尚宫病殁之后,尚宫一位空悬,接任人选迟迟未决。在朝堂上司马琛几次三番欲提及此事,都被上官嫃以种种借口推搪。同时,宪帝的死忌将至,章阳宫因准备祭品上下忙碌,皇太后则思念成疾,不接见任何人。
绿荫浓浓,上官嫃着一袭湖绿长裙坐在石桌旁,睨着草地里一只笨拙的雏鸟。它走都走不稳,却拍着翅膀想要飞,只见圆滚滚的身子东倒西歪,滑稽可爱。上官嫃静静看着它,不知不觉笑了。
有宫婢来报莫尚仪求见,上官嫃回过神来,问旁边的元珊:“她这是第几次求见了?”
元珊飞快答:“第四次。”
“好,放话出去罢。”说完,上官嫃起身去捉那只雏鸟,放在掌心逗弄。一只雌鸟从冠幅广展的大树上滑翔而落,极快掠过她的掌心,将雏鸟衔走。上官嫃神情一震,眸子渐渐垂下,心就像被那只雌鸟挖去了一大块,霎时空极了。
莫尚仪在正殿等候已久,焦躁难安,见宫婢内侍们都忙碌着,便随意逮了一个问:“太后近日凤体违和,却为何不请御医?”
那宫婢小心翼翼说:“太后娘娘凤体安好,大约是太过思念先皇,整日都在找一只绣着白莲的香囊,说那里面装着先皇送的生辰礼物。可我们翻箱倒柜找了好几日,都不曾见过那只香囊。太后动怒了,这才闭门不上朝、不见人。”
“是这样……”莫尚仪低喃着,眼珠一转,又问,“安尚书可来过?”
“来了两次,都没见着太后娘娘。”
莫尚仪粲然一笑,挥挥手道:“好了,你去吧。”恰逢元珊从内殿出来,说太后不想见任何人,莫尚仪嘴上说着不打紧,交代元珊好好服侍太后,转身便形色匆匆。元珊目送她出了宫,回头叮嘱其他人:“若安尚书来了,便来知会我。”
西天漫是幻紫流金的晚霞,映着元帅府半边金漆匾额滟滟生光。一顶雅致的轿子在门阶前落下,轿外随行的一名小宫婢上门递拜帖。
司马银凤正在书房与査德高谈事,接过拜帖一看不免失笑,在査德高面前晃了晃,“瞧瞧,怕了才找上门。”
“你要见她?”査德高蹙眉问。司马银凤眯眼一笑,轻摇团扇道:“我倒想知道司马琛还有什么砝码。你先回避罢,女人之间的谈话只怕你不适合听。”査德高无奈笑笑,负手出了书房,凝思半晌,往院后绕过去。
斜阳泻满了一地,映着屋子温暖安谧。安书芹端端坐在厅里,神色从容。司马银凤从屏风后走出来,倨傲的杏目中流露出一丝睥睨之色,慢条斯理道:“安尚书怎么可以随意出宫?”
安书芹平淡答:“自然是皇上允准的。”
司马银凤似笑非笑道:“皇上还是摄政王啊?这区别可大呢。”
“不论是皇上还是摄政王,他们是父子,他们亦同时察觉到兵马有异动,公主若不及时勒马,只怕明日朝堂之上将是一场恶战。”
司马银凤在安书芹对面坐下,直勾勾盯着她道:“本宫接到密报,万寿节那日番邦使臣会借祝寿的机会刺杀皇上,因此早做防范。”
安书芹举眸望着她,依旧波澜不惊,问:“若真是如此,査元帅为何不禀告皇上?”
“元帅身负重任,自当为江山鞠躬尽瘁,只有查明、确实了消息,才能进宫回禀。本打算明早进宫,不料安尚书如此迫不及待……”司马银凤忽而狡黠一笑,“摄政王还真是看重你呵!”
“并不是摄政王的意思,卑职擅自前来,是希望公主看在我们昔日的交情上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将来反目成仇。”
司马银凤语带嘲讽道:“哦……本宫还以为安尚书早就反目了。”
“别以为自己把什么都做得滴水不漏。”安书芹垂眸而笑,恬静淡雅,柔声说,“你地牢里的秘密,恐怕保不久了。到时候,看皇太后还会不会任你摆布。”
司马银凤猝然站起来,步步逼近她问:“你在说什么?”
