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千思万虑尽如空

夜渐深邃，星光罗天，踩灭了篝火，几人自冰湖上回归。那草庐处一众人睡得极熟，纵使狄秋几人一路谈笑风生走来，亦是未曾惊醒。

到得门口之际，裴天星却忽地止步道：“想不到今夜如此酣畅，还是免不得有那闲碎人打搅。”

狄秋一愕正想去问剑圣何出此言，耳边紧接着便闻到了窸窣杂响，竟是不止一人躲在暗处。他猛地朝声音所在狠狠瞪去，口中喝道：“滚出来！”

缩在暗处之人见被识破踪迹，一个腾身翻了出来，旋即身后数个着夜行衣人也一贯而出。

“狄秋，江湖上都道你已经死了，却不料是躲在剑圣他老人家屋檐下做缩头乌龟。”言声者亦是黑布遮脸，瞧不清容貌，但口音却是典型的中原人士独有。若是没猜错，多半就是狄秋在晋州城招惹的那群人中之一。

面对眼前的不速之客，狄秋齿门紧扣，怒气节节攀升，不客气地回道：“你们倒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与我过不去。既然知道此处是剑圣栖身之所，也胆敢来犯，可掂量过自己的能耐了吗？”

“好小子，能坦然说出这话却不羞不臊的，世间只怕也就只有你了。”领头的黑衣人桀桀笑着鄙夷道，“剑圣之尊武学人品皆睥睨于天下，纵使你死乞白赖地藏在此地，难道他老人家就会给你这等卑鄙小人庇护吗？”

这领头之人早就瞧见狄秋身旁的裴天星，但见其傲然之姿，极负强者神态，就已然猜到与剑圣脱不开瓜葛。此番言论，说的就是给他们所听，好教其不要起那插手自己这番寻仇索命之举。

但裴天星却是何等样人，虽深居简出常年不涉江湖中事，但毕竟是江湖中人，对方这点心思又岂会瞧不破。也不等狄秋说话，便抢到身前，将众人挡在身后，口中道：“尔等既然知我姓名，还敢贸然来犯，却太不把我裴某人放在眼里了。狄秋非为求全于我羽翼之下，而是我执意留他在此。你们今日想要动他，就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裴天星此言一出，众人皆颇为耸动。要说再借他们几个胆子却也不敢与其动手。可毕竟已经到了这里，若是不作个章法出来，就灰溜溜地离去，这面子却如何过得？

“剑圣前辈，我几人此番前来却没有要在您老人家面前动手的意思，是以身上一件兵刃也未曾携带。”领头的黑衣人道，“一来是为表对前辈的敬意；二来自然也是不敢班门弄斧，在您面前使剑。但狄秋此人在江湖上早已声名狼藉，闻其行者无不想诛之而后快。前辈切不要为这小人所蒙蔽，有损大家之英明。”

这人话说得巧妙周到，十分给裴天星面子。但即便如此，狄秋却是他保定的人，哪里会因为这满是心机的话语所动摇。

裴天星轻蔑地睨了对方一眼，笑道：“是否被蒙蔽我心中自然一清二楚，却用你来提点吗？既然你没带兵器而来，那我便借你一把又何妨事？”说罢，裴天星肩头一斜，背上一柄剑激射而出，笔直地落在对方手边不远的地上。

那黑衣人惊了一跳，未曾想事情会有如此发展。虽剑在身旁却是不敢去拿，而是耐着性子道：“前辈，我等敬重于你，这才与你好言商量。他狄秋身背数条人命，其中便有我派一人，这血海深仇我们是不得不报的。您若执意护短，只怕传扬出去，不是一件好事。”

“你说得倒是义正严辞，但尔等究竟是为报仇而来，还是为那雷火石而来只怕还要两说。”一旁久立不语的宋吞酒忽然冷笑道。

黑衣人猛地瞥向宋吞酒，见他衣裳破烂，言语傲慢，不由地心生厌恶之情。口中不客气道：“你是何人，此间却有你说话的份！”

