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3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3
飘零眉苑深处。
烈火熊熊。
成缊袍退去之后,那“叮当”之声仍然不绝于耳。
烈火之中,持剑砍网的人一袭黑色僧衣,白发披身,正是普珠。
他已经砍过了十七八张网,这是最后一张。
周围的温度已高到了他长发枯焦,僧衣起火的程度,浓烟随风上冲,换个普通人早已气绝身亡。但普珠不是普通人。
他极有耐心。
“当”的一声,最后一张铁网斩于剑下。他终于踏入了风流店最下一层。
面前是一片火海,那火已经烧到了尽头,正在熄灭。
灰烬深处,是数不清的凄惨可怖的遗体。
焦尸们扑倒在火堆深处,地上满是烧毁的兵器。屋顶上尽是暗器,此处地下挖了一个大坑,地面也是铺设数层铁网,而铁网的下面才是堆放柴火的地方。
白素车在玉箜篌的大殿之下挖了一个深坑,填入了杀虫的艾草与苦谏子,以火油木炭为燃料。她又在地上铺上了精钢铁网,堆上砖石。
玉箜篌的大殿被她做成了烤肉炉子。
普珠剑刃一挑,那烧成一片焦黑的尸身中,无法辨认谁是白素车,又谁是王令则。但他的咽喉在燃烧,他在此处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香味,那是“食物”。
“蜂母凝霜”之毒正在发作,提醒他在此处焦尸之中,仍有“食物”。
普珠闭上眼睛,倚靠嗅觉轻闻,随即睁眼——他一剑抵在了一人胸口。
那人头发被烧光,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身体瘦如骷髅,若非他还在行动,当真宛如一只活鬼。
然而普珠的剑抵在他胸口,平淡无波的问,“桃施主?”
那只活鬼低笑起来,发出了一些“咯咯”之声,他连咽喉都被烧毁了,竟还是没死,正是玉箜篌。他在笑天不绝他,唐俪辞将他打入火坑,火却在不久之后熄灭了,唐俪辞以为他定会被困死烧死,这和尚却打开了生路!
普珠剑尖一推,“白施主以身殉魔,可叹可敬,但‘魔’都死了,你却未死。”他闻得到玉箜篌身上那点万分诱人的食香,“你从这些尸体身上,得到了什么?”玉箜篌无声一笑——得到什么?
他说不出话来,否则就该大笑昭告天下——白素车那贱婢胆敢夺他的权,让他下跪,想要他的命!她总有一天死得酷烈无比!就像现在,你看她烧成了灰!她烧成了灰啊!而他得到了不死的法门啊!
这贱婢妄图与王令则同归于尽——如果不是我突然出手从王令则身上挖走了蛊王,她说不定早就死在王令则手里,哪能与老妖婆一起躺在灰烬里做鬼呢?
我吞了蛊王,我就是王,我就不会死。
就算是唐俪辞逼我杀我,将我从高处击落,想把我烧成灰烬,我也不会死!
他恶狠狠地瞪着普珠,全无西方桃时候的温柔从容,体贴聪慧。
而普珠亦不是当时耿直无忧的剑僧,就在玉箜篌准备再度大笑的时候,普珠刷的一剑刺入了他骷髅般的丹田之中。
随即他剑尖一挑,一条带血的黑色怪虫凌空飞起,被他从玉箜篌的丹田中挑了出来。玉箜篌的笑容顿时卡住,他说不出话来,否则定要惨叫——那是他的蛊王!
那是他活下去唯一的指望!