安书芹不慌不忙道:“皇上一直在暗中查探,早已知悉一切,只是碍于他对太后特殊的感情,始终没有揭发。卑职不凑巧也得知了大概,若公主一意孤行,卑职只好将此事禀告太后。”
“你威胁我?”司马银凤紧紧攥着团扇,微微发颤,道,“安书芹,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自作聪明?”
“卑职要说的话已经说了,告退。”安书芹面色露出惯有的柔和笑意,静淡得如一朵空谷幽兰。她慢慢转身,岂料刚抬脚,忽闻司马银凤喝道:“给我捉住她!”
四面同时涌出十几名侍卫,安书芹眉目肃然道:“公主敢动我,更叫摄政王生疑。”
司马银凤恶狠狠道:“本宫最看不得自作聪明的人,李尚宫如是,上官嫃如是,你安书芹又能高明到哪儿去?”
“李尚宫是你害的?!”安书芹惊呼,“她可是亲手抚养你长大的乳娘!你为何如此狠心?”
司马银凤置若罔闻,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朝侍卫命道:“动手。”
安书芹浑身一僵,瞪着浑圆的眼睛,只见一名侍卫端了壶酒渐渐逼近,安书芹欲挣扎,无奈肩膀、手脚都被人钳得死死的。司马银凤手下一用力,狠命捏开她的嘴,笑道:“放心去吧,过不久你们就可以在阴曹地府重聚。”
冰凉辛辣的酒水灌入口中,呛得安书芹脸颊涨红。她蹙紧眉奋力扭头,从壶口漏出的酒水便顺着下颌滴在前襟,浸湿了一团团细致的纹绣。直到酒壶空了,侍卫也都散了。安书芹趴在昏暗的厅堂中央不住地咳嗽,夕阳只残存了一丝余晖,惨惨淡淡。
司马银凤一步步朝外走,头也不回说:“你的婢女、轿夫都不能再活着,不是我狠心,只怪你自作聪明。毒性没这么快发作,你其实还有时间。”
安书芹气息急促,濒临绝望的目光突然敏锐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狼狈而逃,朝皇宫的方向踉跄行去。
宫殿长廊中风灯升起,殿里依次亮起了烛光。窗边一溜金丝笼中叽叽喳喳的鸟儿不知疲倦地欢叫,苍树绿茵中蝉鸣微微。这一日过得十分漫长,上官嫃以守株待兔般的阵势在殿中默默等候,终于在入夜时分等来了莫尚仪求见。
殿里灯火通明,如明镜般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无数灯盏,晃晃耀耀。莫尚仪从黑暗中一进来竟觉得刺目,微微用宽袖挡了挡视线。待适应之后,看清了坐在罗汉床上的上官嫃,不由一愣,她披着一件水绿色对襟长衫,下裙抽纱蓬蓬松松,头戴流苏发钗,素颜的肌肤如玉似雪,宛如四、五年前的模样。莫尚仪心知近日太后思念先帝才作如此装扮,行完礼,上官嫃便问她何事求见,莫尚仪殷勤笑道:“听闻太后这几日在找一样东西,为何不叫尚宫局帮着一起找?”
上官嫃恹恹道:“尚宫局无主,哀家也不知要交代给谁。”
莫尚仪毕恭毕敬颔首道:“太后娘娘请恕罪,其实那香囊一直在卑职手中。”
上官嫃喜出望外,呼道:“什么?怎么会在莫尚仪手中?”
“当时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大家都六神无主,卑职领宫婢在章阳宫收拾的时候,怕娘娘睹物思人图添悲伤,于是将香囊暂且收了起来。谁知……一别好几年,如今娘娘才想起那茶芜香来。”莫尚仪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香囊,顿时一阵馥郁芳香充盈满室。
元珊忙接过来给上官嫃送去,上官嫃托着绣工精湛的香囊爱不释手,将里面的一小团香取了出来,呈在掌心给一旁的戴忠兰看,“戴公公,你还认得么?这便是皇上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戴忠兰却从袖中掏出一团从外界寻来的茶芜香,将两种放在一起细细对比,点头道:“不错,就是茶芜香。”
上官嫃握着茶盅在案上轻叩,原本垂头立在门边的几名内侍纷纷围上来将莫尚仪押住。莫尚仪惊愕呼道:“你们做什么?”
