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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历史的悖论


姜从珚想过拓跋骁可能会来找自己,却没想到他动作如此迅速、干脆,快到她没有一点点防备就直接让梁帝下了旨。

        昨日天际露白,京畿领将率五千兵马赶到铜陵园,随后护送梁帝及一干人等回长安。

        这次的刺杀虽没成功,却伤了不少大臣和后妃内眷,惹得梁帝震怒,将有关人员一律捉拿下狱,等候发落。

        长安城中亦对此事议论纷纷,梁帝忙着安抚百官彻查行刺之事,不想拓跋骁派了使者告诉朱成,说他已经选好娶妻人选了。

        梁帝这两日虽怒躁,听到这个消息时心情也好了些,可等使者说出那女子的身份后,他却陷入了沉默。

        姜从珚,楚王姜淮独女,封顺安郡主。

        这个封号是永安五年,姜淮的双胞胎儿女一起落水、儿子早夭后,姜淮特意上奏为姜从珚请封的。

        顺安,顺从且安分。

        梁帝读懂姜淮的意思,同意了他的请奏,对于他把女儿送去凉州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让他娶了赵家女为继妃。

        一晃多年过去,姜淮果然意志消沉,窝在楚王府终日烂醉。

        原本他并不需要再把姜淮放在心上,他现在是天子,坐拥四海,姜淮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封王,连封地都去不了,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掀不起风浪。

        不知为何,梁帝对他总有一丝不放心,然后想起他那个在凉州长大的女儿。

        凉州只坐拥一州之地,却兵多将广,底下战士骁勇善战。五十年前,前朝山河混乱,群雄并起,张家一心抵御外敌,并无称霸天下的野心,期间多次击退匈奴、羌氐和乌孙,阻挡胡人南下,守住了西北一方安宁。

        上任张家家主张之横,见太-祖姜世英英雄气概,治军有方,战无不胜,最终被说服归附,但要求兵权归己。太-祖知道张家世代经营凉州,本就是一方土皇帝,且张家行事素有举度,一心保境安民,便承诺只要不叛国,大梁永远不会主动攻击凉州,甚至还许下了口头上的儿女婚约,让他的孙女嫁给自己的皇孙。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昭文太子早殇,太-祖的皇位传给了弟弟淮阴王,也就是先帝,张家的态度便不似先前亲密了。

        张之横臣的是太祖,张维跟随的是昭文太子,张家效忠的,从来不是淮阴王,更不是自己。当初太-祖驾崩淮阴王登基时,为了保下姜淮,张维竟然把自己年仅十岁的女儿送到长安与姜淮成亲。

        张家这样一支强兵悍将,却根本不听他的诏令,这是扎在梁帝心头上的一根刺,恨不能除之后快,可北境胡族虎视眈眈,唯有张家驻守凉州方能震慑四周。

        倘若擅自与张家翻脸,凉州大军进犯,他的皇位恐怕也不能安稳了。

        收不服、除不去,梁帝只能一边利用张家一边忌惮他们的实力。

        两年前,他突然想起姜淮还有个女儿在凉州,已经长成,年十五,正是能婚嫁的年纪。意识到这点,他背后一凉,连忙暗施手段让楚王府把人接回长安。

        他决不能让楚王府与凉州联姻!

        虽然姜淮意志消沉,也要防备着他心有不臣,即便姜淮自己确实没夺位的心思,那张家呢?他们兵强马壮,娶了姜淮的女儿再以此为借口,就有了出兵的理由。

        如此种种,不能让梁帝不重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姜淮的女儿嫁出去,嫁给一个自己可以放心的人。

        这原本是他的打算,但现在拓跋骁却横插一脚。

        梁帝十分不愿见到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这会让他很没安全感。

        梁帝坐在听政殿中的帝王龙椅上盘桓沉思许久,冠冕上的十二旒珠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显得有些莫测。

        他二十七岁登基,御极十五载,今年才四十出头,保养得宜,头发尚黑皮肤紧致,上唇和下颌蓄了短须,被修剪得十分整齐,生了一副姜家人特有的端正相貌,微微发福的身材在帝王衮服的衬托下别具威严。

        朱成小心翼翼地跪在案前,原以为陛下会一口答应,毕竟都折腾多少天了,漠北王好不容易松口,没想到皇帝竟好似有些不乐意。

        又不是亲生女儿,有什么不乐意的?哦不,恐怕是亲生女儿才好呢,现在变成了那位反而要多思量思量。朱成心想。

        梁帝思索许久,始终没能下定决心,一抬眼瞥见跪坐在下面的朱成,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爱卿觉得如何?”

        朱成想,“您可赶快同意了我好把这瘟神送走。”可惜他不敢这么说,于是只能措辞恭谨地说:“回陛下,臣以为这是好事啊!”

