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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七)


沉舟坐在四面都是窗户的小屋里,阳光几乎要刺破单薄的窗纸。屋子里只有一面镜子和一瓶梅花,白色的瓷,殷红的梅。一串佛珠挂在梅枝上,光彩盈盈。

楚识夏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坐在镜子前梳头发,长发如丝如瀑,衬得她指节素白。楚识夏的手能执笔,能握剑,唯独梳起头发来笨手笨脚的,动作很慢。

沉舟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指间穿过的丝丝缕缕仿佛时光。

“墨雪,”沉舟半跪在楚识夏身后抱住她的腰,像小动物一样轻轻地用鼻尖蹭着她的颈窝,“我刚才心口好疼。”

楚识夏仿佛是轻笑了一声,放下梳子握住他的手,指尖温热柔软。

“我的心口也有点疼。”

点点滴滴的液体打在沉舟的手背上,带着浓烈的腥气。沉舟猛地瞪大了眼睛,铜镜中楚识夏的脸飞快地苍白下去,脸颊上结着一层死白的霜。她的胸口蔓延开一片血色,皮肉模糊,伤口狰狞。

鲜血如春雨般打在沉舟的手上,淋漓不尽。

沉舟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一串爆响。

“墨雪,你受伤了……”

沉舟徒劳地去抓她的手,屋外利剑般的阳光刹那间撕碎了这间小屋。咆哮的风声几乎震聋沉舟的耳朵,金色的阳光落在身上,冰冷而疼痛。铜镜轰然碎裂,梅枝粉碎、花朵凋零,佛珠无端断裂、崩落一地。

楚识夏的身体在沉舟手中化为一触即溃的烟雾,轻飘飘地被风暴席卷而去。

“墨雪!”

沉舟在剧烈的挣扎中醒来,床帐上的流苏摇摇晃晃。沉舟怔怔地看着透过菱形窗格照进来的阳光,皮肤居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刺痛,仿佛那场噩梦残留的记忆。

房门被女官敲响:“晋王殿下,陛下宣召。”

——

未央宫。

明媚的阳光穿过葱茏翠绿的枝叶,淬出透亮的绿来。皇帝摆弄着一只精巧的纸鸢,漫不经心地对沉舟说话:“朕听说你身体不舒服,在英国公府的诗会上提前走了?”

沉舟穿着玄色长袍,衣领上用金色绣着伫立的鹤,腰间用红绳坠着龙血玉环。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亭中的树影下,像是另一片更加浓重的阴影。

“是。”

皇帝看一眼他不见血色的脸,皱着眉说:“未央宫里有一株老血参,待会儿叫女官给你带上。”

“不必了。”沉舟低着眼睛,说。

皇帝叹了一口气,对他伸出手:“你是不是知道朕责罚墨雪的事了?”

沉舟没说话,也没动。

皇帝尴尬地收回手,耐心地说:“朕不是因为你而罚她,是为了公事。楚明彦屡屡阻挠和谈事宜,不就是担心阕北无仗可打,云中楚氏的大权被收回么?简直是不知道轻重缓急,自私自利。”

沉舟不想与他争辩评价,冷淡地说:“公事我也不懂。陛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家了。”

“来陪朕放一会儿纸鸢吧。”皇帝放软了语气,说。

沉舟默不作声地随着皇帝走到阳光下的空地上,善于察言观色的宦官们立刻帮忙扯着纸鸢放飞。皇帝没费什么劲,纸鸢便接着好风飘上天空。

“朕小的时候,赌钱、画画、斗蛐蛐、放风筝,什么都会。没有人劝诫朕要做个好皇帝,不能玩物丧志。”皇帝喟叹道,“连朕的母后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白焕兵败后,能搜捕到的陈家人尽数被斩,太后被囚禁在露和殿,不得离开半步。

“我小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纸鸢是什么东西。”沉舟罕见地开口说。

皇帝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被一群刺客养大的,每个孩子从断奶开始就被喂毒,用微量的毒药一点点使我们的身体对其他毒素失去反应。这个过程中有很多孩子承受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或者变成畸形儿。”