上官嫃淡淡蹙眉,微微叹了口气,“为何是你?你看着皇帝哥哥长大的,你怎么忍心……”
莫尚仪仓惶不已,大声喊道:“卑职不明白娘娘在说什么!”
“你受何人指使加害皇上?”上官嫃厉色盯着她,字字铿锵,“你很清楚宫中的刑罚,不如早些说了,免得受皮肉之苦。”
莫尚仪面色惊恐,却抵死不认,“不知娘娘为何说我加害皇上,无凭无据如何关押,难道娘娘要动私刑么?”
“哀家只想知道真相,私刑又如何,全凭哀家开口!”上官嫃巍然起身,朝莫尚仪走去,纯白容颜似乎凝着一股慑人的气魄,莫尚仪几乎不敢看她,心底涌起一股命悬一线的绝望。正值此时,殿外忽然有宫婢进来通传:“启禀太后,西华门护军紧急来报!”
元珊代为发问:“何事?”
宫婢慌张道:“安尚书穿过西华门时毒发身亡,横尸西华门中!护军不敢妄动尸体,请太后主持大局。”
仿佛天地在震动一般,上官嫃忽觉头晕耳鸣,无力坐下。殿中各人都大气不敢出,静默了许久,上官嫃启口道:“先将莫尚仪关押。摆驾西华门。”
凤辇碾过青石砖地发出沉闷粗噶的声音,与宫人们齐整的脚步声交相呼应,多少年来都不改单调。夜似乎没有尽头,遥遥望过去,星子密布,繁多不胜数。上官嫃的耳鸣愈来愈烈,便用手捂住了耳朵,痛苦闭目。可一闭上眼,便想起方才安书芹七窍流血的面容。那具优雅的身子趴在西华门下,只有长长向前伸展的一条胳膊进了宫,其余的部分都还在宫外。血迹拖了很长,她大概是拼尽余力匍匐了一小段路,可只差那么两步,终究没有得偿所愿。
没人知道她出宫去了哪里,但她出宫时有皇上的手谕。上官嫃只觉得心力交瘁,斜倚在凤辇里昏昏欲睡。
凤辇吱吱悠悠停在了德阳宫前,元珊掀开帘子,将胳膊递上去。上官嫃伸手搭扶着下了车,缓缓走了几步,才鼓起勇气抬头看这座阔别已久的宫殿。
内侍通传之后,回禀说皇上在配寝殿,便要引路。上官嫃似笑非笑道:“不用了,哀家自己进去。”
从正寝殿到配寝殿的西廊她还记得十分清楚,一百六十九根廊柱依次从身边掠过,她总期待着西廊的尽头能出现那一袭明黄的身影,精致的眉目透着些许温柔,好令她在回忆的时候能想起他的温柔,而非残酷无情。
走到西廊的尽头,转弯,迎面撞进一个明黄色温暖的怀抱,上官嫃觉得目眩,疑真疑幻。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稍稍的歉意:“朕走得太急了。”上官嫃身躯一震,缓缓抬头,眸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然后挣开了他情急时扶住她的双手,问:“皇上可听说了安尚书的事?”
“有所耳闻。”司马轶一面说,一面引她进了寝殿。殿内的烛台上换了清一色的新烛,根根规矩整齐。案上陈列了水果香茶,似乎很有闲情逸致。司马轶请上官嫃入座,随手拿了串葡萄递给她,“尝尝,十分美味。”
上官嫃摇摇头,问:“安尚书是得了皇上的允准才出宫,不知去向何处?”
司马轶答:“安尚书是去浮椿观为朕和父王求平安符。”
在一旁伺候茶水的李武宁错手将茶水洒了些出去,忙用衣袖揩了揩,下跪认错。司马轶瞥了他一眼便叫他退下。上官嫃淡淡蹙眉饮了杯茶,忧心道:“尚宫局接二连三地出事,如今安尚书莫名其妙遇害,更加无人掌管尚宫局。难道她们为了争权夺位不惜痛下杀手?”
司马轶问:“听说你将莫尚仪关押了,所为何事?”
上官嫃一面思忖着,一面慢慢说:“我们有证据,当初是莫尚仪偷偷调换香囊,致使先皇喘疾发作。先不管酒中的毒是何人所为,莫尚仪反正难逃干系了。”
司马轶剥了粒葡萄,两指拈着递到上官嫃唇边,笑道:“你一定怀疑是我父王指使了?”
