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舅舅
陆青想到了一个人,王小槐的舅舅。
他心中暗暗自责,虽从未经过这等事,却也不该忘了此人。王小槐正月来京时,已和这舅舅密谋好:那夜从李斋郎宅里偷溜出来,用一只病猴替换自己,放到那轿子中,引那些人来谋害。王小槐只是个顽劣之童,这些人事,自然全得靠那舅舅安排。
陆青记得那晚王小槐和舅舅来访时,那舅舅自报姓薛。香料薛家曾名满京城,这香染街又是香料商铺聚集之地,应不难找。陆青离开李宅后,便拐到香染街,一路打问过去。
问过几人后,果然问着了一个老经纪:“你问老薛那败家儿薛仝?他哪里还有家,十年前便已败尽了。这一向,他不知又从哪里拐骗了些钱,换了身新绸鲜缎,裹住那臭囊胞,四处招摇耍嘴。整夜歇在第二甜水巷的春棠院,迷上了那院里的一个妓女,叫什么吴虫虫——”
陆青谢过老者,缓步进城,来到第二甜水巷,寻见了春棠院。院门虚掩着,他叩了半晌,才有人出来应门。是个十二三岁女孩儿,藕色衫裙,眼珠黑亮,望着陆青先上下扫了两三道,小嘴一撇,露出些不屑:“你寻哪个?是来卖曲词的?虫虫姐姐才求来萧逸水一首新词,还没记熟呢,你过两天再来吧。”
“薛仝可在你院中?”
“那薛大蹄髈?他正和虫虫姐姐歇着呢,日头不到顶上不起来。你寻他做什么?”
“能否请你唤他出来,我有一些要事相问。”
“瞧在你模样倒俊气,和那萧逸水有几分像,我便去替你唤一声。过两年我便梳头了,那时你若肯来,我饶你些钱——”
小女孩儿眨了眨眼,砰地关上了门。陆青愣在那里,回想那神情语态,不由得想起馔奴。吴盐儿当年恐怕便是这般乖觉灵透,早早认清自家处境难改,却不肯认命,一心寻路寻机,拼力求安求好。
他等了半晌,门才又打开,一个中年微胖男子走了出来,薛仝。
上回陆青并未太留意此人,这时细细打量,见薛仝果然戴了顶新纱幞头,穿了件青绿银线云纹锦衫,白底碎叶纹蓝绸裤,脚上一双淡青缎面新鞋。略偏着头、眯起眼,望向陆青。那神态之间,乍富之骄,混着重拾旧荣之傲。
一眼认出陆青,他立时有些不自在。回头见那小女孩儿扒着门扇,露了小半张脸,转着黑眼珠一直在瞅,忙露出些笑:“陆先生,咱们去巷口那茶肆坐着说话。”
陆青点点头,随着他向巷口走去,见他身形步姿略有些发硬,隐透出一丝慌怯。仔细审视,这慌怯并非惧怕,只是羞愧,又含了几分理所当然自辩之意。他感到陆青目光,转头笑了笑。见陆青望着他的锦衫,越发不自在,忙望向旁边树枝上一只鸟。意图极显明,不过是想引开陆青目光,莫再瞅他的新锦衫。
陆青心下明白,薛仝所愧,是为钱。他瞒占了些王小槐的资财,除此之外,似乎并未做何伤害外甥之事。
陆青停住脚:“这里无人,我只问几句话。”
“陆先生是问小槐?”
“嗯,他如何跟随了林灵素?”
“林灵素?那个仙童真是小槐?清明那天,我在汴河湾见到那神仙身旁的仙童,第一眼便觉着是小槐,却不敢信,也不敢跟人说。”
“正月十五之后,他去了哪里?
”“他先还跟我躲在城郊一个朋友家中,过了两天,竟不见了人。我寻了许多天,都没寻见。”
“那朋友是何人?”
“他家原是药商,折了本,破落了,只剩南郊那院农舍和几十亩田。小槐许了他十两银子,他才答应我们在他家借住。小槐不见后,他也极恼,跟着我四处去寻,我替……小槐赔补了那十两银子,他才作罢。”
陆青留意他目光神色,并未说谎。只是说到“替”字时语气发虚,他之愧,果然只在银钱。
“小槐走之前,可透露了什么?”
“我问他李知州既然要荐举他到御前,为何要躲起来?他笑我是呆鸡眼,只瞅得见麸皮,瞧不见谷仓。还说他已谋划好了,叫我莫多嘴。稍不顺他意,他便拿出那银弹弓射人。我哪里还敢多问。不怕陆先生耻笑,在他面前,我哪里是个舅舅,分明他才是我舅舅。”
“除了李斋郎与你,他来京之后,可曾见过其他人?”
“嗯……正月十五傍晚,他叫我陪他进城去看灯会,到了宣德楼前,我跟他失散了,寻了许久才算寻见。他站在‘宣和与民同乐’那金书大牌子下,和一个人说话。我连唤了几声,他才跑了过来。我问那人是谁,他说驴子拉磨,叫我只管动腿,莫乱张嘴。”
“那人样貌你可记得?”
“前两天,我见着那人了。”
“哦?”
“那天我和朋友去汴河湾吃酒,见十几只大船运来许多花木。有个朋友认出那是荔枝树。我们从没见过荔枝树,都跑去瞧。原来那些树从三千里外的福建运来,要搬去艮岳御园里种。督看力夫搬运花木的是营缮所的一个监官,五十来岁,一张瘦长马脸,正是元宵夜和小槐说话那人。我一打问,才知那人名叫杜公才,原只是个胥吏,几年前因献策给杨戬,骤然得了官。他献的那计策便是搜刮民田的括田令。得了官之后,他又去巴附朱勔,朱勔因操办花石纲得宠,这几年何止气焰熏天,人都称他是‘东南小朝廷’。杜公才从朱勔那里又讨得了营缮所花木监官的肥缺。不知小槐是如何与他挂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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