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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章 开心天地


这天早晨,黄岭村的人们接二连三地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走出家门,来到饭摊子上。

有的靠墙根蹲下,有的找块石头或砖头坐下,每个人既是听众也是演员,都乐呵呵地参与到这笑声连天的饭摊子舞台上,边吃饭、边开玩笑、边聊天。

一会儿,一个名叫大牛的中年汉子端着一碗黄澄澄的胡萝卜条“无粮饭”走出家门,来到这饭摊子上,靠着墙根就蹲了下来。

这时有人就问:“大牛,老婆给你做的什么好饭?”

这大牛看了看自己的一碗不沾一粒米的黄萝卜条饭,笑了笑调侃地说道:“老婆给我做的金条饭!”

人们一听都笑了起来。有的看了自己一碗白萝卜条说道:“我这是银条饭!”有的看着自己碗里的南瓜块说道:“我这是金砖饭。”有的看着自己碗里的黄菜叶子说“我这是金叶子饭”,有的看着一大碗墨绿野菜说道:“我这是天然水草玛瑙饭。”

人们一阵一阵的哄笑。

大牛说道:“这是他妈‘叫花子唱戏穷开心!’”

老猪头说道:“叫花子也得开开心呢!肚里吃不着,这心里也得想法子乐乐,不是吗?”

这时王计财十一岁的大女儿红桃端着饭碗也来看热闹来了,她往饭摊子上一坐,所有饭摊子上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唰”一下把眼光投向了红桃的那碗饭里。

那是一碗白花花的白面面条。

于是骤然掀起一片“啧啧”声、惊叹声、唏嘘声!

于是那个荣获诺贝尔生理学奖的俄国生理学家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又一次在这黄岭村贫苦农民的身上获得了验证。

那碗白面面条的猛烈刺激,引发了极强烈的反射效果,这些庄稼汉子们霎时间都感到舌尖底下那根发达的分泌器官在超常地分泌液体。

这些黄岭村的贫苦庄稼汉子们虽然不知道巴甫洛夫是谁,但他们知道那白银玉石般的白面面条,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一顿。有的人家在过春节时大年初一的早晨能吃上一顿白面包的水饺。

有的人家,大年初一只能吃上半顿,也就是只能包一半白面水饺,而另一半就是玉米面包的水饺了。

由于小麦在当地产量小,所以种植的小麦不多,秋季收割完后,就不再分给村民,全部留在大队了。

大家的眼光怔怔地盯着红桃的那碗面条看了半天,又倏然离开那碗面条相互对视了半天,然后看向各自的那碗菜汤里,半晌,人们都纷纷把饭碗从手上放在了地上。

这时就有人故意问道:“红桃,你吃的是什么饭哪?”

红桃说:“白面面条呀!”

大牛往嘴里拨拉了两口胡萝卜,嚼了两下问道:“你家吃棒子面不吃?”

红桃反问说:“你是说窝窝头吗?”

人们说:“对,窝窝头。”

红桃说:“我们家很少吃窝窝头,那窝窝头太粗不好咽。反正我不喜欢吃。”

老猪头问道:“你们家吃野菜不?”

红桃问道:“什么是野菜?好吃吗?”

这时老猪头又问道:“你家从哪来的白面呢?”

红桃说:“我不知道,那得问我爹呢。”

有一个上点年岁的汉子问道:“你家每年交不交公粮呢?”

红桃说:“我不知道。”

这时一个年老一点的女人问说:“你父母亲让你端饭到饭摊子上来吗?”

红桃回答说:“不让!”

有人接着问道:“那是为什么呢?”

红桃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正在这时,远远听见红桃的母亲高声叫唤:“红桃!……红桃!……回来!”

红桃这才端着饭碗站起来,匆匆忙忙往家里跑去。

这时村民们才蓦然意识到,这村干部的家属子女从来不端饭到饭摊子上来的秘密。

生产队干部家从来不闹饥荒,虽然他们的家人不端饭来这饭摊子上,人们看不到他们家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但是有一些有心人平时就悄悄探问这些村干部家年幼的子女。

童言无忌,三哄两哄就说了真话了,他们家吃的饭大都是白面面条和馒头。棒子面都很少吃,“无粮饭”、野菜是什么,他们根本没吃过,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时,一个六岁孩子因为眼馋地望了半天红桃的饭,突然一叠连声地叫嚷道:“爹,我也要吃白面面条!要吃白面面条嘛!”

这孩子一边吵,一边使劲摇晃着他爹端着野菜汤的那只手,那碗端着野菜汤的饭碗摇晃了几下,洒出一股子菜汤,几乎把那只碗掀的掉到地上。

这孩子的父亲本来就一肚子烦恼,这下子更激起他的火来了,于是“啪”的一声,就给了这孩子一个耳光!

孩子的碗也掉在地上了,野菜汤洒了一地,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起来!

人们才纷纷打劝这孩子的父亲。说道:“不要打孩子,不是孩子的过,是咱们大人没本事,给孩子弄不来那白面面条吃!”

“就是,孩子吃不上已经受委屈了,你还打孩子!”

“咳!同样是孩子,生在生产队干部家多享福,生在这受苦人家里就得受罪!”

“是啊!吃着野菜汤,还得挨耳光。”

大家这个一言,那个一语,说的孩子的父亲也觉得很惭愧,后悔不该打孩子来,让孩子受委屈了,于是放下饭碗伸手把这孩子抱了起来,哄了哄,这孩子不哭了。

大牛说道:“咱们不希望像人家一样吃白面、大米,只要每顿的饭里能有点玉米面吃,不要一日三餐尽吃这‘无粮饭’就心满意足了!”

