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都水丞、门吏、钱监


直而不正者有矣,以正正直,乃所谓正也。

——王安石

这几天,冯赛四处奔走,处处都要钱,家又没了。若找回邱菡母女和碧拂,该如何安顿?于是他每天从周长清那里接一些简便的生意,抽些工夫出来赚一些钱。自己能省则省,多的全都寄放在周长清那里,留着给妻女。

今天,他又忙完一桩生意,顺道又去打问了一些人,仍然没有丝毫线索。看天色已晚了,他才出城赶到十千脚店,给周长清回话。刚进到店里,伙计便说他家相公在楼上会个客人,请冯赛也上去。

冯赛上楼进去一看,周长清正在和一个人喝酒,那人三十来岁,瘦高个,身穿绿锦公服,不曾见过。

“云水,你来了,正好。这位是汴河都水监的都水丞,姓展名究,是我故友之子。”

冯赛上午才跟周长清说过,想寻汴河都水监的人问问,没想到周长清这么快就替他找来了人。他忙上前拱手拜问,通过姓名,这才入座。

“常闻冯老弟大名,也知道你与周叔相契已久。我又常来周叔这里叨扰,我们两个竟从来没碰过面。”展究笑道。

“因缘际会,时常说不清。展兄在都水监任职多久了?”

“已经两个年头了。”

“我刚已问过……”周长清接过来道,“去年年底江州广宁监那纲船到汴河,正是展究率人开凿的河冰,在纲船前引航。你有什么尽管问。”

“哦?展兄是从哪里接到那纲船的?”

“泗州,淮河与汴河在那里交汇。”

“展兄每年冬天都要凿冰开河道?”

“是啊。其实早些年冬天汴河结冰后,河运就断了,直到开春才通航。不过自从官家兴造艮岳以来,嫌冬天误了花石纲,才开始凿冰通船。”

“广宁监那纲船到泗州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是十一月底,河面才开始结冻。水路近九百里,行了快一个月才到汴京。前半段到应天府还好,天还没有那么冷。过了应天府之后,一晚上冰就能结几寸厚,越行越慢。”

“一路上可曾遇到什么事?”

“没有。只是天寒水冷,太辛苦。”

“晚间就歇息了吧?”

“哪里能歇得到?就怕晚间冰结得快,起先我将士卒分成三拨,一拨四个时辰,日夜不休。后面的纲船倒是轻省,他们夜里睡觉,到早间才开始追,追上来后,还嫌我们偷懒。过了宁陵,我手底下的士卒们实在吃不住了,我也被后面纲船上的人催得冒火,到考城时,才过未时,原本还能再行两个时辰。碰巧有几个朋友在岸上,见到我,便强邀我上去喝酒。我想反正离汴京也不远了,何必那么卖力,便让士卒们歇息,自己上岸跟着那班朋友喝酒去了。”

“那些士卒呢?”

“他们累了那么多天,那晚天又冷,也都上岸喝酒去了。”

“展兄遇见那班朋友是考城哪一段?”

“嗯……过了税关,大约有两里地。”

“都是什么朋友?”

“三个都是税关上的,我常日都在这河道上往来,惯熟了的。他们带我去了一处庄院,在那里喝酒喝到深夜,畅快睡了一觉。”

“那庄院离得有多远?主人是什么人?”

“离岸边大概一里多路,主人是其中一个税吏的叔父。”

“那税吏叫什么?”

“钱六。”

“那十只钱纲船当晚也停在了那里?”

“嗯,他们从后面追上来时,也傍晚了,正好歇息。”

“过了考城,再歇过吗?”

“没有。”

“那晚过后,展兄回到船上时,后面的纲船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他们不像我们,押送官钱,责任大,每晚都有兵卒值夜。我回船上时,连军头带几十个兵卒在岸边生着几堆火,仍扛着兵器在巡守。”

“哦……”

邱菡一直拍着门向外叫喊,直到那老妇人来送饭时,门才开了。

邱菡忙道:“快请大夫来!碧拂生病了!”

那妇人愣了一下,忙将托盘放到桌上,端着油灯去照床上,柳碧拂闭目躺着,面色蜡黄,汗水将发丝全都浸湿。

“呦喽喽,这是怎么了?”

