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壶酒


竹均把景姣带进了房间里,景姣其实并没有醉,至少意识是清醒的。除了腿脚有些软。

看着个头比自己还矮那么一丢丢的男孩子驾着自己,她非但不觉得愧疚,反倒跟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好戏一般,吃吃的笑了起来,空闲着的一只手轻轻地点着他的脑袋:“什么时候还会照顾人了?果然是出去了一段时间,长大了不少。”

竹均将这些都当做了醉言醉语,不去打理。他如今是男儿之身,再不是别人眼中的小丫头,也不好让旁人看到他这样架着她,进了房门之后,他飞快的把她放在床榻上,然后用盆里的冷水沾了帕子给她擦脸。

景姣倒在床上,一会儿笑,一会儿说胡话。感觉到有凉凉的东西在脸上轻轻的揩拭时,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房间里面还没有来得及点灯。

景姣的眼神在黑暗中一点点的迷离。

面前的身影好像在无形中渐渐地就高大起来,分明还是那么瘦弱,可是却多了几分让她觉得熟悉的气息……

“沈……筠。”

竹均的手一顿,微微附身去听她在说什么。

“叶……淳……”

景姣睁着眼睛,轻轻地眨动,一下一下的喊着那些早已经不在的名字。竹均听清了后面一个,又坐直了,恍若未闻的给她擦脸擦手。

“这么点酒就将你喝醉了?!”他的声线清明,语气平静。

房间里面有片刻的沉默。

下一刻,原本还在浑浑噩噩模样的人,忽然就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没醉……”

竹均下榻去把帕子重新又洗了一遍,转身回来擦第二遍:“我见识过。”

景姣差点忘了,这个臭小子和自己是朝夕相处一段日子的,那时候她的确是偶尔馋嘴喝几坛酒,可是不晓得这个酒是不是假的,怎么都喝不醉。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想念过自己曾经酿制的酒,也就是埋在叶淳小院子外面的那几坛酒。她想,或许这世上只有那几坛酒能喝醉了。

可是今天,饮下这些酒,明明还是那样的发热,明明还是会脚软腿软。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她终究是醉不了。意识清明,清明的意识到哪些人此生再也看不到,哪些过去再也回不去……

“阿澜,这种酒,是你自己酿制的吗?!”竹均擦完了,盘着腿坐在她身边。

景姣痛快的呈大字状躺着,似乎浑身舒坦,慢悠悠的:“嗯——”

“放了……几十年了吗?!”

景姣缓缓移动目光,望向坐在身边的俊美少年。

“嗯。大概……有五十年了吧。”

竹均认真的听着,点点头,复又问道:“这世上真的能把酒液酿制成酒膏的方法吗?!”

景姣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竹均原本是在等着的,但是见她长久不说话,以为她睡着了,遂准备轻声下床去让她好好休息。

安静的房间里,不其然的响起了她的声音。

“那是很多年前。我在梧州的时候认识一个酿酒的老师傅。”

“那位老师傅是梧州的一个酿酒师,可是在人才济济的梧州,他一点也没有名气,酿的酒也很一般。生意不怎么样。”

竹均慢慢走了回去,挨着床沿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

景姣的青丝铺洒在长榻上,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屋里好像一切都变得可视。那一头青丝蜿蜒而来,末梢处刚好碰到了竹均落在床榻上的手边。

景姣的声音清幽,说话的语气半点喝醉了的样子都没有:“我还记得的处处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个十分倔强的小老头,脾气古怪,谁都瞧不上眼,在我眼里,就是个没本事,却还自命清高,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的酸臭老头。”

“可是很奇怪,我师父对他……十分尊敬。”

竹均的目光动了动,无声的望向景姣的脸。十分默契的,景姣的话也停在这里,好像是在等着他问出什么。

少顷,竹均:“那位老师傅,是个不得了的高人么?”

景姣笑了,摇了摇头,满头青丝也在这个动作中,发出了悉率的声音,也因为这个动作,头发的末梢扫到了竹均的尾指。很神奇的,那抹青丝好像不仅仅是扫在他的尾指,更像是扫在他的心尖一般。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头痒痒的,一种冲动促使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那末梢的一截头发。

“臭老头顽固的很,我与师父游历至此,在他的破酒馆一住就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师父总是遣我给他做饭,菜钱饭前都是师父出的。那时候我年轻,总是受不得委屈。那时候想要求着我做一顿宴席的人已经够围着阳城三圈了,这个臭老头一点都没用,凭什么要我绞尽脑汁顿顿不重样的伺候她?!”

