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花奴


陆青清早便赶往西水门外。

十二奴中,唯有花奴宁惜惜住在城外。宁惜惜精于花艺,随意一朵花、几根枝,甚而一把草,经她插瓶,顿生新意,或雅静,或清妙,或妩丽,或高华……种种意态,层出不穷。文臣士子们都赞她“千朵妙句,一瓶唐诗”。

她那院子临水而建,绿柳荫蔽,青砖砌墙,十分幽静。陆青走到那黑漆院门前,见门边立着一段柏树枯桩,一人多高,形如宽袍狂客。中间削平,雕了三个字“撷芳居”,笔致雍雅俊逸,是当朝太师蔡京所撰。

陆青见那院门紧闭,便上前捉环轻叩,半晌,一个仆妇开了门,打量过后,脸现冷淡。陆青说明来意,那仆妇才面色稍缓,叫陆青稍待,关起门进去传话。半晌,又开了门,脸上带了笑,请陆青进去。

迎面一大片池塘,映着天光,异常清阔。中间一条木栈道,迂曲而行。水中莲叶青圆、菖蒲丛碧,沿岸兰叶清逸、蕙草含香。穿过池子,桥边斜生一株老梅,枝虬叶茂。地面青石铺就,两边错落种了些花木,花期虽过,却新叶鲜绿,满眼翠茂。

前头是一座青碧装精巧楼阁,陆青随着那仆妇走到厅前,一个锦衣妇人迎了出来,先打量了几眼,随即堆出笑来:“哎呀呀!果真是陆先生!先前百请不到,今日却仙踪驾临!陆先生快快请进!坐上座!点茶!紫什么芽?这钥匙拿去,快去我房里,把那前日才得的寸金贡茶取来!”

妇人连口奉承了半晌,才说:“惜惜才在梳妆,老身再去催催。”随即撩着裙子,攀着扶手,爬上楼去。半晌,连声催着一个年轻女子下了楼来。陆青抬眼一看,那宁惜惜体格丰润、身形曼妙。乌亮小髻,两旁插了几支银钗,中间一朵嫣红鲜牡丹。桃红抹胸,粉色牡丹纹轻罗衫,浅红缠枝纹罗裙。圆圆一张小脸,粉润可亲。五官也小巧,浅浅甜笑,灵秀可人,宛如唐宫仕女风韵。她盈盈行至陆青面前,柔柔道了个万福。

陆青也忙起身回礼,从袋里取出一个朱漆食盒:“这是琴奴托在下送给宁小姐的花糕。”

宁惜惜伸出白腴嫩手,接过食盒,递给身旁的老妇,而后款款坐到斜边一张椅上,柔声细语笑叹:“戚姐姐总是这般细心,连妈妈最爱吃花糕都能留意。难怪人听一次她的琴,便连魂都丢在她那里。哪似我这般木怔,终日只晓得和花草厮混,浑不知人情事理。”

“可不是?”老妇在一旁忙接过口,“你们姐妹群里,其他人个个心思灵活,冰清玉透。只数你,万年不开的闷骨朵一般,只会明里来、直里去,到如今都听不懂暗话,行不得机巧,顺不来人意。”

“妈妈又乱叨噪——”宁惜惜含羞带娇嗔了一句,转而问,“陆先生来,自然不单是送这花糕?”

“在下有些事要向宁小姐打问。”

“哦?什么事?”

“事关唱奴。不知宁小姐可知她近来消息?”

“师师姐姐?她出了什么事吗?陆先生为何要来我这里打问?是月影姐姐叫你来的?”宁惜惜眉尖微皱,满眼天真。

陆青一眼见到她脸后所藏另一张脸,却并未流露:“宁小姐这一向可见过唱奴?”

“去年师师姐姐生日,姐妹们约了一起去给她贺寿,谁知竟出了那等祸事,唬得我几个月不敢出门——”

“可不是?”老妇又抢过话头,“我早说过,姐妹间虽好,可毕竟各门各户,哪里都似咱们家这般清静?尤其那李家姐姐,如今门槛早已接上了天庭,咱们哪里够得着?其他几位,也各有各的本领,咱们连后脚跟的尘土都追不及。天好地好,不若自家好。还是守住这独门窄院,才得长久……”

陆青见她们两个连攻带守,问不出一句真话。于这些虚闪之词中,倒是能见得几层实情——

其一,确如琴奴所言,花奴宁惜惜对他人满怀妒忌,时刻在窥伺众奴动静。

其二,一旦有可乘之机,花奴恐怕不会手软。说及那祸事,她极力自掩,老妇也急忙相助,棋奴之死恐怕真是她告密。

其三,多疑者多忌。李师师得官家临幸,花奴妒心再重,也绝不敢妄动。加之王伦烛杀杨戬之计失败,棋奴杨轻渡被缢死,花奴极善避祸,更不敢再接近李师师。

其四,李师师行踪隐秘,花奴看来的确毫不知情。

陆青见问无可问,正欲起身,却被那老妇拦住:“难得陆先生肯踏进咱们这草窝子,惜惜这两年诸多不顺,劳陆先生替她相看相看,过了这些波折,可有好光景?”

宁惜惜也忙起身,敛容深深道了个万福。陆青见她眼含祈望,将才那天真娇甜模样顿时消散,年纪也似乎瞬间长了许多岁。再看她双眼背后,竟是一片漆黑荒冷。陆青眼中所见,并非这个遍身绮罗、娇生贵养的宁惜惜,而是一个孤弱无依的穷苦幼女。这女孩儿从未见过人间光亮,更不知何为好、何为善。

他注视良久,才轻声道出:“百花知暖梅知寒,冻彻香魂有谁怜。纵使争得千般艳,终须镜里对真颜。”

宁惜惜听后,目光先一颤,随后面颊一红,有些慌乱,却迅即掩住,又恢复那天真娇甜模样,笑着问:“陆先生这判词太玄奥,奴家愚钝,不太明白。”

陆青起身告辞,淡淡应了句:“机缘合宜,自然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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