上官嫃复杂的眼神转了转,张口衔住,唇瓣似有似无擦过他的指尖,接着便猝不及防被司马轶吻住了。她过于惊骇以至于一时忘了抵抗,任由他灵巧的舌侵入自己口中,将那粒晶莹圆润的葡萄一下卷走。
上官嫃暗暗攥紧了绫绡水袖,麻木地应付司马轶攻城掠地般的索吻。他专注地看着她,细白的手指探入她的衣袖,从她手腕抚上去,渐渐抚上小臂,轻轻笑着说:“我喜欢你这样子,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上官嫃还未答话,颈上袭来一阵痛痒,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她身子绵软向后倒去。司马轶用力吮吸她颈侧那道血脉,仿佛想要吸干她身体里冰冷的血,换上新鲜滚热的血,好让她别再对自己这样冷漠虚假。他想要她的热情,哪怕一点点。
上官嫃微微张着口喘息,睁开眼闭上眼都是査元赫神采飞扬的脸,耳边依稀回荡着他略略羞涩唤她“娘子”的嗓音。她猝然握住了拳,手臂绷紧,肌理中爆发出一股凶悍的力量,出奇不意掐住了司马轶的脖子,尖尖的指甲几乎全部陷入皮肉里去。
司马轶看着她的眼睛,落寞一笑,想说她狠心恨她欺骗,却不敢,怕说破之后一切就如泡影幻灭了。
上官嫃渐渐平复气息,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就算你想用强也不会得逞,你打不过我。”
“所以我注定要被你欺负么?”司马轶自嘲道,翻身坐起来,顺手拉了她一把。“过几日就到万寿节了,所有事情暂且押后处理罢,你不如好好准备为我祝寿。”
上官嫃莞尔一笑,“到时候皇上会欣赏到世上最精彩绝伦的剑舞。”
司马轶伸手替她整理衣襟、秀发、将松落的流苏发钗取下,再悉心插上,低语道:“再精彩绝伦也不如你跳的那么摄人心魄。”
上官嫃转身站起来,望了望这所住了十年的屋子,心中竟一片戚然。万寿节,一切就该结束了。她慢慢走出寝殿,在殿门外回眸一笑,漾漾的烛光笼罩在她周身,一种静淡无声的美就那样随着光线晕开,从他眼里晕到了心里。
李武宁从殿外进来,垂首问:“皇上,摄政王那边还去么?”
“去看看罢。”司马轶努努嘴,漫不经心吃了一会水果,才命李武宁摆驾。
殿中一片狼藉,书卷散落一地,碎瓷片反着刺目的釉光,司马琛趴在案上纹丝不动,脸深深埋在臂弯。王妃窝在角落里嘤嘤哭泣,惊恐又委屈,司马轶一迈入殿便将王妃扶起来,悉心安慰,全然不顾司马琛。待司马轶说要送王妃回寝殿休息,司马琛暴怒而起,指着司马轶咆哮:“你再说一遍,她究竟是不是去了浮椿观?!”
“她是这样对我说的。”
司马琛的拳头狠狠捶在案上,咬牙切齿:“不可能,去浮椿观耗时长久,她不可能暮时才出去!”
“朕并不清楚她的想法,也懒得询问。”司马轶从容不迫,对司马琛的一切置若罔闻,只管搀扶着王妃。哄着王妃入睡后,司马轶疲倦回到配寝殿,忽然发现方才上官嫃坐过的地方掉落了几根长发,他小心翼翼拈起来,想起她唇齿间的香甜,心旷神怡。
殿外更声响起,子时了。司马轶回过神来,负手转向书房走去,一面低低对李武宁说,“安尚书出宫去了何处,你知我知,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是,奴才明白。”
拐入阴暗的通廊,司马轶脸上浮出一抹隐约的笑意,叹道:“大长公主替朕除了个眼中钉,你说朕要如何感激她才好?”
