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畜
天下之恶已盛而止之,则上劳于禁制,而下伤于刑诛。
故畜止于微小之前,则大善而吉,不劳而无伤。
——程颐《伊川易传》
孟大从来不觉得偷有何不对。
算起来,他和娄善沾些亲,他娘是娄善远房侄女。孟大是个遗腹子,从没见过自己的爹。他娘生下他后,熬了几年,有些熬不住,孟大五岁时,他娘去县里卖绢时,遇见个行商,两下里动了情,他娘便动了改嫁之念。那商人却不愿收养孟大,他娘只得将他托付给了娘家一个亲戚,自己跟着商人走了。
孟大的爹留了三十几亩薄田,那亲戚因贪那些田产,才认养了孟大。孟大这边还有个同宗堂伯。那堂伯说自家的侄子,怎能由外人领养,便出来争那些田产。两家闹到了公堂,争执不下。娄善得知这个信儿,也卷入进来,说孟大的娘嫁去外州,安顿好便要来接儿子,这田产自然该由他娘看管,等孟大年满十六,便可自家承继。三家争来闹去,这三十几亩田最终由娄善代为照管,孟大则交给堂伯父暂养。
后来,孟大被那个堂伯撵了出来,那三十几亩地则不知如何转成了娄善的田产。
有善心人见孟大可怜,劝他去告官,但他只有几岁大,哪里知道衙门里数?何况娄善那等强横形势户,等闲上户都斗不过他,他哪里敢去招惹?
孟大只能四处游荡,东家讨口饭,西家舍碗汤,竟也活了下来。从没人教他是非善恶,他所知的唯一道理是活命。为了活命,他时常偷拿人家的吃食钱物。他并不觉得这有何对错,只晓得莫要被人发觉,否则便要挨打。
别人瞧着他懵懵傻傻,他心底里却藏了一个念头,要去寻自己的娘。不过,他不愿这么穷兮兮去,他要穿最上等锦缎,买辆漆了彩画的车,车上装满银钱,得用四匹马拉。到了他娘门前,他要打开几箱钱,拽断串绳,将铜钱全都抛撒到街上,任人们去抢。等他娘出来,让她看,让她哭。他却要从那些抢钱的人里头,选一个最脏最丑的穷妇人,认那穷妇人做娘,扶她到彩画车上,让她享尽天下的福。总之,要让他娘悔,最好悔得投河自尽。
一个人偷偷想这情景时,他总先笑个不住,笑完了,又忍不住哭起来。
那年,他去娄善家帮工,他想着自家的那些田产,便去厨房里偷碗碟。那些碗碟都极金贵,一只便能卖一二十文钱。他想着若是全都偷尽,恐怕便能换一身好衣裳。可才偷了两回,便被发觉。他以为要被娄善打死,娄善却放了他。
他有些纳闷儿,想来想去,只想到一条,娄善吞了我的田产,心里头亏,因而才不敢打我。即便如此,他也再不敢见娄善。
庄大武家田里种了些姜,那年姜格外缺,一斤卖到二十文钱。庄大武怕有人夜里偷挖,便雇了孟大替他看守,并帮着收姜。孟大便在那田边大柳树旁搭了一个草棚,夜里便在那里头睡。他从来没有个安稳住处,这是头一回有了一座自家的窝棚。他扎捆得密密实实,里头干草垫得厚厚的,睡进去,比他想的那辆铺了锦褥绣被的彩画车还安逸。夜里偷挖一块姜,含在嘴里,更是辛香无比。
第二年,村人见种姜能得钱,便纷纷都种了姜,姜价顿时跌了下去,连常价的一半都不及。庄大武也不再种了,孟大便没了活儿,又得寻下一家。
有人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寻佣工。他一直有些畏惧那些豪富之家,从来不敢去寻活儿。那时饥困得实在无法,只得硬挨着过去了。那募工的老管家见他还算有气力,便雇了他,在后边厨房舂粮磨面。豪富之家果然不同,不但饭食可尽情吃饱,时常还会有猪肉吃。他在王豪家做了三个月,便已胖了许多。他想:胖了好,这样才好去见娘。
那些活儿做完后,那老管家见他肯卖力,便留下他,在后院做些杂活儿,顺便看护院子。王豪家比娄善家要富奢许多,那些碗盏更光滑耀眼,一只拿出去恐怕至少得卖三五十文钱。何况王豪家值钱的物件随处皆是,还有许多是铜器、银器,堆在几大间空房里,闲常难得取出来用。他看了又动起心来。
于是,他又开始偷起来。他早已学会如何开锁,半夜偷偷溜进那房里,揣些银器出来,藏到后院的睡房里。这地方终是不稳便,他想到了自己搭的草棚,那草棚是这世上唯一像家的地方。他虽然走了,庄大武却没有拆掉那草棚。他便半夜包了那些器皿,带了一把小铲,偷偷从后门出去,来到那棵大柳树旁,钻进草棚里,掀开草垫,在底下挖个洞,将那包器皿埋进去填好。
前前后后,他偷了大半年,偷了有上百件,将那草棚子底下全都埋满了。到了正月,王豪日日宴请远近客人,那些器皿开始搬出去用。幸而他偷的时候,只偷最里头、瞧着不常用的对象,因而未被发觉。