“我这张嘴是父母给的，名分自然也是父母定的，却轮到你来指手画脚？”宋吞酒冷笑道，“处暑后，于了生大师主持的浮云寺一役，江湖上早已经传得街知巷闻，却又如何不是为讨戚成海这嚣恶歹徒？但结果呢！彼时不久，了生大师便丧命于芙蓉镇外。你赤口白牙口口声声说那天经地义的话语，实则是否包藏祸心谁又晓得呢？”

宋吞酒这番言论有同晴天霹雳，吓得那黑布下的瞳孔骤然猛缩。等到回过神来，这才连忙调整了呼吸答道：“阁下莫要危言耸听，了生大师一事多半是那戚成海杀人灭口，却与那讨伐邪魔外道的江湖义士有何瓜葛。你这般说话，岂不是颠倒黑白？”

“是否颠倒黑白你该最清楚不过。”宋吞酒喝道。他早就已经去过芙蓉镇，也寻到了了生大师的墓地。其中诸多线索盘根错节，牵涉多个门派。但端的身在别云山的戚成海却偏与此事没有半点瓜葛。孰是孰非，在宋吞酒心里早就有一张谱。

一旁的裴天星直等到宋吞酒把话说完，这才动了动身子，将背上的藤剑取下，冲着那黑衣人一指道：“要么就此道乏，要么就持剑与我一战。莫要婆婆妈妈地话说个没完没了。”

“哼，那便得罪了！”黑衣人咬了咬牙，知道要输，但还是取了裴天星掷在手边的剑。想着既然已经来了，那便没有不战就走的说法。

直瞧得一点寒芒飞出，直指裴天星的面门。狄秋一见这起势，顿时忍不住脱口而出：“是流星式！”

这星剑十三变，狄秋见得惯，饶是一出手就辨出底细。心中不由猜想，对方是那北极门的何人。但这黑衣人手法精纯，却显然在那言北辰之上，甚至与彼时的言厉亦有分庭抗礼之势。

可剑刃一到，裴天星手中藤剑微抬，迅速截在半空，在对方的剑脊上一点，顺势急上，切入一尺险地。这流星式变化本就极多，又以速度见长，但只接得一招，就已然高下立判。

裴天星还未等那剑法施展开来，竟莫名其妙指剑落向对方下腹部右侧两寸。而下一瞬息，彼时的剑尖竟然才到那处，竟是猜到对方下一处要从那里起势。

却见，裴天星翻手一按，藤剑在对方剑脊上一压，迫使对方垂剑。只听得“铛铛”两声，骤然压迫的真气，在剑上连点三下。吓得黑衣人不得不横剑在前强行支持。

但裴天星攻势未绝，剑尖轻轻一送，抵在前头，向着空中一挑，薄力挑衅。对方见被轻视，手中力量顿涨，压剑坠下，两剑在空中分裹数周。

“糟！”黑衣人惊呼一声，错认自己铁剑比那藤剑占优，却是真气完全被压制住。手中再要变化，却是神钝手缓，裴天星已然剑吐白芒，穿影而过，直挑手腕而去。

惊险之间，剑已经被真气卷飞，高高吊起。却不曾想，裴天星却只是略一斜肩，那长剑直落而下一寸不偏，落入背上剑鞘之内。

“承让了，不送！”裴天星收回藤剑，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黑衣人心头剧震，又敬又怕，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一个抱拳，便转身快步离去。

这一番短暂的打斗，说来虽然算不得精彩，但仍教狄秋开了眼界。他本以为那星剑十三变已经十分厉害，但在裴天星眼中，却连基本招法都施展不出，更别说变化云云。

而这院落里的吵闹，也同时惊醒了草庐中熟睡的众人。钱金虎率先推门出来查看，见狄秋几人立在院中，先是疑惑接着便连忙裹了被子出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听到了打斗的声响？”