“一切尽在皇上掌握中,届时谁的性命都全凭皇上一句话。”
司马轶深吸口气,望着书房门阶下那张石桌,无数次他躲在石桌后面的花丛中凝望她的身影,呼吸着她的香气,陪她度过夜不能寐的夜晚。无数次。
今年乃圣上加冠之年,因此万寿宴异常隆重。正阳宫外仪仗华灯绵延至宫门,从民间教坊请进宫献演的艺人络绎不绝,跳着百戏入场。有上竿、跳索、倒立、折腰、踢瓶、筋斗,一面表演一面嘻嘻闹闹往宫里行进。
皇上与太后、摄政王同坐于殿上,重臣及番邦使节坐于其下,群臣百官及家眷坐于殿外两廊。两列案上摆列着各色精美茶点果子。大殿一侧早已设好器乐,民间乐人们效仿百鸟鸣叫,在整个殿内回荡,宛若百鸟朝凤。宫廷乐师肃然屏息,巧然将笙、箫、笛等空明的音色与鸟声和鸣,接着众乐齐奏。
丞相举杯敬酒,百官倾杯随之,高呼万岁。
民间百戏、宫廷群舞、番邦献艺,一台台戏轮番上场,精彩绝伦。第三盏御酒时,番邦使臣献上一只五福烧全羊,因烹制方法独特保密,在大褚极难吃到这道菜,逢万寿节才有使臣进献。
上官嫃曾尝过几次,味美独特,令人食过之后意犹未尽。她稍尝了尝,便搁下筷子,拿丝绢擦了擦嘴角。司马轶含笑望着她问:“怎么,不合口味?”
上官嫃侧目一笑,答:“味道极鲜美。不过羊肉多食无益。哀家听闻摄政王极爱羊肉,皇上不如借此一尽孝道。”
“那是自然。”司马轶应着,便命人取多了些给司马琛送去。
査元赫位高权重,与査德高并席坐于上官嫃左侧第一位。尽管场面热闹盛大,但眼见上官嫃明眸璀璨对他人浅笑,査元赫如坐针毡。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无法逾越。
司马银凤位列亲王席间,遥遥望着一身贵气的上官嫃,二人眼神时时交汇,又若无其事错开。
司马琛对烧全羊赞赏有加,接下来西域使臣进献一种奇异稀罕的仙果,据说有延年益寿之效。内侍依例先尝了一点,确信无恙后便呈上去,因珍贵稀少,只呈给皇上、太后、摄政王三人享用。
一边享用仙果,一边欣赏剑舞入场。一个个华丽妖艳的女子身披轻纱飞旋跳跃,剑随臂摆,穗随风动,英姿飒爽又不失妩媚风情。司马琛一见刀光剑影,忽而警觉起来,司马轶含笑对他说:“父王放心,朕检查过,那些剑都是假的。”司马琛便不动声色继续吃仙果。
剑舞博得阵阵喝彩,趁众人看得入迷,司马轶假意弄掉了银勺,俯身去捡,起身时悄然动了动嘴唇对上官嫃说:“待散席之后你为我单独跳一曲剑舞可好?”
上官嫃颔首默认。司马轶敦厚一笑,话语却轻佻得很:“要穿得像她们那样少。”上官嫃瞥了他一眼,带着些许嗔意。査元赫眼神冷冷望着他们,手下不由自主地用力一掐,一双筷子便折成好几截。
一曲剑舞令众人如痴如醉,舞姬们由一旁退下,妖娆嬉笑还不忘搔首弄姿,惹人瞩目。査元赫拧眉抱怨道:“真是庸脂俗粉……”査德高干咳了两声,道:“还有一个时辰,你规规矩矩坐着就是了。”
査元赫黑着脸扭开头,忽然听见一片哗然的惊呼,回身一看,竟是司马琛昏倒在座上!林密一面高呼着传太医一面叫人查看桌上所有的食物。司马轶和上官嫃也都围了上去。査元赫几步上前,瞥了眼司马琛的脸色就说:“中毒了。”
司马轶愣了半晌,问:“我们吃的东西都一样,为何父王会中毒?”