“小产了。快去请大夫来!”

“不必……”柳碧拂忽然轻声道,眼睛仍闭着。

“这可不成!”老妇慌了,“我赶紧让他们把你抬上去,得好生调理。这一旦害下病,是一辈子的事。”

“不……”柳碧拂摇了摇头。

“碧拂,一定得医啊。”邱菡急道。

“就这么死了……也好。”柳碧拂嘴角微扯了一丝笑。

“不成!赶紧请大夫来!”

“哦!”老妇人慌忙放下油灯,转身出去了。

邱菡回头一看,那个壮汉也走进来,站在门边,望着这边,眼神露出担忧之色。邱菡不由得怒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那汉子却低下头,背转身,仍守在门边。

过了许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老妇人带了一个大夫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邱菡忙端着油灯照向床边。那大夫过来看视了一番,道:“还好她根子不弱,只是产后体虚,我开个滋阴补血的方子,小心调理,没有大碍。”

大夫走后,过了半个多时辰,那老妇人端来了一碗药,柳碧拂却执意不肯喝。邱菡想,人在病中,邪气易侵,她现在神气虚弱,恐怕是想到幼年惨痛,生出了厌生之情。原本花玉一样的面容,变得恹恹枯瘦。邱菡之前郁积的愤忌,这时全都化作怜惜。她扶起柳碧拂,强逼着她将药喝了下去。

到饭时,老妇人又端来滋补羹汤,邱菡又逼着柳碧拂喝了一些。调养了几天,柳碧拂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神气也渐渐复原。

邱菡这才放了心。这几天日夜照料柳碧拂,将焦忧女儿的心倒移开了些。这时,独坐灯前,想起一对女儿,又不由得开始流泪。

“姐姐,又在想玲儿和珑儿了?”柳碧拂不知什么时候起的身,慢慢走到桌边坐下,“这几天,让姐姐受累了。”

“你还没好透,起来做什么?”邱菡忙擦掉泪水。

“好多了。就是好透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好好养身体,莫乱想。我看他们并不是要我们性命。若老天见怜,救我们出了这里,你还年轻,还能生养。”

柳碧拂涩然一笑,轻叹了一声,低下头不再答言。

邱菡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想起女儿,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刚擦掉泪水,就听见外面门响,这会儿并不是饭时,她正在纳闷,门开了,一声脆嫩的叫声猛然响起:“娘!”

昨天傍晚,管杆儿去市口买了二斤上好的活鳅,又转了几圈,终于找见一个卖鱼鳅的,天晚了,还剩小半篓子死鳅没卖完。鲜鳅一斤得一百二十文钱,管杆儿看那小半篓至少得四斤,有些发臭了,便浑说赖说,掏了五十文钱,将那小半篓死鳅全都买下。

二斤活鳅是专买给他那娇娘子的。他这娇娘子虽然馋、虽然懒,但有两样让管杆儿爱到了心尖上。一是当年管杆儿穷得除了身上那件破衣裳,连一把米都买不起,他那娇娘子却一心认定了他,不顾爹娘百般阻挠,半夜里卷了些钱,偷偷跑出来,跟着管杆儿一起私奔到了京城,吃了许多苦,却从没悔过。另一样,则是她那媚劲儿,痒虫一般,不住往心底里钻,只要一想起这娇娘子,管杆儿连脚底都要痒起来。

回去后,他先将那二斤活鳅炙得香香的,烹了两样菜蔬,又烫了一瓶酒,两口子坐到一处,你喂我,我喂你,美美吃过晚饭。

等烧了水服侍娇娘子洗过脚,上床安歇后,他才又去厨房,将那些死鳅用油盐炸好。

今早他悄悄起来,娇娘子每天要睡到晌午,早饭不必管,他便用茶水泡干饼,将就吃了些。而后将那些炸鳅分作十六份,一一用油纸包好,装进袋里,这才出门。他先赶到南薰门,爬上了城楼,找见了相熟的那个门吏。由于百年升平,京城城门哪怕夜里难得关闭,这些门值也都十分闲懒。

“老胡,这包鲜炸的鳅鱼你下酒吃。”他取出一包炸鳅。

“管兄弟这么客气,前两天才收了你的煎肝脏。”

“如今这鲜鳅一斤得一百三四十文,我只敢买了半斤尝尝鲜,又想着你老兄,就留了一半给你。”

“唉,还是管兄弟记挂着我。”

“不记挂你记挂谁?”