        “好事?”梁帝抬起眉,音调有些疑问。

        “漠北王来长安许多日,一直未能选定贵女,如今他既是主动提出人选,陛下何不应了他,趁早送走鲜卑使团,否则久留长安恐有他变啊!且漠北王为人狂傲,又不通礼仪,若是不应他,届时以为我大梁轻慢于他,恼羞成怒之下断了盟约,岂不是让陛下两难?陛下夙兴夜寐,都是为了我大梁的江山社稷啊!”朱成像是完全不了解梁帝心中所虑,就事论事地说,最后还说顺嘴了拍了句马屁。

        他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全靠他这张能说会道的巧嘴。

        经他这么一说,梁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那这人选……”梁帝迟疑了下,语气似有些愧疚,“顺安毕竟是楚王独女,先昭文太子唯一的血脉,朕实不忍将她远嫁,否则岂不愧对兄长。”

        朱成听得牙酸,面上却还一本正经地劝道:“舍一人能救万民于水火,陛下有何不舍,况一女子耳!便是昭文太子在天有灵,为了江山社稷恐怕也愿舍女。”

        对,不过一女子耳。梁帝眼前一亮。只要别跟张家扯上关系,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更不要说远嫁漠北之后无依无靠,能活命就不错了。

        梁帝思绪一通,当即下定了决心,“善!爱卿所言甚是。”然后命人拟诏。

        朱成一笑,叩首伏拜,“陛下英明。”

        走出听政殿,朱成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水,心头大石总算落地。和亲人选决定好了,想必漠北王用不了多久就要启程了吧。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美好的日子在向自己招手。

        至于皇帝对楚王府那态度……算了算了,不想了,不干他的事。

        -

        楚王府,使者宣读完诏书后,双手捧到姜从珚面前,“请公主接旨。”

        姜从珚被若澜扶起身,一步一步缓慢走上前去,从使者手中接过这道改变自己命运的诏书,回过身,看到楚王和楚王妃赵氏。

        赵氏脸上的得意毫不掩饰,还装模作样地道了几句恭喜。她也没想到计划能这么顺利,漠北王果然为她的颜色所惑要了她,真是上天开眼。

        姜从珚没在意赵氏小人得志的表现,转而看向旁边的楚王。

        刚刚宣读诏书时,楚王浑浊迷离的眼眸似乎有一瞬间的清醒,从眼缝里漏出一丝骇人的精光,很快又消失不见,让人几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送走使者,赵氏扭着衣裙由侍女搀扶自己大摇大摆地回了静贞居,楚王则被他身边伺候的两个健仆抬回了澧水院的阁楼里。听诏之前他也醉着,被仆童草草收拾后匆匆抬过来的。

        众人散去,姜从珚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细如嫩笋的指尖握着帛书,捏起层层褶皱。

        周身的气质变得缥缈模糊,她浓密的睫羽轻垂盖住漆黑的瞳仁,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只余一具躯壳在人间。

        “女郎…”

        若澜和兕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她想不开,但此情此景,她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再多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姜从珚现在在想一件事——原本的历史上,拓跋骁选的是谁呢?

        如果她没穿越而来重生在这个小女孩儿身上,真正的姜从珚应该在十年前便跟她哥哥一起早夭了。

        既然“姜从珚”这个人不存在,那拓跋骁与梁国结盟后,选的是谁呢?

        还是说现在的她才是因,后世才是果;因为她穿越而来,后世的历史才变成了她所知道的模样。

        这是一个历史悖论。

        如果历史真的因此这样,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她只能走向一个已知的既定的轨迹!

        这意味着无论她做什么,或者正是因为她做了什么,所以才变成了历史。

        妄图改变历史,最后却成为了历史。

        姜从珚一瞬间茫然,不知道自己穿越的意义在哪里。

        难道只是为了多活几年然后看着这片华夏大地被践踏得生灵涂炭支离破碎吗?难道只是为了看着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个个离散在乱世中吗?看着张家为了抵御胡人拼尽一代又一代儿郎全都战死在沙场上吗?

        “女郎!”

        一道温沉的女声将姜从珚从思绪里拉回来,“怎么了?”

        “女郎,你别想不开。”若澜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哽咽着说,“无论你去哪儿,我们都陪着你。”

        她刚刚看女郎眼神一点点抽离,紧接着整个人陷入了密不透风的悲伤里,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压在她肩上,让她不堪重负,几乎要被压垮。

        女郎看似柔弱,内心实则有着非同寻常的坚韧,就算是在生死关头也不见她如此脆弱,她不知道女郎为何如此,只想拼尽全力去保护她。她再也不想经历想要保护人却没能护住的无助和绝望了。

        “我没事儿。”姜从珚抬起胳膊回抱住若澜姑姑,微微弯腰将脸贴在她肩膀上,轻声说,“姑姑别担心,我不会想不开的。”

        她很惜命,好不容易重来一世,不管历史是不是已成定局,她都要好好活一次。

        相互安慰了一会儿,姜从珚从若澜怀里退出来,“我们去澧水院。”

        像上次一样来到澧水院的阁楼里,推开门,果不其然,又是一地的酒壶,满室刺鼻的酒味。

        姜从珚让若澜兕子跟小童一起守在门外,自己独自踏进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仰躺在地上的楚王,声音轻柔却带着坚定,一字一句地说:“父亲,您已经醉了十年了,还不愿清醒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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