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得而复失(一)
中秋佳节,皓月千里,宁王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微浓亦在蓬莱阁二楼设下小宴,等候云辰。
他比她想象中要来得早,神色从容,带着些微的酒意。彼时,她刚从蓬莱阁后面的小院子里折花回来,抱着几株香桂在手,正在厅内闲闲插花。
云辰还没踏入阁楼,满室的桂香便扑鼻而来,而微浓就亭亭立于主座的小案几前,素手摆弄着瓶中桂枝。长身玉立,长发如缎,长眉清眸,长睫微垂,鬓边一支素淡的珠钗微微摇曳,衬托出她沉静而认真的面容,一身鹅黄色宫装在橘色灯火下显露几分暖意,将她盈润的肌肤氤氲出一种炫目的白。
恍惚之间,云辰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初见她的时刻,也是这般迷离的夜晚,也是这般朦胧的灯火,她轻轻打开殿门,抬起一双清透的眸子看向他,仿如一枝晨间初露的芙蕖,不经意间绽放于他的眼底。
也是那一刻令他恍然发现,她比画像之中更灵动、更鲜活、也更美好。
有些事情从不敢回首,一旦回首,便意味着离别。
有些事情从不敢回忆,一旦回忆,便意味着失去。
“你来了。”微浓简短的三个字,轻易将他从往事之中唤回,她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眸却一如宁谧幽深的湖泊,不起一丝波澜。
还是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面容丝毫未变,只是她当年眸中的跳跃再也不见,变得深邃内敛。
也许变得不是她,也不是他,而是时间。
他与她就隔着一扇敞开的门,不近不远的距离,四目交投,过去的十几年就在眼前静静流淌。踏入门槛,一切回到现实,岁月从此沧海桑田。
短暂的沉默中,一些情绪如浮光掠影般划过心头,云辰朝微浓缓慢走近,随即浮起一抹清淡笑容,口中说出三个字来:“久等了。”
微浓也漾起一抹笑意:“没有,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早。我以为宁王要到亥时才肯放你过来。”
“我多喝了几杯告罪,先从席上退出来了,”云辰笑着解释,“他必定知道你我有约,也没留我。”
“在这宁王宫里,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微浓边说边放下手中桂枝,对云辰相请,“我也设了一台小宴,就在二楼,我们上去吧。”
云辰颔首,两人均不再多言,默默地登上二楼。
小宴就设在露天的回廊之上,一张案几,两把椅子,陈设简洁,唯有回廊四周插满刚折下的桂枝,香气弥漫。
这是云辰最喜欢的味道,多年来从不曾改变,就像他也一直喜欢着某个人、某件物品,慎重地珍藏于心,但遗憾的是,从此只能用来怀念。
如此想着,云辰心头酿起一阵苦涩滋味,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揽月楼。
微浓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隐约看到第五层似乎有个人影,裹得严严实实,正朝蓬莱阁的方向望过来。微浓恍然想起是连庸住在那里,本欲朝他遥遥见礼,却见连庸双肩突然轻轻耸动,旋即转了个身,迅速消失在她视野之内。
耳畔又响起轻微的“骨碌碌”声,看来是连庸自己推着轮椅走了。微浓不无遗憾地道:“只可惜你我今晚有事商谈,否则可以邀连先生也来小酌一杯。”
话到此处,她又想起连庸是有病在身,不能吹风,遂再道:“不过这小宴就要搬去屋子里了,倒是辜负这中秋佳景。”
云辰耳中听着微浓这番话,鼻端闻着熟悉的桂香,却是薄唇紧抿,什么反应都没有,好半晌,才道:“连先生会留下辅佐新帝。”
微浓想起连庸此生的追求,也不好评判太多,径直邀请云辰落了座。然后她招来蓬莱阁的首领太监,命道:“今晚我与云大人吃的几道菜,你吩咐下去再做一份,给揽月楼的贵客送去。”
首领太监立即称是,极有眼色地传令上菜。
随即,四名宫婢脚步轻盈鱼贯而入,将八道凉菜和一壶好酒摆到桌案上,微浓挥手屏退她们,亲自为云辰斟上满满一杯纯酿。
“中秋佳节,先喝了这杯再说正事。”微浓开门见山,并未感应到云辰的别样情绪。
云辰颔首,面上仍旧维持着淡笑,举杯与之轻轻对碰,率先开口说道:“今晚中秋夜宴之上,宁王已经正式宣布退位,要将王位传给原澈。”
这么突然?微浓有些意外:“今日中午,他专程召见我,也没见他提起此事。”
“大约是想让原澈尽快上手,届时新朝称帝,才会更加名正言顺。”云辰如是猜测。
微浓亦做此想,点头附和。两人对饮而尽,微浓便提起心头揣着的正事:“流言想必你也听说了,可有什么想法?”
