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规律与波斯国王

　　·编写手记·

从孩提时期，从有了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常常产生这样的疑问：我是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和那些小伙伴们一样，都被称为人，那么人是什么呢？我养的小狗很可爱，我与它相处得很好，为什么它不是人，不能被称为人？我们人和动物，比如我们的宠物狗之间有什么区别？

其实，我们可以找到许多我们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比如我们会说话，用成人的话说就是我们有语言，而动物没有；我们也可以说，我们人类有文化，以及与各种文化形态相关的东西，比如人际关系、风俗习惯、各种制度等等，诸如此类的可以举出很多。这些都很正确，人类所拥有的这些东西，动物，包括哪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宠物都不具有。但这些还都不是人和动物最根本的区别。从根本上将人和动物区别开来的其实不是上面我们说的那些东西，而是理性。是的，只有理性才是从根本上将我们人类和动物区别开的东西。

在人类所有的禀赋中，理性是最为珍贵的一种能力。谈到人类的伟大，帕斯卡尔说过这样一段话：“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一无所知。”因此他说，“人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思想是理性的功能，这里赞美思想也就是赞美理性。而笛卡尔更是把理性上升到本体论的角度来评价理性，“我思故我在”，就是说，人的理性、人的思想能力，标示人的存在。而康德则把理性，——准确地说是能自觉运用理性的人，看成是启蒙了的完全意义上的人，在他看来，只有敢于自觉运用自己原本就有却被习俗、偏见等压抑的理性的人，才是真正成熟的人。“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所以，他给启蒙运动所确定的口号就是“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

正是因理性如此重要我们才说，是理性将人和动物彻底分开，从根本上表明了人和动物的不同。不过，到底什么是理性？其实，理性对于人类的意义，我们即使作为普通人也有朦胧的直感，因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才把那些具有较好的自我控制能力的人，或者具有较好涵养的人，称作是理性的人。的确，我们谈论思想上的理性的时候，它有这方面的含义。但是，在思想上，理性的含义不仅仅是指某人具有良好的自我控制力，或指某人修养好，不轻易发怒，它的内涵其实还要广泛得多。

首先，理性指的是人类的一种抽象思维的能力，诸如人们在思维中常常要伴随的推理、判断以及观察、实验等一系列的理智活动过程。很明显，这些理智过程我们身边那些与我们生活最为亲密的宠物是不具备的。固然，鹦鹉具有一定的学舌能力，但这只是一种机械模仿的本能，根本不是什么理智活动。而且，就是那些人类的近亲，例如黑猩猩、大猩猩等，也是不具备这些能力的。它们不可能像人类一样，可以借助于推理能力，从某些已知的事物，来推测出某些原本不知道的事物或现象；它们也不会通过对一些事实的积累、总结，然后做出恰当的判断；更不可能像我们人类那样，事先带着明确的目的，经过周密的思考和安排进行观察实验。正是因为他们不具备从事理智活动的能力，没有理性，所以他们尽管与人类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是我们的近亲，但毕竟还是动物。

其次，理性还是指这样一种能力，在面对问题的时候，他首先要诉诸于自己的思想和以往的生活中所积累下来的各种行之有效的经验，他不凭借感性面对问题，也不会凭着一时的冲动行事。这一点同样是为动物所不可能具备的。动物没有抽象思维的能力，因而没有思想，也不可能有经验，当面对问题的时候，对如何解决问题，凭借的只是它的生存本能。举个例子，猪在感到饥饿的时候，第一的反映就是嗷嗷叫，其次就是拼命拱猪槽和猪圈。人则不同，人会首先考虑，我身边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如果没有让自己满意的事物，就会考虑如何得到让自己满意的食物，或凭自己以往的经验把不能够直接作为食物吃掉的东西做成食物。就是说，人要调动自己的思想，要动用自己的经验来解决面对的问题。

更为重要的是，人的理性能力是一种反思的能力、批判的能力。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清晰的理性，具备不具备一个真正思想成熟的人所应有的理性精神，就是看他是否具有一种反思能力、批判能力。所谓反思能力，是指这样一种能力，当他面对问题的时候，他能把自身、能把他喜欢甚至挚爱的事物，与其他的事物包括他不喜欢的、厌恶甚至痛恨的事物放在一起，以一种中立的态度加以比较、权衡。在他比较、权衡的时候，他能够尽可能地不受自己原来态度的影响，努力排除自己固有情绪、情感和喜好的干扰，而是以一种公平的立场来对待。具有这样一种反思态度的人，才是一个在心智上真正成熟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具有批判精神的人，因为具有了这样一种反思精神，他就能透过事物的表层看到那些更为深刻的地方，这样他就能够见别人未见，发别人未发。这样的人，当然绝不会人云亦云，绝不会盲从，而总是表现出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表现出他的创造性。在我们生活得世界里，绝大多数人都可以达到理性的第一、二层，甚至达到反思境界，但具有批判精神的就少得多了。实际上，所谓的创造精神，总是与人的批判精神和能力相伴而生的。

理性是人类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是人性的一部分。正是靠着这种能力，人类不断发展自己的文明，人类的文化变得日趋发达，人类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但是，进入现代以来，辉煌的文明成果，尤其那些炫目的科学技术成就，使人类逐渐滋长了一种傲慢情绪，以为作为一种理性的动物，人类可以无所不能，依靠理性，人类可以达到任何目的。于是，人类开始不计后果地滥用理性，结果在受到了无情的惩罚、付出了巨大代价以后才逐渐明白：理性固然是“人类所拥有的最为珍贵的禀赋”（哈耶克语），但人类并不能因此就拥有滥用理性的特权，理性万能论不仅错误，而且危险。许多思想家已经告诫我们，要我们记住，理性绝非万能，理性是有自己的限度，一旦人类试图超越限度，用理性控制它所不可能控制的领域，其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思想家哈耶克就说，他“所努力为之的乃是对理性的捍卫，以防理性被那些并不知道理性得以发挥作用且得以持续发展的条件的人滥用。这就要求我们真正做到明智地运用理性，而且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维护那个不受控制的、理性不及的领域；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领域，因为正是这个领域，才是理性据以发展和据以有效发挥作用的唯一环境。”他指出，“人类历史上所获得的一些最伟大的成就都源出于下属事实，即人类始终无力控制社会生活。人类的持续发展，完全有可能依赖于其有意地避免实施其于当下依然获知的种种控制手段。”

其实，人类对理性的滥用，在很多情况下是由于人类的贪婪和傲慢的结果。当人类企图用理性征服自然凌驾于自然之上的时候，甚至当人类企图利用理性按自己的主观意愿随意掌控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的时候，恰恰是在毁灭理性。

历史一再证明，只有当理性用来为真理的探索服务的时候，理性才能显出其伟大的潜能，当德谟克利特说“我要发现的是一条因果规律而不是一位波斯国王”的时候，我以为说出的不仅是德谟克利特本人的信念，其实也是在代理性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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