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谈阔论


我时常为找不到谎言与真实的界限而苦恼,其实,谎言也有善意的,真实也需要想象力,只不过我缺少在生活中表演的细胞。我时常问自己,生命中到底什么是最不能承受的?是重还是轻?我渴望真诚,双手却紧握着自己的心灵,不放心把真诚交给任何人。宦海磨练,让我懂得,渴望真诚,必须绕开真诚;获得真实,必须绕开现实中的礁石。生活中的东西是不允许直接获取的,必须转个弯儿,不管这是不是真理,渴望真诚必须承受曲折。

我庆幸自己内心还保留着一点点激情,有了这一点点激情,思想之光就不可能熄灭。实际上,人们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即使选择了腐朽,只要没有破坏规则,游戏就得进行下去。生命进化过程已经由“天择”变成了“人择”,现实是经过“人择”的现实,,“真实”是彼岸的“真实”,我在努力寻找存在,我发现存在似乎就是幻想。幻想也是彼岸的,但爱情却在此岸。现实中,爱情已经演变成一颗幸福的子弹,有瞄准射出去的,也有不小心走了火的。

自从从东部山区风景区回来以后,花落落就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看来花落落这颗子弹是瞄了准的,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不能躲开这颗温柔的子弹。

傍晚,我们处的同事都已经下班走了,我为赶一个稿子,还在电脑前打字,却被办公桌上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了思路。我只好起身接电话。

“老兄,我往你家打电话,嫂子说你还没下班呢,我估计你就在单位,晚上一起聚一聚,怀亮请客。”电话里传出陈东海兴致勃勃的声音。

“什么由头?”我饶有兴趣地问。

“这不,前两天全国卫生检查团检查了兰京大酒店,结果全面达标,怀亮挺高兴,让你和达仁过去庆贺一下,一会儿,我去接你。”

很长时间没跟朱达仁、陈东海、张怀亮相聚了,心里还真巴不得聚一聚,因为只有去兰京大酒店才有由头见到花落落,花落落已经成为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温柔。

到了兰京大酒店,张怀亮,朱达仁早已等候,大家有些日子没见了,一见面格外亲热。一进大堂,我就发现花落落坐在大堂副理的位置上正在接电话,花落落一见我们进了大堂,连忙放下电话,过来打招呼。但是她对我只是笑了笑,倒是对朱达仁、陈东海格外热情。张怀亮示意花落落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随后过来,然后领着我们去了他那间只用来会友的包房。

包房内,饭菜已经摆好,我们各自找位置坐下。我对这间包房颇有好感,特别是看到书架上那些思想大师的结晶,有一种被洗礼的感觉;仰头看一眼天花板上的世界名画,仿佛徜徉在艺术的星空。张怀亮太会享受了,与张怀亮的儒商生活比起来,我不知道我的小官僚生涯还有什么意义?

“雷默,这段累坏了吧?”酒过一巡后,张怀亮关切地问。

“十几天没回家,没白没黑地干,真是累坏了。”我苦笑了笑说。

“雷默,听说创卫表彰大会上,你还弄了个先进?”朱达仁带着几分妒意问。

“弄了个创建卫生城先进工作者。”我无所谓地回答。

“行啊,这可是市一级的荣誉啊。”陈东海羡慕地说。

“其实这次创卫最辛苦的就是警察。”我用同情的口气说。

“可不是吗,”陈东海牢骚满腹地说,“全东州的警察都他妈当交警用了,案子都没人破了。”

张怀亮给每人发了一支中华烟,然后接过话茬说:“检查团在东州检查了半个月,东州的确是打扫个底儿朝上,老百姓说,东州要是天天这么干净漂亮该多好!”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朱达仁吐了一个烟圈说,“检查团这一关算过了,但是‘死看死守’只是权宜之计,短期行为,没有城市管理的长效机制,后创卫时代怎么办?李绍光说,创卫是向千百年来的陋习挑战,向官僚主义挑战,挑战陋习难,挑战官僚主义更是难上加难啊!”