“我都没啥东西回谢你的。对了,管兄弟,你要找的那人找见了吗?”

“我就是来问这事。老胡,二月初九那天早上是不是你当值?”

“我算算看……”老胡掰着指头数了一阵,“嗯,是我当值。”

“那天上午你真没瞧见那个姓汪的进城?”

“前两天你问过后,我一直在想,只是不知道这人的相貌,怎么也想不起来。”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人你记不得,他的马却好认,是一匹黑马,极名贵,京城里恐怕找不出几匹这样的,那马浑身油黑,只有额头有一撮白毛。”

“噢!你这一说我倒似乎记起来了,确曾见过这样一匹马,马上是个年轻公子,皮肤有些黑,穿着很鲜贵。我当时在城楼上还望了一阵。”

“对对对!就是他!你几时见到他的?”

“大概是正月间,他进出这南薰门两三回。”

“二月没见过?”

“有,其中一回大概是二月头几天。”

“二月初九没见到他?”

“应该没有……”

“这之后呢?”

“也似乎没有。”

管杆儿只得道声别,下了城楼,又往陈州门赶去。

汴京分内外城,又叫新旧城。里面的旧城方圆二十里,有十二座城门,五代后梁时就已定都建成,大宋开国后只是增饰补建了一番;新城周回四十里,是新建而成,连水门在内,共有十六座城门。

管杆儿常替人做些盯梢、追债的活儿,不时要向这些门吏求助,因而这些年常常花些小钱笼络他们。南边一共三门,陈州门在东面。来到陈州门,他又爬上城楼,找见一个姓吴的门吏,又取出一包炸鳅送给那人,将刚才的话重又问了一遍。

“你不早说这黑马?害我替你苦想了几天,每天进城出城的上千上万,又隔了一个月,哪里记得住个什么姓汪的人?”姓吴的门吏笑着拍了管杆儿一掌。

“那匹马你记起来了?”

“嗯!对,是二月初九,那前一晚我值夜,第二天我舅舅过寿,让我早些过去帮忙。早上卯时换班,都过了几刻了,轮班的人却始终不来。我就趴在城垛子上望,那会儿进城的人还不多,远远见一个人骑了匹黑马,飞一样赶了过来,马上的人我倒没留意,尽去看那匹马了。那马真少见,跑起来极骏,全身油黑,额前一绺白毛飘起来,极醒目。”

“你再想想马上那人!”

“嗯……样貌真记不得了,不过,应该是个年轻人。我当时还想,骑这样的马,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

管杆儿想,应该就是汪石了。总算是问出了些东西。他谢过姓吴的门吏,袋里还有十四包炸鳅,也不必再去跑另十四座城门,便顺路一包包分送给了其他常日用得着的人。

天黑后,陈小乙又拉着邱迁一起去喝酒,邱迁也正想打问冯宝的事,便带了些钱一起出去。两人仍进了那间酒肆,邱迁点了两样好菜、两角好酒,坐下来边喝边聊,等聊得起兴了,邱迁才开始探问——

“我是寒食前一天到的应天府,那天下船时,刚巧看见了咱们府里的相公,我听见旁边有人说那是应天府节度推官,那时还想,若能雇进他府里干件差事,该多好?谁想到当时一念,竟然成真了。”邱迁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个探问的法子来。

“哦?真的?”

“嗯,那天咱们相公身边还跟了个人,我只看见背影,不知道是你,还是小丁哥?相公似乎是去岸边接人?”

“寒食前一天?哦,相公是去河边接了个人,那天我没去,是王小丁去的。这事还真是巧,哈哈!你见了王小丁,结果替了他的职。”

“是啊!相公接的那人我也留意到了,那人是谁?”

陈小乙一听,脸色忽然沉下来:“这事你莫乱问。”

“怎么?”

“让你莫乱问,你就莫乱问!”