査元赫又往前走近了些,探了探司马琛的鼻息,“还有救,太医赶来就没事了。”
去传太医的内侍一连去了好几个,统统有去无回。就在正阳宫去往太医院的长廊里,两名舞姬持剑躲在暗处,纱裙上已有斑驳血迹。
底下群臣议论纷纷,有的微微发慌,连乐师都乱了分寸,曲子渐渐错乱起来,后来索性停下了。上官嫃又望了眼司马银凤,只见她微微点了头,心中便松了长长一口气。司马轶紧紧抱住扑过来哭泣的王妃,温柔安慰,上官嫃见他们如此伤感有些不忍心,转身,却发觉査元赫就贴在自己身后,贴得如此之近,她微微一吸气鼻腔里便全是他的味道。
她忽然想牵着他的手,告诉他自己大仇得报,可以跟他远走高飞了。但他的目光却冰冷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令她胆怯。
浮漏一点点沉下去,内侍总管林密似乎预感到有何不对劲,慢慢在摄政王旁边跪下,俯首叩头。不一会,殿上传来王妃撕心裂肺的哭喊,所有人都知道大事不妙,纷纷跪地。
上官嫃收回心思,命戴忠兰发话。
“摄政王薨!请各位卿家安排家眷先行离宫,各局各司留下主事的官员善后。”
席间百官的家眷争先恐后离了席,唯恐出乱子。王妃不一会便哭得晕厥,被人送回寝殿。
司马轶似乎用了极大的气力才挺直了身子,缓缓回头看着上官嫃波澜不惊的目光,低低说:“你如意了。”
査元赫隐约听见,疑惑去看上官嫃的脸色。只见上官嫃转身面对文武百官,高声道:“摄政王薨,圣上已及弱冠之年,哀家的懿旨一会便会下达枢密院,从明日起,由皇上亲政,哀家从此不参政,专心打理后宫。”
“慢!”司马银凤从席间慢慢走出来,面对群臣声色俱厉道,“当今皇上弑君、弑父,表面宽厚仁慈,实则狼子野心,有何资格做大褚的皇帝?!”
众人无比惊愕,纷纷朝司马轶投去异样的目光。司马轶依然平淡说:“若你说的属实,大可拿出证据来。”
“对付你这样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何必废话?”司马银凤挥手朝殿外放了一枚信号弹,顿时皇城中战鼓震天,犹如雷霆万钧。“本宫早已得知宪帝是为你所害,苦于没有机会,如今你再施毒手加害自己的父王,天网恢恢,总算老天也要收拾你了!”
査德高执剑冲出大殿一声叱吼,成千上万的黑甲士兵涌了过来,皇宫禁军亦被逼得退无可退,只好将殿中央的宝座紧紧护住。上官嫃怔怔望着周遭无数把雪亮的利器,恍然问:“皇姐,你要做什么?”査元赫亦不知发生何时,只是无意识地牢牢钳住上官嫃的手腕。
司马银凤道:“元赫,你们下来,禁军挡不住我们査家军。”
上官嫃的耳鸣又发作了,似乎要将脑子炸裂了,她浑浑噩噩闭目怒叱道:“你们这是逼宫!”査元赫一把揽住她往外走,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道:“他是坏人,弑君弑父,你不要被他骗了,快走!”
司马轶望着她依偎在他怀里,心仿佛被眼前无数的兵器切碎了一样,平日里总是淡淡舒展的眉头猝然间紧紧收了起来,嗓音沙哑道:“我被弑了之后呢?谁做皇帝,是姑母还是表兄你?”
犹如一声惊雷,劈在她耳畔。上官嫃从袖中飞快抽出一把匕首抵在査元赫胸口,渐渐滑上他的咽喉。她意识混沌,完全失去了方向,只是用尖锐的刀刃扎在他颈上,精神恍惚念叨:“你们不可以这样,逼宫是逆谋大罪,江山是姓司马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啊……为何要这样?”
査元赫微微摇头,神情落拓至极,喃喃道:“你竟然为了他对我如此……”
“上官嫃,你疯了?”司马银凤几步冲上前,心急如焚喊道,“快下来!你不是要报仇么?司马轶就是你的仇人!”
上官嫃含泪而笑,匕首上渐渐加重了力气,“我不是傻才被你利用,大仇得报,我已经了无牵挂。但是非我分得清,良心我也还有,他不是我的仇人,弄到这地步,我欠他很多。”
査元赫颈侧涔出一道猩红的血迹,心仿佛被捣碎了,麻木得毫无知觉。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就好似饮了毒药、痛得肝肠寸断,却不敢吐出来半分。他明明可以出手制服她,但却由她挟持着。
上官嫃耳鸣愈加强烈,头痛欲裂、心依稀在滴血,她只强忍着一切,字字铿锵道:“你立即退兵,否则他要给我们陪葬!”
