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燕京
童贯骑在马上,挺背昂头,由新曹门缓缓进城。
他头戴貂蝉笼巾、金涂银棱、犀簪银笔七梁冠,方心曲领朱裳,绯白罗大带,金涂银革带,金涂银装玉佩,天下乐晕锦绶。身后军仗绵延一里,最前头,则是一辆囚车,车中枷着方腊。
童贯正月率大军前去东南镇乱,先还有些失利。到三月,夺回杭州后,那方腊乱军便现出败象。毕竟是一个漆工,虽猬集二十万众,大都是粗蠢村汉,连像样兵器都没几件,更莫论行军阵法。而自己所率这十五万大军,大多是秦晋两地戍军,经见过西夏战阵。这些兵将遇到西夏军队,固然胆怯畏战,见了方腊这群草莽,胆气却顿时足了许多。童贯极力催督,那些将领哪里敢怠慢,各自挥军尽力攻杀。一个多月来,方腊乱军节节败退,歙州、睦州、衢州一一夺了回来。
四月底,方腊从富阳、新城、桐庐一路退逃,手下乱氓也亡散大半。童贯亲自率军追到青溪县,方腊逃进了深山。大山连绵、草木深茂,无从去寻。
幸而那个裨将韩世忠从汴京赶来禀报,方肥捉了紫衣客李银枪,快马急奔到青溪,已进了山中。童贯急命韩世忠先行追踪,随后又派了几个将领带大军进山。韩世忠果然沿李银枪所留踪迹,追到了帮源洞,格杀十数人,生擒了方腊。这功劳却被随后赶到的上级将官夺占,李银枪也被方腊手下杀死。这些琐事,童贯懒得理会。
他平定了东南,押解方腊回到京城,满城人都来争看。童贯瞅着街两边无数人伸头探脑、聒噪不休,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颔下胡须,心中升起无限傲情:这大宋安宁,尽仰仗于我。你们这些蠢民,该全都跪下谢恩才是。
他已年过六旬,这胡须尽都变白,如今只剩三十七根,仍在不断掉落。他极为珍惜,只敢小心轻抚。被阉之人,仍能有胡须的,自古及今,恐怕只有他一人,他将这胡须暗自称为“福须”。后宫之中,能有胡须的男子,除去官家,便只有他。加之他年轻时身材魁伟、样貌雄健,不论宫女还是嫔妃,都极稀罕他。他便借着这稀罕,处处收誉,一步步走到今天这地步。
擒俘方腊,官家也极欢喜,加封他为太师。只是,方腊作乱之初,以“诛朱勔”为名,起因在朱勔所管领应奉局四处搜刮财物,花石纲尤其苦民至极。童贯率军到两浙,为安抚民心,叫幕僚董耘代笔写了一纸诏书,罢朱勔官职,停应奉局及花石纲。
贼乱平定后,宰相王黼却进言于帝:“方腊之起,由茶盐法也,而童贯入奸言,归过陛下。”官家大怒,立即下诏,恢复应奉局,命王黼及梁师成督管,朱勔也重又起复。童贯忙去劝谏官家:“东南人家饭锅子未稳,复作此邪?”官家越发恼怒,虽未责罚童贯,却降罪于董耘。
童贯不敢再言,他早已听闻汴京市井间将自己嘲作“媪相”。对此,他至今恼愤不已。自己虽被阉割,却一生未丧男儿气格,这些年能一路高升,凭的是军功。想当年,他出任监军,西征羌地,兵到湟州,官家因宫中失火,急令驿马两千里急谕,诏令童贯禁止出兵。童贯读过后,却说:“陛下望出兵速胜。”随即出兵,连复四州,河湟一带由此得以平定。
他想,我之过,只在为求功成、矫旨专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古之通理。到我大宋,天子怕将帅专权,每逢出征,如何行军布阵,都是令从中出。官家在京城决策,而后派急递发往边关。将帅在外,只等皇命,事事不敢自专。这般呆板,如何临机应变?如何应对紧急?你们笑我似老媪,千百将官中,唯有我这老媪才敢不惜抗旨违命,只求利国利邦。谁人才是愚懦老媪?