“哦……”

“咱们府上不是你原先做过的那些商贩下等之家,许多话不能乱说,更不能乱问。”

邱迁忙点了点头,不敢再问,但心里却有些吃惊。不过一个冯宝,有什么重大隐秘,连问都不许问?不知道冯宝究竟惹到了什么事情?

陈小乙随即转开话题,评了一阵府里那些婢女的容貌,又谈论起那些男仆的各样脾性。邱迁只能随声应付着,心里一直暗暗思忖:冯宝的事,陈小乙不愿提,其他仆婢恐怕也一样。这该如何打问?

冯实无处可去,傍晚仍坐在客店的窗边,要了两碟小菜、一瓶酒,对着青山夕阳,自斟自饮。

汪八百和四个同伴的事情已经打问得差不多了,不知道对弟弟冯赛有没有帮助。至于广宁监的事务,只问到了一些皮毛,更多的,事关机密,恐怕没处打问。这里也差不多了,明天回去,赶紧将打问到的这些写信告诉弟弟……

他正在默想,见两个兵卒骑马经过,在店外停住,下马走了进来,店主一直呆坐着,见有客来,忙迎上去:“两位军爷,今天得闲了?”

“得什么闲?这天都快黑了,钱监大人却忽然作兴,想吃他家厨娘整治的糟羊蹄,让我们两个进城去他府里取。可怜我们两个连饭都没吃……”

“两位军爷若急着赶路,就煮两碗面?”

一个刚要点头,另一个道:“急什么?又不是去讨救命药,咱们先喝两盅再去。”

两人坐到客店另一头,要了一角酒、一碗酱蹄膀、两样下酒菜,边吃酒边闲聊着。其中一个抱怨道:“这新监比那旧监更不知体恤人。”

“那旧监也不仁善,你忘了去年办完他大娘子生辰,我们跟着他从城里出来,也是天黑了,都快到监上了,他忽然想起来,让我们去城里给他那小妾捎话?”

“倒还忘了那事,若是要紧话也罢了,竟是让我们背着他大娘子,告诉那小妾‘莫气恼,过两天给你添件新褙子’。”

“这些官儿啊,竟像是同一个陶模子里造出来的一般,全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

冯实听到有些纳闷,忙走过去赔着笑问道:“两位军爷,听你们说新监、旧监,这监上的监官新换了?”

“换了已经有半年了。”

“半年?去年十月份?”

“嗯。也不算换,应该叫顶缺,那旧监去年十月亡故了。”

“亡故了?是得了病症吗?”

“嗯,得了狂症。”那个军卒忽然笑起来。

“狂症?”

“你莫逗这位秀才……”另一个道,“去年十月,那位旧监大人不知着了什么邪魔,将家人全都毒死,而后上吊自尽了。”

那晚,在州桥夜市追丢了那辆厢车后,卢馒头便每天去那个追丢的巷口,一天往左、一天往右,不断换着找。可是这些天下来,再没见到那辆车。

今天,督促着儿女把馒头店的生意理顺后,下午他又出来走到那个巷子口,忙了一上午,他有些疲累,他便坐到街角一块青石上,盯看着过往的车辆。

已经在这条巷子寻了这么几天,再没见过那辆厢车的影儿,或许那晚它只是偶尔经过这里。若是这样,这几天就白累了。但满城都已经找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找,只愿老天可怜我,让那辆车再经过一回,让我找见那人。

然而,一直等到傍晚,经过了几十辆车子,仍不见要找的那辆。卢馒头等得困乏,靠着墙不由得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后生拐过路口时,无意间碰了他一下,他才猛然惊醒。揉了揉眼睛,正要站起来,一眼瞧见前面有一辆厢车,车厢后帘上绣着一枝桃花、一轮圆月。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慌忙站起来,然而腿脚已经坐麻,才支起身子,扑通又坐倒在石头上,而那辆厢车已经驶向左边巷口,眼看就要走远。他急得几乎哭出来,连声咒骂自己“老朽棍!老杀才!”他拼命扶墙重新站了起来,但腿麻还没过去,根本移动不得。他咬着牙,狠命扳着腿,拼力向前挪动,只挪了几步,那辆车已经驶出巷口,拐向了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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