他已打问过,一辆彩画车二十贯,一匹马十贯,从头到脚一身上等锦装十贯,再加上其他金贵物事,还有散给穷人的铜钱,总共得一百贯。而他偷的那些银器,少说也有七八十两,能卖一百五十贯,远够了,因此他没有再偷。
冬天地土结冻,极难挖,他想等开了春,辞了工,再去挖出那些银器,拿到汴京或应天府去卖。
去年三月,天气晴暖过来。他最后饱吃了一碗烧猪肘,便向那管家辞了工,算领了酬钱,兴兴头头来到河岸边,坐在青草坡上,等着日头落下,月亮升起。他从未这般畅快过。原先除了饭食和银钱,他眼里什么都瞧不见。可那天傍晚,漫天的红霞,映得河面金闪闪、柳树绿莹莹,做梦一般,他不由自主赞叹了一声:“美……”
活了二十多年,这是他头一回说出这个字。如同吃醉了酒,不由得躺到草坡上,笑着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一钩新月斜挂天上,已是深夜了。
他着了凉,头有些昏。四处望望,月影之下,到处一片安宁,没有一丝声响。他忙爬起身,沿着田埂来到那棵大柳树旁的草棚子前,低头钻了进去,揭开草垫,在壁板边摸到藏的小铲,从角上开始挖了起来。
可是,挖了一尺多深,底下仍是土。他记得极清楚,这片是最早埋的,底下是一把银壶、两只银烛台。当时虽挖得深,却也只有一尺多。他顿时慌了起来,忙拼力继续挖。然而,又挖了一尺多深,仍没有。他又挖旁边一片,挖了近两尺,还是没有。他急得几乎要吼起来,继续慌慌挖其他地方。
这草垫底下,一共埋了十二处,为了好认,他是按横四纵三挖的。十二处全都挖遍,都没有。挖的时候,那土极紧实,并不像被人挖过。他不肯信,将那片地全都挖了个遍,一样都没找见。
他丢下铁铲,坐倒在土堆里,惊得疑心是在做梦,忙用力拍头掐腿,虽然极痛,却仍不信这不是梦。原本头就有些昏沉,这时脑仁越发疼起来。他又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出去绕着那棵大柳树,前前后后,反复辨认了几圈。这大片田野间,只有这一棵大柳树,绝不会错。他重又钻进草棚,用铁铲翻寻了一遍,实在累极,才趴在草垫上,昏昏睡去。天亮醒来后,他又里外细细寻看了一遭,才不得不死心:恐怕是鬼搬走了那些银器,不让我去见娘。
他再没了力气,靠着从王豪家支的那几贯工钱,四处晃荡了几十天。钱用尽后,才又去人家户寻活儿做。
他原本绝了念,没想到娄善寻见了他,许他一百两银子,让他去杀王小槐。那见娘的念头忽地又活转过来,催着他无暇多想,一口便答应了。
正月十三,他带着娄善给的三贯路费和一把尖刀赶往汴京。正月十五傍晚,来到东水门外。他到处闲走了一转,买了几只胡饼,天黑后,坐在城门外的石台上,边吃边等,等得几乎睡着。快半夜时,进出城的人已经稀少,他一眼瞅见一顶轿子抬了过来,那轿顶上插了根枯树枝,在孙羊正店灯光映照下,极醒目。
他顿时慌起来,不知该如何下手。这时,一辆牛车从护龙桥缓缓行了过来,他忙躲到那牛车内侧,跟着一起进了城门洞。而那顶轿子也恰好行过来。两下里顿时挤住,他忙抽出尖刀,将手伸进轿帘,朝里飞快连刺了几刀,感到刀刀都戳进了肉里,还碰到了骨头。他不敢逗留,挤过那牛车,飞快逃进了城里。略绕了绕,便又出了城,连夜往襄邑赶去。
回来途中,他时时忍不住想起刀刺进人身那触觉,心里怕得不得了,觉着一路都有鬼影跟随。回到皇阁村,他去寻娄善讨那银子,却被他家庄客恶声拦住,吓骂了一顿。他越发胆寒,再不敢想那银子。
惶惶游荡了几天,又听村里人说,王小槐还魂闹祟。他听了,几乎吓破胆。王家人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忙挤过人群,也进去求助。陆青望着他,眼里忽冷忽热,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之卦乃大畜。恩难暂存,恨易长留。灯熄长夜,火灭寒冬。一念无明,所至皆暗……”最后,陆青又教了他那句话,他一听,忍不住哭出了声:
“偷来又还去,孤寒一梦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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