或许当年的怨愤的确是挺大的,时至今日,谈及当时,她的语气里还带上了年少稚气的赌气味道。

竹均不由得勾起唇角:“然后呢?!”

然后?

景姣也笑了。

吃到十六天的时候,孟澜骨子里的那股子邪性爆发了。这老头虽然没本事,一张嘴倒是会吃,但是唯独不会吃辣。她尝了尝老头的酒,给他做了一顿全辣宴。

所谓鬼才,大概就是如此了。

全辣宴,从卖相上看,每一样都是清新可口的样子,可是吃到嘴里,就是要了命的辣!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明明害怕辣,明明不能吃辣,但是老头吃下一口,嗷嗷要死喝了半桶水之后,竟然颤抖着手再次拿起了筷子,将菜肴一扫而空。

“你可晓得那种会上瘾的药粉?!”景姣说到这里,插入了一个问题。

竹均听得心里惊诧不已,连忙点头:“我晓得。”他从前在那样的地方呆着,不少有钱人家的公子,钱太多了没有地方用,便喜欢用那些药粉寻乐子,时间长了会上瘾。

景姣笑着,语气里好不得意:“他不能吃辣,我就偏偏要他吃辣,还要他吃的欲罢不能,欲生欲死!舍在天堂,腹在地狱!”

竹均仿佛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般:“你……如何做到的?!”

景姣看了他一眼,有点不满的点点他的脑袋:“又将我说过的全都忘记了么?!”

竹均赶紧回忆起她教授的东西,说到辣,那就是之前聚珍楼开业的时候她说过的话——辣味不在味觉一类,它是一种刺激性的味道。

景姣也不计较了,继续道:“辣味不是辣椒才有,姜蒜芥菜,能用来提炼辣味的食材多不胜数,辣椒容易暴露,我就用不会暴露的食材来提炼辣味。其实辣不仅仅是刺激,有时候它还能起到提味和刺激的作用。我给你打个比方,若是你吃辣吃的太多,舌头的味觉被刺激过重,极有可能会使得味觉的敏感度降低,若是此刻给你一个咸咸的食物,你吃下的时候,可能会觉得这味道刚刚好!”

“老头喜欢喝酒,他的酒明明没有特色,却坚持酿酒,我尝了他的酒,用了他酒中最喜欢用的几味酿酒材料,融入菜中,只因我当时猜想,他对一些味道必然情有独钟,所以才由此一举。”

所以最后,他明明不能吃辣,却深深地爱上了那一桌子辣味,吃到最后拉肚子到深夜,肛门都险些拉坏了,余生念念不忘的,依旧是她的那一桌子辣菜。

竹均只觉得不可思议,阿澜,果真是厉害。

景姣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又把话头扯了回来:“后来我才知道,这老头从前在宫中酿酒,是有名的酿酒师之后。可是……因为他犯了死罪,是我师祖将他救出来,让他在梧州活下来的。”

“老头这一生都用在了酿酒之上,发誓要酿造出最有特色的,最与众不同的琼浆玉液,只要有人喝下他的酒,就能喝出来这是他所酿造。可是到了最后,这竟然成了会要他命的东西,他不能再酿造自己的酒,而要将自己完完全全的掩藏起来。”

“那一顿饭之后,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师父原本因为这个责骂了我,可是他反倒一点都不生气,还带着我去了他的院子,在一棵枣树下挖出了两坛子酒。就是如今你所见到的这种酒……”

这种酒的酿制,非常的独特,用料是绝对的独门秘方,是老头一辈子的心血,因为这种酒酿制出来之后,会在酒坛子最上面形成一种厚厚的酒膏,堪称全局最精华的部分,而凝结成酒膏之后剩下的酒液,也是精纯无比。水晶醉粽的秘诀,就在用酒膏切片,包裹醉粽,经过高温的蒸化,酒膏慢慢地变为酒液。至于将味道分层,哪就更简单了——以熬好的糖浆飞快的刷层,形成一个非常薄的糖衣,只要控制好糖的纯度,无论是糖衣与酒液融合,还是糖衣与水晶外衣的融合,都会变得不那么突兀,反倒成就一道莫名的香甜。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察觉不出玄机所在。

“老头将如何酿制这种酒的方法传给了我。”也是那个时候,孟澜才知道,沈筠之所以带着她去寻找那位老先生,为的就是希望老先生将技艺传授给孟澜。

若是他此生都无法在将毕生心血重见天日,何不交给一个值得信赖,受之无愧的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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