那是他的……
普珠一口吞下了蛊王,面无表情的回过身来,淡淡的看着玉箜篌。
玉箜篌捂着丹田处的伤口,惊骇绝伦的看着普珠。
这和尚疯了……他竟然抢了蛊王……
普珠剑势再挥,毫不犹豫的一剑斩落玉箜篌的头。
人头未落,普珠掉头便走。
他飘然走出去很远了,身后才传来咚的一声,玉箜篌尸身坠地,与风流店同葬。
柴熙谨不再使用大鼓音杀之术,他抵敌不过傅主梅的长歌,索性放弃了这门绝学。但他战车到此,对此战势在必得。
天清寺原本的计策,他觉得不错。
白云沟血债,他要血债血偿。
何况有王令则相助,“呼灯令”的家传毒术奇诡莫测,仿如驭尸的妖法。
无论最终他能不能登上帝位,屠戮白云沟的兵马死得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他背后有许许多多的冤魂在哭,他们……需要得到祭品。
他盯着杨桂华的步军司,这些禁军正是赵宗靖扫荡白云沟的那一拨。
他的战车内有火油,柴熙谨精于暗器之术,他准备驱动这些钢铁战车冲入杨桂华结阵围观的禁军里,随后点燃火油,将他们烧成灰烬。中原剑会正在变阵,方才他们试图逃跑,步军司正要下场,原本形势正如他的意料。只要双方短兵相接,伤亡惨重,他并不在乎是哪方伤亡惨重。
但唐俪辞乍然出现,吊起了中原剑会的恨意,中原剑会停止逃散,从惊慌失措到不死不休,仅仅只因为唐俪辞说了两句话。
“天上地下,人间仙界,唯唐某尊,生死不论。”
“我先回风流店,此间之人你若杀不完,休来见我。”
此后形势逆转,步军司止步围观,而自己却被中原剑会滔天的恨意围困。
唐公子永远是唐公子。
柴熙谨若有这等心智气度,这等自伤伤人的残忍,或许柴熙谨便不会活,方平斋也就不必死。他紧握着手中的鼓槌,一声叹息,“引火冲阵。”
那红衣女子乃是王令则的心腹爱徒,饲养蛊蛛的蛛女。战场内数千厢军,三位指挥使都在她驱使之下,正是她源源不断的释放毒物,中了“三眠不夜天”的人情绪随着不同的毒物或喜或怒,或颠或狂,配合柴熙谨的音杀大鼓,方才能控制这广阔的战场。
但随着与中原剑会厮杀激烈,柴熙谨的音杀又敌不过傅主梅的歌声,战局正在失控。蛛女听柴熙谨下令冲阵,心下甚欢,当即挥洒出引诱发狂的毒蝶鳞粉,让拉战车的士卒往前狂奔。
鲜血飞溅,刺激得身中“三眠不夜天”的士卒们越发癫狂,驾着战车向群拥而来的中原剑会众人冲去。有些人自地上跃起,不管不顾抱住身中“九心丸”之毒的中原剑会弟子,咬颈食肉。受袭击的剑会弟子们大声哀嚎,满地打滚,空骑的战马脱缰飞奔,受践踏者无数,放眼望去,四下皆是惨状。成缊袍挥剑救人,孟轻雷大声疾呼,董狐笔满场疾驰,傅主梅既要救人,又要救马。中原剑会本来气势刚起,就要扑向柴熙谨的战车,对方众人突然发狂,顿时将剑会的气势冲散。
“轰”——“轰”——“轰”——
一连几声巨响,随着发狂的人群冲入剑会阵营的几辆战车突然起火炸开。战车满载银色鳞粉和黑色火油,那东西一旦沾身便起火燃烧,极难熄灭。双方在爆裂燃烧的战车周围死伤惨重,鲜血在毒火之下烧为焦黑,许多人在地上挣扎呻吟,难分敌我。成缊袍于心不忍,伸手扶起了一人,那人却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顿时鲜血直流。
柴熙谨眼见战场大乱,仿佛炼狱,并无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意。当朝兵马杀他白云沟亲眷,他送朝廷的兵马去死,只仿佛理应如此,和他的喜怒哀乐无关。战车引毒火往前冲,他的战车紧随其后,冲向了杨桂华所带的人马。
杨桂华只护卫公主,不参与飘零眉苑之战,但柴熙谨驱车冲着他狂奔,杨桂华略一犹豫,传令道,“保护公主!”