回京后,他的胡须又落了两根。想起“媪相”之辱,他越发记挂心中那桩更大功业——收复燕京。
那真紫衣客金使名叫赫鲁,官家命李师师迷缠了他两个多月。接到生擒方腊喜报后,官家再无忧虑,才召见了赫鲁,款留月余,约定与金人一同攻打燕京。眼下只等金人出兵之信。
金帝阿骨打自从辽将耶律伊都叛降,越发知悉辽人内情。年底,以耶律伊都为先锋,大举进攻。次年春,攻陷大辽中京,进逼行宫。辽天祚帝只带了五千人,仓促逃往西京,沿途仍游猎不止,又被金人追击,仓皇逃往漠北。
童贯派去燕京的间谍传书回报,那个阿翠带了紫衣客何奋,偷越国界,将何奋交给了秦晋王耶律淳。童贯大喜,那耶律淳镇守燕京,新近又被官民共拥为辽帝。他见了紫衣客,自然已知宋金联盟之事,只等他心惧,献还燕京。
然而,耶律淳并未有拱手送还之意,他一面与金人请和,一面又遣使来汴京,告即位,并言免去岁币,以结前好。还不若西夏,西夏自从掳去紫衣客冯宝后,再不敢轻易动兵,反倒遣使来入贡。
官家见耶律淳不肯献燕京,便命童贯出任宣抚使,蔡攸为副使,勒兵十五万,与金夹攻燕京。
童贯终于等到此日,虽不满蔡攸未经战阵、徒知巧媚,却也不好多言,便率大军浩浩荡荡来到高阳关,张贴黄榜宣谕,献城者封节度使。
他原以为燕京大多是汉人,自会出城纳降,欢迎王师。谁知燕人竟严阵固守,毫无降意。童贯大怒,下令兵分两道,攻打燕京。不想辽兵鼓噪奋勇,两路迅即都被击败。
童贯大为惊诧,耶律淳又遣使来求和:“弃百年之好,结新起之邻,基他日之祸,谓为得计,可乎?”童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老将种师道劝他许和。童贯进退不得,为掩住兵败之羞,便上书密劾种师道助贼。宰相王黼得报,立即将种师道贬官,责令致仕。官家也下诏班师,童贯只得沮丧罢兵,胡须又落了几根。
谁知耶律淳旋即病死,众人立德妃萧氏为皇太后,主军国事。王黼又命童贯、蔡攸治兵,以刘延庆为都统制。兵马未动,驻守涿州的辽将郭药师来献城归降。辽萧妃大惧,忙遣使奉表称臣,乞念前好:“女真蚕食诸国,若大辽不存,必为南朝忧。唇亡齿寒,不可不虑。”
童贯此次志在必得,将辽使叱出,遣刘延庆将兵十万,以郭药师为向导,渡过白沟,攻打燕京,却又遭辽军迎击,大败。郭药师带五千人半夜攻进燕京南门巷战,却因后援不至,死伤大半,只能逃回。刘延庆便在卢沟南扎营,闭垒不出。辽人又放回汉兵,诈称举火为信,三路偷袭。刘延庆凌晨见到火起,忙烧营遁逃,士卒蹂践而死者,绵延百余里,粮草辎重损耗一空。
童贯生平从未如此败过,听到辽人编歌谣嘲骂宋军,更是羞恼无比,却又无他计可施,忙密遣使者去与金人商议夹攻。
十一月,金主亲自率兵伐燕京,辽人以劲兵守居庸关。金兵至关,崖石自崩,辽人不战而溃,奉表称降,金兵直入燕京。
官家忙命赵良嗣为使,去与金人交涉,据海上盟约,索讨燕云。金人不肯,百般索讨,双方往复数月。这往来和谈,都是由王黼主持。童贯只能坐守雄州等候召命。他从未这般无能为力过,焦急难耐中,竟将胡须捻落了十数根。
