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园监
陆青骑马出了南薰门,赶了五里地,来到玉津园。
玉津园乃汴京四大御苑之一,相比琼林苑、宜春苑和金明池,玉津园胜在地势平阔,景致舒朗,林木繁茂,号称青城,又辟出大片农田,每年夏收,天子来此观刈麦。苑东北畜养大象、神羊、灵犀、狻猊、孔雀等珍禽异兽。苑南则是祭天之坛,三年一次冬至郊祀便是在此。
玉津园只在清明前后开放,任都人游赏。此时已经闭园,园门前冷冷清清,不见人影。陆青下了马,走到边上小门,抬手叩门。一个老门吏开了门,斜眼瞅了过来。陆青郑声道:“请老伯通报一声,相士陆青前来拜会园监。”“相士陆青?你莫不是相绝?”“是。”“陆先生稍等,我立即去禀告园监。”
半晌,老吏踮着脚跑出来,请陆青进去。院门内是宽阔青砖地,迎面一座青峻假山,覆满花草青苔,两边绿柳荫围,令人一见心神顿振。陆青跟着老吏来到旁边一排房舍,一个绿锦公服的男子立在厅外,五十出头,身材瘦小,右手手指不住搓捻胸前胡须,望见陆青,目光陡然一亮。本要举步迎上来,脚尖微动,又旋即忍住,显然是心怀期盼,却又自顾身份。
陆青走近,躬身拱手致礼:“陆青拜见郑园监。”
那园监忙也抬手还礼:“我这点微末职分,哪里当得起陆先生大礼?陆先生请进。”
陆青走进那小厅中,又谦让一回,才在客椅坐下。园监忙吩咐身边一个小吏点茶。随即身子前倾,笑着问道:“听闻陆先生闭关隐居,不问世事,不知今日缘何到此?”
“在下是来打问一事。”
“哦?何事?”
“前几天,汴京十二奴中,花奴、舞奴两位相继来玉津园会客,不知那贵客是何人?”
园监面色顿变,忙回头瞅望,见那小吏已经出去,这才压低声音,小心问道:“陆先生为何要打问此事?”
“受人之托。”
“哦?什么人?竟能请得动陆先生?”
“郑园监,我观你之相,面色怀忧,心焦难宁,必是遭逢难事。徒往不来,非相交之道,不如这般,郑园监若能答我此问,我便为郑园监指一路径。”
园监皱眉低眼,搓捻着胡须寻思,额头竟渗出汗来。他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拭汗,是张鲜绿新丝帕,帕角坠了根鲜红同心穗。他用这帕子在额头轻按了两按,便又小心折起,抬眼见陆青瞅着,脸一红,忙将那帕子揣了回去。陆青瞧见,心中越加确定。
第一眼望见这园监,陆青便知他正遇难事。忧分内外,由气可见,气凝于额顶,眼神上倾,是外忧;气凝于胸下,目光内沉,是内忧。这园监捻须时,目光下沉,显然是心怀内忧。
内忧又分忧事与忧人:忧事时,神虽乱,却烦聚于中;忧人时,神分两处,彼牵此扯。这园监目光左右游扯,是在忧人,且不止忧一人,目光向左时惧,向右时怜,到中间时则焦,看来,是夹在两人之间。这两人虽一强一弱,使他目光微倾,却未有决然辈分高低之别。而且此人头微低倾,举动小心,嗓音发紧,手指虚软,显然是个惧内之人。
他虽焦虑,却仍能小心爱惜那丝帕,看来这正是心焦之源。丝帕上坠着同心穗,应是年轻女子相赠。他一生惧内,不敢娶妾,临老却在外头有了私情;被妻子察觉,却又割舍不下那外头妇人;想要强纳进家,却怕越加难处;动了休妻之念,却无胆量道出……
陆青见他极为犹豫,几乎要将胡须捻断,便笑着说:“让郑园监为难了。你恐怕也不知那客人身份,我写两字,是主使人姓名,若对,你只须点头便可。”
郑园监又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好。”
陆青伸出食指,蘸了些茶水,在几上写了两个字,抬头望向郑园监。郑园监走过来探头一瞅,随即点了点头。
陆青站起身,抬手拜别:“多谢郑园监,在下回赠一句话。”
“陆先生请讲。”
“一身绝难两处安,只问此心归何处。”
郑园监听了,顿时愣住,微张着嘴,那双细窄浊眼颤个不住,显然是心事被一语戳中。
陆青不愿多瞧,转身离开那小厅,出了院门,翻身上马,望城东郊赶去。他要去寻一个人。
那人姓刘,是汴京三团八厢中空门团团头。几年前,这刘团头遇了事,来求陆青,陆青替他解开心结,顺利化解一难,因此许诺,无论陆青有何事相求,他都绝不推辞。
刘团头宅院在宋门外快活林边上,十几里地,不多时,便已赶到。绿柳丛中一座宽敞宅院,陆青见那院门开着,里头一些仆人庄客在忙碌,搬桌摆凳,似乎是要办宴席。他下了马,将马拴在门外,径直走了进去,见刘团头正站在廊下高声喝骂分派仆人。
陆青走过去唤了一声,刘团头一瞧是他,立即收起怒容,大步赶过来,笑着抓住他的手,不住摇动。那双手沾满了猪油,陆青忍了片刻,才抽了回来。
“刘团头,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陆先生说!”
“这里不好说话。”
“怕什么?这些人都只有嘴,没有耳朵,吼百声也听不着一句。”
陆青只得放低了声音:“我想请你差个人潜入李彦宅子,在他卧房墙上写一句话。”
“哪个李彦?”刘团头粗声问。
“宫中东头供奉官。”
“噢!那个没鸟货?写什么?”
“若再凌虐娇奴,揭你玉津紫衣。”
“什么?”
“可有纸笔?”
“有!”刘团头转头大叫,“拿纸笔来!”
一个仆人忙从屋中取了纸笔过来,陆青在旁边一张桌上写好,递给了刘团头。
刘团头不识字,瞎瞅了瞅说:“得寻个识字的去办这差事,今晚便去办好。蘸了猪血写可好?”
“如此更佳。”
“好!吃不吃酒?”
“不吃。”
“好!慢走!”
陆青告别出来,心才稍安。
王伦身穿紫衣上了那船,陆青去问那船主时,船主说供奉官李彦已派人来问过。杨戬死后,括田令由李彦接替,这紫衣客的差事,恐怕也被他接了去。据花奴所言,玉津园凌虐她的人耳朵穿了耳洞,戴了耳环,陆青猜测,那人应当是紫衣客。而命令花奴、舞奴、琴奴去服侍紫衣客的,则应当是李彦。刚才,他在玉津园蘸水写下“李彦”二字,那园监点了头。
看来是李彦为了讨那紫衣客欢心,才接连送三奴过去,供其凌辱,剩下几奴恐怕也难逃此劫。眼下尚不知紫衣客身份来历,其间隐情更是未解,不能急于行事。陆青想起王小槐那栗子之法,便想到这个主意,先警吓住李彦,保住琴奴及其他几奴。
他心中暗祈,唯愿琴奴能安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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