八百步军司摆开阵型,宛如一条长龙,首尾相接,将红姑娘几人团团围住。步军司盘龙为阵,缓缓旋转,外围士兵都与疯狂的厢军一沾即走,他们都手持长兵器,列阵整齐,一时之间,已经癫狂的厢军无法攻入内圈。
此时,林中响起新的弦声,柳眼再次拨弦,这一次,玉团儿站在他身后,双手按住他后心大穴,将自己微薄的内力传给柳眼。柳眼指带真力,那弦声脱胎换骨,仿佛一声一声,都能直入灵魂。
傅主梅刚左手勒住了一匹马,右手捞起了一个人,他将人往马上一按,回过头来,看柳眼扣弦而弹。
这是一首新曲,他没有听过,也不能和歌。
新的音杀笼罩全场,玉团儿脸色苍白,柳眼同样脸色苍白,这等强度的运功他二人都承受不了。但眼看面前尸横遍野,烈火焚尸,人间炼狱不过如此,这人世不是柳眼的人世,但他已刻骨铭心的知道这人世中的人,与彼人世的人,并无二致。
人世何苦。
唯卑唯尊。
唯如沙砾。
“我即灾厄,我即枷锁,我即是魔,又是因果。我半生消磨,看世间显赫。我手握世间之恶,踏过血流成河,看悲怆满目看挣扎、呻吟、恸哭的死者;我去了青萍之末,等候死的花朵,等天地崩落等沉沦、毁灭、消失的结果……但此花开彼花落,苍生总能胜我,我难以言说,不知生死为何,天地冷了又热,是非对了又错……谁爱我、谁恨我、谁杀了我——”
柳眼纵声而歌,即使是红姑娘也从未听过他如此放肆纵情。柳尊主总是冰冷的,绝美诡异,心思莫测,即使是弹琴而歌也是幽暗低沉的。但此时柳眼放手弹琴,指甲在琴弦间崩裂,他的歌激昂震荡,声音如入云霄,以内力辅助,简直猖狂阴郁又充满了杀气,字字句句都包含了蛊惑。每个人被他琴歌一震,都想起柳眼执掌风流店作恶多端的那几年。他冷漠轻蔑的滥杀无辜,他放纵九心丸流毒江湖,有多少不谙世事的少女加入风流店,受制于异术和毒物,从此断送一生?
柳眼之恶,那是真实的恶,并非虚妄,也非情非得已。
四面八方,怨毒的目光顿时向他转了过来。
连地上挣扎呻吟,口角流涎的毒发狂人都安静了三分,眼睛里也有了怨毒的神采,向柳眼望去。
柳眼手中弦微微一顿,他问背后的玉团儿,“你怕吗?”
玉团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无论柳眼要做什么,她都不觉得不好。“我不怕死。”她正在咬牙向柳眼体内尽可能输入内力,只恨自己平时不够努力,练不出惊天的功力来。
我不怕死。
柳眼微微一震,这小丫头从来都不聪明,却总是……能看见真实。
“啪”的一声,柳眼扬鞭策马,让黑色骏马一人双骑,载着他和玉团儿向柴熙谨的战车而去。
他用力过猛,黑马发狂人立而起,随即一头撞向柴熙谨的战车。
柳眼人在马上,随着狂马纵跃之势,他倚着马颈姿势始终不变。
他手中的琴和歌再度响起。
“我即灾厄,我即枷锁,我即是魔,又是因果。我半生消磨,看世间显赫。我手握世间之恶,踏过血流成河,看悲怆满目看挣扎、呻吟、恸哭的死者……”
柴熙谨第一次领教了柳眼全力以赴的音杀,心口气血翻涌,本来空无一物的心绪骤然起伏。他仿佛一个空无一物的人,突然被塞入了种种自我厌弃、挣扎痛苦、冰冷绝望的情绪,他碰触到了恨……是一种与他相似又不同,同样绝望与空洞的恨与癫狂。
因为不堪忍受,所以要加害于人。
但他人的沦落与苦痛,并不能让自己的变得足以忍受。
这不是复仇,这是沉沦。
师父。
你我师徒……真是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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