“譬如?”云辰把玩着手中酒杯,神情自若。
“譬如是谁散播的流言?目的是什么?我们该如何应对?”微浓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啪嗒”一声轻响,云辰将酒杯置于案上,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流言散播者是原澈。”
原澈?微浓感到不大相信:“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是想逼迫我公开否认楚王室的身份,让天下人都做个见证,好断绝我复国的后路,防止我日后卷土重来。”云辰平静回道。
乍一听,这好似的确符合原澈的立场,可是微浓总有一个直觉,这流言不是原澈所为。自从聂星痕和祁湛死后,原澈已经改变了,临去幽州之前,她还见过他一次。那种状态下的原澈,根本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况且,这流言还牵扯到她。
微浓遂提出疑惑:“我觉得不是他。一来,他想不出这样高明的法子;二来,他如今已经收敛许多,作风也变得温和;三来,这流言不止关于你,也毁了我的声誉……”
“而我即将成为他的妻子,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微浓不想在云辰面前说太多,便一句话带过原澈对她的情愫。
“当然有意义,”云辰提醒她道,“流言传开,你我必定都要澄清,而一旦公开否认,我们就得避嫌……他这是要彻底斩断你我的联系。”
话虽如此,也有理有据,但微浓还是觉得原澈不会这么做。尤其,是在她与他长谈过后,他当时明明已经想清楚了,又怎么会再把彼此的关系弄糟?他也根本没有必要做这些事。
微浓前思后想,始终觉得不是原澈所为,便再次提出异议:“会不会是宁王?这种斩断后路的做法,倒很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云辰听到此言,仿佛骤然惊醒,抬目看向天际那一轮满月,然后浮起一抹若有所思的、了悟的笑。
微浓不明所以:“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云辰的视线转而看向揽月楼,别具深意地回道:“我在想你的话……斩断后路,这的确像他的行事风格。”
微浓摇头嗤笑:“这算什么?对你不放心?”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从他的立场看,这么做也没错。”云辰倒是看得挺开,还自嘲地笑道:“至少他给我留了面子,没有公开发难,而是让我自己做出选择。”
“那你打算怎么办?真要如了宁王的意?”微浓替云辰感到不忿。
“此计妙就妙在,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是否认到底。”云辰早已看得透彻。
是啊,微浓也知道这流言处处都是陷阱,云辰即便有心复国,也绝对不可能承认。一则,流言牵扯到她的声誉,他若不否认,她的处境只会比他更艰难;二则,一旦他默认流言属实,世人只会说楚王室无能,要假借他人身份复国,这于一国王室的尊严损伤极大;尤其,他不能承认他是楚璃,若被人知道死去十年的楚太子还活在世上,而当年是亲弟弟代他受死,世人会怎么看他?楚璃的声誉和威信也就完全毁了。
横看竖看,这个流言都只能否认到底。
“不过这样也好,我本就打算以云氏的身份长久经营,既然他想要个公开承诺,我就给他好了。”云辰说得轻松,又主动给微浓夹了一筷子菜:“至于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我公开否认传言,你的嫌疑自然会撇清。过不了多久,新朝建立,帝后婚事一旦公开,一切都不攻自破了。”
即便知道云辰已经放弃复国,但此刻听到他这般明确地说出来,微浓还是感到不真实。她望着盘中云辰夹给她的桂花糖藕,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决定放弃了?”
“嗯,放弃了。”
“以后不会后悔?”
“我不习惯后悔。”云辰也给自己夹了一块桂花糖藕,径直放入口中,他感受着桂花的芬芳和糖藕的香甜,心中出奇得淡然平静,无滋无味。
事到如今,他已经能够彻底接受现实:“楚国已亡了整整十年,世人健忘,我何苦再去悖逆历史洪流,为一己之揭开已经愈合的伤口。”
原来楚国已经亡了整整十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微浓心里是满满的辛酸与感慨,她抬起头来,恰好撞进云辰一双幽深的星眸之中,耳畔听到他低声再说:“如我所言,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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