沉舟在皇帝震惊的目光中平静地叙述道:“等到我们长大一点,那些刺客就开始教我们杀人。从哪里下刀可以一击毙命,人哪个地方最脆弱,什么样的毒素能令中毒的人毫无察觉。我们杀死的第一个对象,是我们朝夕相处的同伴。”

“别再说了……”

“杀死所有同伴的人才能活下来,这个人被称为‘种子’。种子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身上就带着名为‘灼心’的毒药。如果没有压制毒性的解药,灼心一旦发作,人就会丧失五感,嗜血发狂死去。每一个试图逃离的刺客都是这么死的,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朕让你别再说了!”皇帝失控地对着沉舟怒吼,“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没有云中楚氏,如果没有楚识夏,你早就死了?”

沉舟澄澈的眼中映出皇帝愤怒的脸,他近乎冷血地说:“不,我想说,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孩子。”

“我并不天真,也并不柔弱。我不是逆来顺受、面对毒酒只能一饮而尽的山月。我杀过人,见过血,我比谁都知道人心丑恶起来是什么模样。”

沉舟对皇帝一字一顿道:“我听从楚识夏,只是因为我愿意。”

皇帝几乎将天上的纸鸢扯落,怒不可遏道:“你和朕之间,除了楚识夏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吗?就算你喜欢她,要娶她,也可以等以后……”

“等什么以后?”沉舟打断他,“等边境平静,楚氏再无用武之地,楚家一再被削弱、衰败,对你毫无威胁以后吗?到那个时候,楚识夏更加没得选,对吗?”

皇帝的算盘骤然被戳破,脸色青白地瞪着沉舟。

“楚识夏是个人,是大周的臣子,是帮助过你夺回大权的功臣,不是你用来讨好我的礼物。”

沉舟厌恶地看着皇帝,伸手剪断了风筝线。

纸鸢随风远去。

“如果你不能把她还给我,就放她走。”

——

秋叶山居。

楚识夏低低地咳嗽两声,笔尖的墨水一震,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时时刻刻紧盯楚识夏动静的玉珠连忙掩上窗户,为她披上披风,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玉珠姐姐,你也太夸张了。”楚识夏掩上纸张,笑着说。

玉珠埋怨道,“我听说,好多人年轻时感染风寒,仗着年轻身体好不在乎,老来才发现落下了病根。”

“我们云中楚氏的,有几个能寿终正寝?还老来,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老来。”楚识夏混不吝道。

玉珠气急,在楚识夏的额头上敲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大小姐是在为北狄使团的事忧心吗?”玉珠正色道。

“有一点吧。”

北狄人来者不善,使团被刺杀一事必然是自导自演。沉舟传来消息,说摄政王死于白煜之手,而白煜在阕北失踪。相比起局外敌手的虎视眈眈,局内的分崩离析几乎已成定局。

楚识夏把玉珠推开,郑重地对她说:“玉珠,若有一日我回不了云中,你一定要将我写下的东西送到哥哥手里。除了我哥,这封信谁都不能看,包括沉舟和你。”

玉珠刚想“呸呸呸”,却被楚识夏严肃的神情镇住,下意识地点点头。

楚识夏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摸着她的脸颊,说:“好姐姐。”

“大小姐,帝都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玉珠不安地说,“若有风声,我们便偷偷潜逃回云中。只要有我在,定不会让大小姐有事。”

“潜逃回云中,楚氏就是叛贼佞臣,天下皆可讨伐。”楚识夏捏捏她的脸,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楚家注定要留一条命在帝都,我希望这个人是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前世的楚明修在死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楚识夏曾经无比痛恨这句愚忠的话。时至今日,楚识夏身处此间,才明白楚明修的无可奈何。

当时的楚明修固然可以硬闯出去,但他活着,楚家就被逼到了绝路。

时移世易,楚识夏死在帝都,楚家才有回头路。

“不会的……”

“玉珠,你曾说你一辈子守着我。”楚识夏截断她的喃喃自语,认真道,“不要守着我了,回家吧。”

玉珠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的家早就没了……”

“拥雪关在,阕北在,云中就在。你永远有家可以回。”

楚识夏擦掉她的眼泪,笑容温柔悲悯,“别犯傻,我有什么可守的?你记不记得护国寺的梦机大师给我算命,说我是孤星入命,漂泊流浪、孑然一身的命格。我这样不祥的人,你跟着我作什么?”