“是北极门的人，不过已经教剑圣前辈都打跑了。”狄秋解释道。

一听是北极门的人，钱金虎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是有些担忧：“这可不是一桩好事，只怕长川派与碧云宗他们，不日也就都到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会如此之快。”狄秋不禁感慨道，“你们不日便就南下，这里只怕不安全了。”

“我们？”钱金虎怔了一怔，心中暗道：难道狄秋不与自己同行吗？

正当细问之间，却听裴天星已经抢先道：“要走也可以，但是狄秋你别忘了你答应的事情。”

“自不会忘。”狄秋悄悄看了一眼云眠霞，但却没有明说冰雪儿两人的事情，只怕又惹得这位佳人生闷气。

但云眠霞天生就好奇心重，一听两人打哑谜，马上就不情愿道：“你们说什么呢？狄秋你答应我师父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君子之约，到时候我一定告诉你。”狄秋笑道。

这时，屋内老许、宁俊涛等人也都穿好了衣裳走出门来。钱金虎便将方才的事情一说，又把狄秋的安排告诉了大家。

老许倒是无所谓何时动身，但宁俊涛却不一样，他认定宁勋就在这漠城，所以并不想这么快就走。

于是，嘴上连忙问起老许来：“你们白日里在城里头打探，可得到什么消息了没有？就算不是我家勋儿，有吕姑娘的消息那也是好的。”

“宁老爷您别急，这寻人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漠城不小，若是有意藏匿行踪，就凭我们几个人那也是不顶事的。”老许劝道“不过，虽说那位红衣姑娘还有宁勋没有下落，但我们今日却是打听到其他消息。听说姓栾的那对双胞胎，现在正在这漠城的戍城军大牢里头，不日就要升堂发落。”

“此话当真？”狄秋连忙追问道。

“千真万确，这都是现在明面上的消息了，万作不得假。”老许确认道，“除非这消息是那佟廷昌私下作祟故意放出来的，要引你出面去劫狱。但想到有剑圣前辈在这里，我晾他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听了老许一番分析，狄秋不禁也深以为然。先前那方齐就是佟廷昌的手下被打跑之后，自己的行踪肯定已经汇报了上去。倘若佟廷昌要拿冰雪儿做人质掣肘自己，定早就悄无声息将人送到凉城去了，不会任凭这消息在剑圣所在的漠城弄得街知巷闻，给他们有可乘之机。

想到这里，狄秋也不由地揪心，冰雪儿两很可能已经成为佟廷昌的弃子。如今情况多是朝不保夕，要不尽快搭救却是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的宁俊涛此间虽然没有听到宁勋的消息，但却瞧出一丝端倪。那便是狄秋多半要去搭救这冰雪儿两姐妹，暂时只怕还离不了北境。

于是便道：“狄贤侄，你答应过我一定要帮我寻回勋儿的。若是你这一去有所机会，可否从按戍城军中帮忙也探听一番。想必，以你的武功他们不敢不答应的。”

“宁老爷，我却忘了没有与你说清楚。”狄秋何尝不知道宁俊涛的心思连忙劝说道：“你明日就即刻启程与金虎兄还有老许他们南下回芙蓉镇，此地已经不便久留。至于宁勋的事情，我必然查个水落石出，只要他身在漠城，那我一定会找到他，带回芙蓉镇去见你。”

狄秋心中打算了许多，自己在这漠城定是要耽搁许久，不仅是为了宁勋，还是为了吕杏儿。宁俊涛爱子心切，自己是明白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担心现在的宁勋情况糟糕如吕杏儿一般，要被宁俊涛见到了，那非愁断了肠不可。

可宁俊涛的执拗，却远超狄秋所想。一听他这样安排，当即摇头反对道：“不，他们走他们的，我还是要留在这漠城。你不要嫌我碍事，我只是一副老弱残躯，又没怎么露过脸，只在大街小巷上打听，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反正，横竖我是不会南下。”