有个小伙子满脸疑惑地说道:“这黄岭村有的干部是不是贪污集体的粮食了?”

大家“噌”一下都抬起了头,相互看了看,都不吭声了。

这时就有人招呼大伙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就吃这‘无粮饭、野菜汤’也平平安安就算了,得罪下人家村干部,咱可是惹不起!”

大牛说道:“是啊,还是悄悄地吃咱这金条、银条饭吧。”

一会儿,大伙都不吭声了,又默默地端起那碗“无粮饭”咀嚼吞咽起来。

不过也有心管不住嘴,嘴不理睬心,一股子气上来就口无遮拦,嘴不择言之人,这样的人再加上众人逗逗乐,抬抬轿子,这嘴巴就管辖不住要过嘴瘾了。

而黄岭村的金蛋子就属于这一类典型人物。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当村干部的是上等人想吃啥吃啥,我金蛋子是下等人吃不上,喝不上,就想说啥说啥。”

这金蛋子还是本村著名的顺口溜大师,是天生的顺口溜专家,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但那顺口溜说的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洋相,有才气,又押韵。

这人又是个爱开玩笑,爱出洋相、爱逗乐的乐天派人物。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一圈人围着,嘻嘻哈哈,笑声一片。那顺口溜讲出来是一套一套的,不管谈论什么问题,或骂人、还是开玩笑逗乐,顺口溜随口就来。

今天就在这一片饥荒声中,人们端着菜汤子已经在饭摊子上坐得满满当当的了,金蛋子端着一碗饭出来了,人们一看着金蛋子出来了,气氛一下子就又都活跃起来了。

金蛋子是贫苦村民当中的一颗“开心果”,一抹太阳光,他会给人们带来欢乐,带来开心,人们不论肚子有多饥饿,野菜有多苦涩,只要金蛋子一到场,就会忘掉一切痛苦,霎时笑出眼泪来。

今早晨金蛋子端着饭一出现,人们早早就乐呵呵地等着金蛋子给大家出洋相了,金蛋子找了块地方刚刚坐了下来,有人就问道:“金蛋子端的什么好饭?”

金蛋子说道:“好饭?哼!”他望了望碗里的饭说道:“一碗饭,三根萝卜丝,两疙瘩土豆皮,吃得倒是他妈的B!”一句话笑得满饭摊子的人都爬下了,野菜汤喷了满脸。

就在大伙“叽叽嘎嘎”一片哄笑声中,村西头的马拐子端着一个粗笨大海碗,盛着一碗“无粮饭”一瘸一拐,一高一低地向着饭摊子走来,大海碗里的“无粮饭”随着他身子的上下颠簸,晃悠着,一会向外漂溢一股子菜汤子。

人们看着他腿脚不方便,一位中年汉子从坐着的一块石头旁站了起来,挪了两步,蹲在了一边,给他让出了一块石头。

马拐子走到这石头旁边,朝着给他让石头的汉子咧嘴笑了笑,算是表示谢意,然后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他把大海碗放在污秽的地面上,伸出左手把溢在手背上的热菜汤子甩了甩,没甩干,然后又在他坐着的石头上擦了擦。

而马拐子的两只黑手由于饭汤子溢了出来,将手浸湿了,在那个粗笨大海碗上留下了两个清晰的黑手印子。

这是因为村里人从来没有饭前洗手的习惯,因为这其一是村里吃水困难,全村人就守着一口井,到了旱季别说洗手的水没有,就连吃饭的水也没了;

其二,劳动回来已经很累了,洗手还得走好多个程序,才能到了洗手环节。

譬如,从地里回来,放下农具后,需要先找着脸盆,而全家就一个脸盆,这脸盆空闲的时候很少,往往是被占用着的,这就需要先把脸盆里的东西捞出来,找地方放下,将脸盆里的脏水倒掉,再找着舀水的水瓢,然后再找着储水的水缸,将水瓢在水缸里舀上水倒在脸盆里,再把水瓢放回原处,如果是寒冷季节,还需要找着热水瓶,这还得看看热水瓶里老婆是否给灌上热水了没有,如果拎着热水瓶里有水,再提起热水瓶来往脸盆里倒一股子热水,把热水瓶再放回原处,然后再找着毛巾,找着香皂,这才能能到了洗手环节。

前后至少要走十二道程序才能洗了这两只手。

而城里人可就不一样了,只用一道程序,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就行了,要热水有热水,要冷水有冷水,香皂、毛巾都在水龙头旁挂着。

因而村里人从地里回来一身疲乏,一腔饥饿,要走这十二道程序,一般人都懒得走。因而那双手上的化学成分也比较复杂,但表面看上去都是一个样:黑渣渣的。

因而,马拐子的那个大海碗,虽然每顿饭后老婆给他洗的油光锃亮,但是一经马拐子的双手端到这饭摊子来,那白色大海碗就变成“景德镇的青花瓷”了,上面布满了手指花纹。

马拐子随后不慌不忙地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来,叼在嘴上,然后又欠了欠身子,在上衣的右下摆子口袋里掏出火柴,“刺啦”一下划出一股小火苗,为了遮挡风吹,倏然用黑渣渣的两只大手将火苗掬住,凑到嘴叼着的烟卷头上,将那根洁白的烟卷点燃,随即扔掉那半截子烧黑的火柴头,“吱吱吱吱”地吸了一大口。

然后张开缺了两个牙齿的大嘴,一边向外大口吐着烟雾,一边说道:“西头二疙瘩老头死了!”

众人一阵愕然!嘘声一片,相互对视凝望半晌,都慢慢地放下了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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