“疯女人,你简直得了失心疯!”司马银凤气急败坏,在原地团团转。殿内百余官员仍处于一片迷茫中,噤若寒蝉。司马轶笑了两声,笑声平和恬淡,在殿内不断回响。他拂了拂衣袖,叹道:“原来朕的胜算还增了几分。”
上官嫃惊疑瞪着他,司马轶不慌不忙道:“宴席开始之前,我命人去元帅府接了公主的儿媳和孙子进宫。如今,你儿孙皆在我手上,你们若不退兵,査家便是断子绝孙的下场。我父王的二十万凉王军此刻就驻守在金陵城外,给你们三日期限,投降,可以保命;反抗,便要连累儿孙了。”
査德高惊骇望着高高在上的司马轶,半晌才回过神来,强行拉住司马银凤的胳膊,“暂且退兵至外朝!包围禁苑!”
司马银凤眼神凶狠盯着上官嫃,恨不得冲上去把她撕碎。司马轶忽然夺步挡在上官嫃面前,面无表情道:“姑母,早知如此,就不该利用本性纯良之人做黑心的勾当。”说罢,他命李武宁以剑挟持査元赫,将上官嫃搀扶着交给元珊,末了对她温和低语道:“谢谢。”
査元赫斜斜望着她,眸子像碎裂的玻璃球一般涣散,好似再也聚不起往日的光泽。越过司马轶的肩,上官嫃触及到他的杂糅了深切的爱和绝望的目光,顿时泪如雨下。她有何办法解释这一切,他会否相信,那刀子划在他颈上,就是她的切肤之痛……所有痛苦加起来都不敌分毫的切肤之痛。
禁苑被重兵包围,无数的熊熊火把将夜空映得如霞光一样红滟滟,星月都失去了光泽,只是隐约可见。整个宫里人心惶惶,有的宫婢内侍甚至悄悄偷取宝物收拾包袱准备趁乱逃命。这一场盛大的寿宴,不知到最后要葬送多少条人命。
摄政王敛尸正阳宫,粗略张罗一番就已过了子时。司马轶命人将査元赫、林密一行人押往德阳宫,自己则与上官嫃一同上了銮驾,摆驾章阳宫。
上官嫃还处于精神恍惚中,眼前帘帐上一脉脉一络络的龙纹云纹扰得她心乱如麻。谜团似乎接踵而至,叫她难以分解。太液池上飘来的夜风夹杂着水草花叶清香,上官嫃茫然举眸问:“这是往何处去?”
“章阳宫。”司马轶答,左手紧紧攥住她的右手。上官嫃适才觉得手指微微发麻,原来是被他攥得这样紧,她轻轻问:“去做什么?”
司马轶的神情满足而得意,道:“你答应了的,散席之后要为我单独跳一曲剑舞。”
上官嫃拧眉,眸中微微闪耀着无尽的纠结,“你明知道这一切,为何不阻止?想让我自作聪明、然后自作自受么?你父王是我害的,我早已作好了准备将自己这条性命赔上。”
司马轶握住她的手又紧了几分,宽厚笑道:“你没有自作聪明,你一直都是非分明,聪慧而且坚强。夫仇、父仇,加上整个家族,你也只认一个仇家,并未将我牵连在内,我很感激。本以为,你是恨我的,原来仅仅是利用。我不会为父王悲伤,他确实弑君夺权。相反,我现在觉得十分庆幸,若不是发生这样一场变故,我怎能更加确定爱你的决心?”
“不……你不能……”上官嫃挣不脱他的手,便使劲掰开他的手指,语无伦次道,“你恨我罢,恨我利用你的感情、恨我害了你父亲,我对你没有一刻是真的,全是假的!”
司马轶的情绪忽然格外激动,他极少如此动容,紧紧将她箍住,“但生死一线间,你选择了我,选择与我并肩,甚至不惜伤害査元赫、与长公主对立。”
上官嫃嗅到他发间清凉的薄荷香,脑中渐渐清明,她苦笑两声,平平道:“不,我看到的是大是大非,并不是为了谁。若可以抛却一切,我宁愿与他远走高飞……”话毕,她决意掀开帘子对戴忠兰喊道:“摆驾德阳宫!”
德阳宫正殿押了些大长公主的党羽,包括宫婢、内侍、官员。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被禁军严密看守着。上官嫃在窗口探了探,问身边的司马轶:“査将军一家人呢?”
司马轶道:“他们比较特殊,关押在了配寝殿西厢房。李武宁和林密都在那边看着。”
上官嫃若有所思,“林总管是你父王的心腹?你还敢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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