“宁老爷，您这又是何苦呢？”狄秋愁道，“您忘了吗？我们北上一行，除了为找宁勋他们几人，还要带了那位裴朗救治疫症的风灵草。我们耽误了这么久，却也不知裴朗他现在情况如何。您就听我的，明日就带那风灵草回去。至于宁勋，我答应您一定尽心全力给您一个交代。”

狄秋这不说还好，一说到风灵草，如今连这风灵草的下落都还没有。宁俊涛见其顾左右而言他，知这是个借口，当即极力竭力反对：“你却说这个做什么？风灵草尽管让金虎兄他们带回去就是了，再说现在风灵草在哪里都还不知道，你休要用这借口搪塞我。要是你不答应，我就……我就长跪不起！”说着，宁俊涛竟要跪倒下来。

眼看宁俊涛膝盖弯真要跪下，吓得狄秋连忙去扶。这左右不依，再闹下去只怕伤了两人面子。狄秋只得勉强答应道：“那好吧，您就安生在这待着，就让金虎兄他们先南下回去吧。”

“当真？”

“自然当真。”

宁俊涛见狄秋总算是答应，一下直起身来，原是逼迫狄秋就范，想不到真的成事，顿时喜笑颜开一扫脸上阴霾。

但方才说到风灵草的事上，其他人都还没有听狄秋说起过，不免打听起来，否则次日也没的东西带走。

谁知狄秋一听如此，反倒疑惑地瞧了瞧云眠霞：“你们北境这风灵草很稀有吗？怎的大家都一副没听过的模样。”

“你这话说的，不只是他们没听说过，连我也从未听闻有这样一种草。”裴天星忽然发言道，“你确定这种草是这北境所有？还是这消息有偏差了？”

狄秋见连剑圣也不知这风灵草为何物，顿时就懵了。当初苏大夫何等言之凿凿，这风灵草就是北境特有之物。若非如此，自己何苦千里迢迢来这北境寻此物呢？

云眠霞见狄秋眉头紧锁，想是这风灵草对他十分重要，连忙安慰道：“你却别急，如果这种草药当真是北境所有，那就不会寻不到的。明日我们就去药铺打听打听，便是珍贵那就舍些银子买就是了，那佟廷昌不才被你们剥了两万两银子下来吗？总不该这一株草比这还贵的。”

“你说的在理，只是……”狄秋心不在焉，想着这一耽搁又要延误老许他们南下的时辰。而北极门的人已经就在漠城，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搅出多大的风浪来。

自己这里，既要设法搭救冰雪儿两姐妹，又要想着去寻宁勋与吕杏儿的下落，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却哪里还分得出精力，料理这些纠缠不休的阴险狡诈之辈。

狄秋忍不住抬头看了裴天星一眼，忽然心里决定了身，竟跑回了草庐取出那柄伴月剑在手中。这一没头没脑的举动，让众人都看得呆了一呆。

只见裴天星摇了摇头说道：“你这痴儿，定是还要执意用剑了？”

“前辈错怪了。”狄秋语气庄重，紧接着单膝跪倒在地道，“狄秋自问尚不能称君子，这剑也不敢恬着脸去用。所以，恳求前辈替在下代为保管。他日，我狄秋但问无愧于心，便再回来向前辈索要。”

听了狄秋所言，裴天星不禁一怔，旋即朗声大笑道：“好小子，这柄剑是何等炙手的山芋，你却抛给了我。”

“前辈取笑了，狄秋脸皮若是不厚，也不会这些日来一直受您的庇佑，赖在这里不走了。”狄秋道，“只是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哼。”裴天星傲然四顾，“别人不敢接是他们胆小，但你瞧我裴天星也胆小吗？”旋即，伸手上前接过了伴月剑在手中。

继而，指着狄秋的脸面授道：“你既然择了自己道路，从现在开始我便不再帮你。今夜，是我们最后的缘分。明日日出之后，我希望那草庐里，便再见不到你。”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将伴月剑提在手中，旋即腾身而起，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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