直到次年四月,宋金双方才议定:原约燕云十六州中,只将燕京及涿、易、檀、顺、景、蓟六州归还予宋。大宋则将旧辽四十万贯岁币,转纳予金,每年更加燕京代税一百万贯,犒军费再加二十万贯。
童贯等到约定银绢全都运至雄州,依数交纳给金人,这才与蔡攸率军进入燕京。到了城中一看,他顿时呆住,四处残垣颓壁,街上破败荒凉,往来见不到几个人影。金人将燕京所有金帛、子女、职官、民户,全都席卷而去,只留了这一座空城。
童贯勒马街头,环视四周,说不出一句话,手不由得又去捻那胡须。蔡攸却在一旁惊喜至极:“自太祖皇帝以来,历朝官家最大之愿,便是夺回这燕京。空不空有什么打紧?百五十年来,竟是我与童太师两个先踏到这燕京地界!”童贯听了,这才转惊为喜。
班师回京后,他虽被进封徐、豫国公,却发觉官家对他颇为冷淡,自然是兵败燕京之过。这两年,童贯焦心劳碌,胡须只剩了十几根,再过一年,便至古稀。又见同僚郑居中病卒,他越发灰心。没过一个月,官家下诏,命他致仕,由谭稹替任。他想,自己也该退居静养了。
然而,真的退到西郊那庄园后,他才发觉静字如此难耐。身边服侍之人,虽仍不敢不恭敬,看他时,眼里那光亮却没了。原先,何止这些卑贱之人,便是朝中众臣见了他,眼中都有这光亮。这光亮比畏更畏,比敬更敬,是去寺庙里拜神佛时才有的光亮。他正是为了这光亮,才尽力争、尽力攀,直至除了官家和那几个同列之人,所到之处,天下人望他时,眼里尽是这光亮。然而,这光亮却一朝散去,他顿时如从云间坠入凡间,人也顿时没了气力。每日只剩一桩事能叫他上心,对着镜子数下巴上那十来根胡须。
这官家,他瞧着生、瞧着长,心性慈和,极念旧,他便盼着官家能念起自己。
静居一年后,胡须只剩了六根,如同残秋檐头最后几根枯草。他的心气也如这胡须一般,几至枯尽。终于,官家又召他复领枢密院,宣抚河北、燕山。他听到诏书,涕泪俱下,忙抖着手,换了朝服,狂喜赴任。从太原、真定、瀛州、莫州一路巡察到燕山,犒赏诸军。
只是,前征方腊,损折大半;后伐燕京,更是死伤无数,三十万精良禁军已经耗损殆尽,这山西、河北一线,兵防极弱。他忙上书奏请,在河北置四总管,镇守中山、真定、河中、大名,招逃卒、游手人为军。
大宋命数恐怕真是到了残秋,再经不得一点寒风。有个降金辽将,名叫张觉,叛金归宋,以平、营、滦三州来归降。官家大喜,亲写御笔诏书接纳。此事却被金人得知,怨宋背盟,遂大举南下,连破檀州、蕲州。
童贯那时才回到太原,听到这消息,热身猛挨了一阵寒风一般,自己前年十五万大军,遇残剩辽军,却一败再败。而辽军遇金兵,则又如枯叶遭秋风,不战而溃,金兵此来,自然更似洪水冲蚁穴。
慌乱中,他又去捻胡须,却发觉,最后一根也应手脱落。望着指间那根枯白胡须,他不由得老泪滚落,自己一生拼力坚执男儿气概,如今终于断绝。还拼什么?他忙叫人备马,不顾守将劝阻,冒着腊月大雪,急急逃离了太原。
他不知,自己这一回,竟真是踏上归途,回京后竟被贬官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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