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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安与痛苦(3)


  两个徒弟明白这个家庭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多问,只想多为做些什么,把牲畜照顾得很是体贴,所花费的心思不比他们的师傅差。进到毡包里还要为师娘干点家务,或陪小帖木日布赫玩耍一阵。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最可怜的该是小帖木日布赫,除了有人喊叫吃饭和睡觉外,他似乎显得有些多余,阿爸和阿妈都顾不上多看他一眼。小孩子看见大人们不高兴的表情,就想逃之夭夭,沉浸在他自己蓝色无邪的世界里,根本不愿意去明白大人们为何为何。倒是时刻准备着去发现新世界,而不是感受旧世界。

  小帖木日布赫的理想之地是栅栏围成的羊圈,从太阳起来到落下去,总抱着刚出生不久的一只黑毛羊羔,如他的小亲亲般。就这样,两个小家伙躺在一堆草料上,互相嬉戏,并不觉得深秋世界有一丝寂寞和凉意。极不和谐的两个小东西时刻黏在一起,让小帖木日布赫感觉他有能力保护小羊羔不受任何外来的袭扰,也纯粹忘记了阿爸阿妈,还有那令他害怕的氛围。甚至他想永远活在羊圈里,如果真有吃的东西可以填饱肚皮。回那个没有语言的毡包就好像阿妈硬按住他,替换衣服之时所产生反感和痛苦。然而阿妈的在栅栏外的喊叫声,瞬间让他肚子饿辘辘而无法忍受,即便眼前的小羊羔一份可怜兮兮的模样,也挽留不住他背叛它。孩子就是这样,为了吃或吃好的,专注点会马上转移的干干净净,可一旦吃饱或睡足了,也同样逃回他自认为可以“当王”的地方。

  孩子毕竟还是孩子,虽是长生天福祉下赐予草原的小精灵,但还不能够完全自理,一切发育的来源都还需得益于父母的精力照料,这阵子由于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心底带来的不祥之感有如千斤的巨石之重,占据了他们全部生活的热情,简直都嗅不出空气中还洋溢着草原的气味了!孩子也没照料之力了,除管吃管睡外,也不问问他身体的状况,该给添加的衣服也都忘了。

  秋去冬来,天比一天严肃起来,来一阵风都不会含糊开玩笑了,大人还能勉强扛住,小孩子就不同了,小帖木日布赫这几日由于没有穿厚衣物,受凉了!接连几天嚏喷不止,青鼻涕像溃散的逃兵没了一点主心骨,稀溜溜个不停,把个嘴鼻弄得如一小块沼泽。最后严重到鼻子都给塞堵了,逼闷地只能靠口呼吸,也把个鼻子给无辜地捏成了乌红。头发明显焦怜怜的,如一团乱如麻的小荆棘,稚嫩的脸蛋苍白的像白色的羊毛。也不见了他活泼乱跳了,躺在小毛褥里一动不动,尤其下午,额头发烫地跟烧红了的柴棍子似的,有时候还胡话连篇。

  乌伦珠日格做母亲头一次没有照料好儿子,感到十分内疚,强忍着泪水,心疼地把儿子按到自己怀里,拿着阿爸遗留给她的一块“康熙铜币”,蘸着马奶酒轻轻地给刮痧起来。她很想向一旁的丈夫发顿无名之火,看了看他那份也同样自责的样子,也就罢了。石头没有等妻子叫,自个去烧了碗滚烫的羊肉汤,拿个木汤匙小心翼翼放在嘴边,轻轻尝了温度,吹了又吹,,慢慢送进儿子的小嘴里。

  汤喂完后,石头蹲在儿子身旁,眨巴眨巴看着儿子的通红的小脸蛋,内疚地哭了,抽搐着鼻子,拳头握着如搅在一起的铁丝。乌伦珠日格没有说一句话,只弯腰抱住了丈夫的头,流不尽的泪又刷刷夺眶而出。

  第二日天还未亮,石头就爬起来,他意识里告诉自己,他是蒙古人,是一个家庭里女人的丈夫,儿子的阿爸,有责任照顾好这个家庭,不管刮风下雨,不管扑面飞来的是刀子,还是鞭子。

  两个徒弟看见师傅好了,很是高兴,因为这个季节的牧活太多了,单凭他俩就是到猴年马月也忙不完。

  刮痧是草原牧民男女老少治愈伤风感冒的法宝,百试不爽。小帖木日布赫忍受了一次刮骨似的的疼痛,全好了,不仅全好了,他病了一场似乎长大懂事了,也不经常玩得不见影儿,还开始帮着阿妈做家务了,凉晒东西,挑拣羊毛里的杂物,还试着早上帮阿妈提奶桶。乌伦珠日格看在了眼里,儿子的懂事使她心里美滋滋。那些关于阿木尔的不祥之感虽说不准什么又来折磨她一家人,但她看到儿子和丈夫好个如初,一切就都不怕了!

  她心里相信,长生天终会有一个合适的安排!

  石头半个月躺在毡里的养病,几乎使得其对草原深处有了些陌生感,这从他重新伫立在草场上那一刻就表现出来了,如飒飒飘落黄叶的老杨树,苍茫却奈何不得。腰间的马酒袋子不时送到嘴边,又坠落下来,一连几声的长叹,令巴根有些不放心,实不敢走远,总在自己视野可以全部锁定的范围内活动。当然,石头不是一根从毡包挪出来,扎在草原的死木棍子。他喝了半袋子酒后,那一贯放牧汉子的粗劲儿立马窜到了他的手腕里,长长的弯刀子一挥舞,已削起了几把苜蓿,开始刀把子有些干滑,一口口沫唾在手心里,两只手搓了搓,半膝跪在草丛里,似乎他的手臂就是弯刀,噌噌地发出削草的声音,屁股后面一会儿就堆了一堆草。石头天生为了劳作而生,很少有像他那样的把式,干脆利落,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石头一天割的草料是两徒弟四五天的总量,三人不到十天就把草仓堆的满满了!一件令人头疼的事终于完成了。

  女人们也不得清闲,缝缝补补是入冬前的大事啊!

  (人的不安与痛苦,莫过于时间一点点抹杀希望的过程。那剧烈的情感之体验如活生生的无间地狱,恶鬼们贪婪地抓牙舞爪撕扒血肉,血淋淋的眼球中透进一点迷迷糊糊的光亮,可惜却在狰狞地发笑。身体抵御不住作祟反应的强大攻势,渐渐神经质起来,投降了,再慢慢被击倒。

  没有硝烟的残酷歼灭战,杀死的唯是惨烈的生活斗志。无法组织有意义的反抗,坚固的堡垒就是将杀死自己的策源地。

  人容易执着于某人或物,以最大热忱的信念构垒成生命中不可或缺一部分,完全可以拿死的代价捍卫根植在心里的神圣沃土。如果听到一个陌生人的不幸,那么心如结冻于冰雪里的飘叶,对其无动于衷,当然也不会幸灾乐祸。因为与一个陌生人之间是毫无可能产生一丝生命体的牵绊。这种绝对存在的,永远不可消失的现实的距离,远远不及一位主人对于死去的羊羔而产生的痛心来得那般亲近。据此可以明白,痛苦所带来的眼泪只能流给要不是自己,要不是与自己一样重要的人与物。那似神秘的心田往往所分工的情感,无非喜爱和讨厌、接受和拒绝、同情与憎恨,只不过前提是在这块心田范围内。超出以外的,就不是人情感表达之范畴了。

  只为生出在意之心,才会荡起执迷受累之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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