“达仁说的我赞同,”陈东海深沉地说,“官僚主义是什么?是文化传统,是国粹。索尔仁尼琴有句名言,他说,我终于懂得历史上一切革命之虚妄:它们只消灭各自时代的恶的体现者,至于被更加扩大了的恶的本身,它们却当做遗产继承了下来。我认为,官僚主义就是这样一种遗产。”

“是啊,”我感慨道,“纵观近百年的文化演变,特别是十年‘文革’中,该保存的被砸烂了,而最丑恶、最该破除的官僚主义,却被保留并且发扬了。”

“我一直认为,官僚主义让中国人学会了老谋深算,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尽管我们好像人人都是唯物主义者,但是我们却经常相信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经常一不留神,就走进迷信里去了。比如个人崇拜,中国人骨子里有一种倾向,希望自己为某个人效命,这就是他的信仰,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雷默,这一点是不是在官场上体现得更充分?”张怀亮尖锐地说。

张怀亮的话捅到了我的腰眼上,我现在就恨不得有机会效命张副市长,我尴尬地笑了笑说:“这大概与文化传统有关,我们的文化传统一向只重视使用价值,而轻视精神价值,正所谓学以致用,把真理当手段,而不是目的,这就从根本上丢掉了信仰。”

朱达仁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难怪王国维说,中国无纯粹之哲学,无固有之宗教,无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的大文学家,如希腊之荷马,英之莎士比亚,德之歌德者。”

我们正在高谈阔论,花落落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我的心里一阵躁动,但并未露出声色,花落落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我身边,仿佛她一直听着我们高谈阔论一样,很自然地接过话题,“达仁大哥说的真好,我去欧洲旅游,在德国仅几万人的小城海德堡,精心保存的名人故居就有数十处。在巴黎先贤祠正厅里安放了两座精美的墓,分别葬着伏尔泰和卢梭。而我们连吞没老舍先生的太平湖都找不到了,更别说八宝山主体部分供奉的都是什么人了,中国人信仰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

花落落这番话让我的心里微微一颤,这丫头的思想高度我早就领教过了,这几句话顿时让我隐藏在骨子里的非分之想有了罪恶感,此时此刻花落落的灵与肉在我心中完美的融合了,变成了浑然天成的白玉。

为了不使自己太逊色,我接着话题说:“落落说的很深刻,先贤祠成为下葬英灵的中心场所是在法国伟大的作家,共和思想的标志人物维克多·雨果谢世后,法兰西为雨果举行了国葬并入葬先贤祠,从此先贤祠成为法兰西英雄们英灵的聚集之地。”

“如果不算建祠时葬在这里的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些政治家和军人,进入先贤祠的必然是大哲学家、大文学家、大科学家,总统之类是没有资格的。”花落落补充说。

“也就是说,我们更应该在精神世界里创建卫生城,并且需要死看死守。”陈东海恍然大悟地说。

“谈何容易啊,”我惆怅地说,“偌大个北京城又有几处文化名人的故居?中国文人讲究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一个‘隐’字道出多少无奈啊!在这里‘隐’不过是谋取功名的手段。正所谓‘虚隐终南山,心系紫禁城。烹茶煮酒皆寂寞,寒窗天下情。’到头来还是‘坐井怀鸿志,天阔论功名。高山流水无知音,琴弦若井绳。’啊!”

“好,好一个‘琴弦若井绳’啊,”朱达仁一拍桌子说,“这井绳就是困住中国的官本位思想,深刻,深刻!”

“所以说,中国从来都不缺心系功名的政客,缺的是重塑民族魂魄的文化大师。”我强调道。

“默哥,”花落落脉脉含情地说,“我倒觉得你不适合在官场上混,你是个有精神追求的人,天天用笔写八股文四六句,你不痛苦吗?”

张东海连忙挑起理来,“落落,这么说我们都是些没有精神追求的人啦?”

“东海哥,那么你也当场吟几句《卜算子》让我们听听?”花落落撅着小嘴挑衅道。

“行了,小姑奶奶,饶了我吧。”陈东海做了个告饶的手势说。

张怀亮和朱达仁哈哈大笑。

我也淡淡地一笑,“落落,你高看我了,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中国无论做什么都得懂政治,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啊!”

“默哥,无用之用胜于有用之用,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呢?”花落落用蛊惑的眼神凝视着我说。

我知道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里蕴藏的深意,这双眼睛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魔力,我每次看到,心里都有一种想跳进去的冲动,花落落的话表面上是探讨我的精神追求,实际上是在试探我的胆量。

“落落,”我平静地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哪敢试?试一试的成本太高了,正所谓‘诗外尚有事’只能大志戏功名了。”

“好一个大志戏功名,”张怀亮举起酒杯说,“功名利禄全当游戏,这个志向够大!来,咱们就为雷默的这份境界干一杯!”

大家全都起身端起酒杯碰在一起。

酒喝到十点多,大家又唱了一阵卡拉OK,便互相道别,陈东海和朱达仁分别开车来的,两个人都要送我,张怀亮笑着说:“就不劳二位送雷默了,落落正好下班,雷老弟就交给落落吧。”朱达仁、陈东海好像心领神会,开了几句玩笑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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