玉珠只是哭着摇头。

——

未央宫。

皇帝烦躁地将奏折往案上一推,吓得伺候笔墨的小宦官连忙跪在地上。白善连忙为皇帝斟上一杯菊花茶,清润的菊花茶让皇帝略微舒心。皇帝还没来得及捡起奏折再看两眼,就见许得禄脸上顶着个清晰的巴掌印走进来,谨小慎微的。

“你脸上怎么了?”皇帝瞥他一眼,问。

“路上不慎冲撞了太子殿下,被太子殿下责罚的。”许得禄笑道,“多谢陛下垂怜,不碍事的。”

白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太子殿下向来宽厚,应当是有什么隐情吧。”

不料许得禄顺杆往下爬,接着白善的话头道:“是奴婢身边几个小宦官,跟着出入内阁久了,妄议政事,被太子殿下听见,殿下这才略施小惩。自然都是奴婢们的不是。”

白善听得皱眉,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子澈的脾气涵养一贯很好。他究竟听见了什么,如此动怒?”皇帝追问道。

“都是些琐事罢了,陛下批了许久的折子,劳累不堪,不听也罢。”白善试图打个圆场糊弄过去。

许得禄顺势面露为难之色。

皇帝用奏折拍着桌子,冷笑道:“他还没登基,就已经有如此威严?你们在朕面前也不敢说真话了么?”

许得禄赶紧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北狄使团遇刺的事,小宦官们不懂事瞎说。太子殿下正好听见一句‘云中楚氏的气数怕是要尽了’,便被殿下拦下来责骂。”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

许得禄嗫嚅道:“奴婢还听说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据说当年《观音大士图》失窃一案,案发前三皇子曾到画院大吵大闹,叫嚣着要太子殿下付出代价。是楚大小姐路见不平,摆平了三皇子。画院侍诏畏罪自杀后,太子殿下感念师生之情,也是仗着楚大小姐的面子才进的大理寺牢房。”

皇帝仔细地回想这出鸡飞狗跳的小事,脑海中相关的记忆却寥寥无几。

但皇帝想起了更多反常的事。比如白子澈毫无预兆地要求和楚识夏同去江南,白子澈若是表里如一的文秀柔弱,何至于有如此魄力?比如楚识夏三番四次地和白煜对着干,究竟是年少桀骜不驯,还是刻意为白子澈解围?

以及宫变当日,陈党官员指责白子澈勾结云中楚氏。

当时皇帝并没有当一回事,毕竟白子澈温良恭俭让到了柔弱可欺的地步。现在细细回想起来,白焕与白子澈势如水火,最了解白子澈的不是皇帝,反而是时刻警惕白子澈风吹草动的白焕。

许得禄不动声色地扫了冷汗直流的白善一眼,心中得意洋洋,接着添油加醋道:“楚大小姐与太子殿下私交甚笃,太子殿下听见这种话,不高兴是理所当然的。”

“云中楚氏下的好棋啊。”

皇帝的平静下波涛汹涌,他忍不住抚掌,冷冷地说:“楚识夏一个人,一边勾着朕最疼爱的儿子,一边吊着大周的储君。进可攻,退可守,云中楚氏怎么会衰败?”

白善越听越胆战心惊,殿内的内侍无不惊惶地跪下。

皇帝猛地掀翻桌上的笔墨纸砚,噼里啪啦地摔成一地狼藉。

“说不定连朕的储君都是他们替朕选的!”

皇帝气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白善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扶住他。

皇帝忍不住想起一桩桩一件件的传闻,楚识夏与大理寺之子交好,是否楚识夏早就知道沉舟的身世,只是隐忍不发?又或者,云中楚氏从收留沉舟的那一刻开始就布好了今日这局棋,引君入瓮。

天塌地陷般的阴谋当头砸下,皇帝甚至想不起来找白子澈求证。

“走了一个陈邦,又要来一个楚明彦是吗?”皇帝气得直说胡话,连声道,“好好好,我大周的国祚誓要败在这群乱臣贼子手上!”

“陛下息怒啊!”白善诚惶诚恐道。

“来人,宣楚识夏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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