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医心
陆青行至新郑门外,来寻王伦的另一好友温德。
温德年近四十,家中世代行医,他曾考过一回太医,没中,便丢了这念头,在这西城脚开了间医铺。陆青走到医铺门前时,夜已深了,医铺门却仍开着,里头透出油灯光。
温德才给一个老者问过诊、配好药,那老者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绸袋,边摸钱,边伤老叹贫。陆青看他衣着神色,并非穷寒之人,只是惯于倚老贪讨小利。温德也瞧出他这心思,却只笑了笑:“都是寻常药,您随意付两文钱就是了。”“两文?怕是少了?”“不少,不少,比一文多一倍。”老者忙将抓出的一把铜钱塞回袋里,果真只拿了两文出来。温德笑着接过,随手丢进桌边的陶罐,送老人走到门外:“夜黑了,您仔细行路。”一扭头,才发觉陆青,先是一愣,随即眯起眼笑道:“忘川?难得逸人出山,快请进!”
陆青抬手问过礼,才举步走进医铺。里头三面排满药柜,中间只剩几尺宽空处,又摆了张桌子,一椅一凳。陆青便在那圆凳上坐了下来。
温德关好门,从桌上茶盘中提起一只陶壶,倒了盏水递了过来,汤色清白:“我那浑家这两日犯了春疾,已经去后头睡了,炉火也熄了,便不给你点茶了。春宜护肝,这是熬的白菊葛根汤——”
陆青笑着接过:“温兄只医身,不医心。”
温德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说的是将才那老者,便又眯起眼呵呵笑起来:“我只是半上不下一郎中,哪里敢医人心。连孔圣人都说,老来戒之在得。越老越贪,怕是人之常性,否则何必言戒?何况只争几文钱,有何妨害?怕的是,老来贪占权位,不肯退闲,那便真如孔圣人所言,老而不死谓之贼——对了,那杨戬是你……”
杨戬死后,陆青头一回与人谈及此事,心里隐隐有些不自在,只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去年那烛烟计失败后,王浪荡说要去请你相助,我还说决计请不动你,谁知竟被你做成了——唉!那毒烟蜡烛还是我熔制的,非但没能动到老贼分毫,反倒害了棋奴性命……”
王浪荡是王伦绰号。温德言罢,又重重叹了口气,眼中竟闪出泪来,他忙用手背擦去。
陆青淡淡应了句:“李彦替了杨戬。”
“我也听闻了。”温德又露出些笑,叹了口气,“此事便如我行医,常会遇见些老病根,年年治,年年犯。可这些人上门来,怎好不治?治一回,多少能好一阵,人也能多活些时日。行医,不过是跟上天争时日。实在争不得了,也就罢了。”
陆青顿时想起了因禅师那句遗言,“岂因秋风吹复落,便任枯叶满阶庭?”两者言虽殊,义却同。温德面慈心善,天性和朴,却又毫不愚懦,于善恶之际,始终能见得分明。
陆青自幼修习相学,见过无数残狠卑劣,于人之天性,早已灰心。此时却不由得赞同孟子所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乃万物之灵,这一点灵光中,不仅有智,更有善。只是,灵之为灵,极珍也极弱,如同冰原一点微火,略经一阵寒风,便即熄灭。能保住这点微光者,极少,却并非没有。佛家有“薪火相传”之说。这荒寒人世,正是凭借这些四处散落之微光,方能见亮,才得存续。而心中怀亮之人,如同暗室之中,对灯而坐,也自然比旁人安适淡静……
他正在出神,温德笑着问道:“忘川之畔人何在?”
陆青也笑了笑,但旋即正色:“我是来寻王伦。”
“哦?你也未见他?去年十一月初,我跟他聚过一回,之后便再没见他影儿。”
“我也是那时见了他一面。他被杨戬捉捕了?”
“嗯。不过,我也只是听闻。”
“方亢兄说王伦投靠了杨戬。”
“你莫听他乱说,他只是妄测。你我都该知晓,王伦人虽浪荡,但绝做不出那等卑滥之事。”
“清明那天,他在东城外。”
“哦?我也正要说这事。那天,我赶早去东郊上坟,强邀了方亢一起去踏踏青、散散闷。晌午回来后,在汴河北街叶家食店吃了碗面。才吃罢,便一眼瞅见王伦从店前急匆匆往东头走过去,穿了件紫锦衫,以前从没见他穿过。方亢背对着街,并没瞧见。我怕他和王伦又争骂起来,便忙付了钱,借口有事,让方亢先走。等他走远,我才急忙去寻王伦,一直寻到郊外那片林子,都没寻见。后来才知,你竟也在那里,杨戬也死在虹桥上。”
“王伦上了一只客船。”
“他离开汴京了?”
“没有。不过从此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
“那船,是杨戬安排的。”
“这王浪荡到底在做什么?对了!我医过一个海货商人,他正月底去了登州,说在登州见到了王伦,身边还跟了两个汉子,神色瞧着有些不善。”
“正月十五,王伦托人给我捎来封信,那人说王伦在山东兖州。”
“兖州、登州,他一路往东,去做什么?”
“不知。”
“我还听个人说,前一阵在金明池边,瞧见他和那个唱奴李师师同上了一只游船。这王浪荡,浪荡得没边了。我想去打问打问,可那唱奴的门,又不是咱这等人轻易能登——”
陆青听了,心头一寒:此前,王伦一心刺杀杨戬。如今杨戬已死,他却行踪难测,莫非又在谋划新计?李师师曾得官家临幸,王伦接近李师师,难道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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