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命门(五)
秋叶山居。
楚识夏刚踏进门,便有个影子重重地跪在她面前。膝盖骨撞在地上“砰”的一声响,楚识夏险些以为这人膝盖跪碎了。
她无可奈何地捂着头:“你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出什么事了?”
“我姐姐去羽林卫给我送伞,被一个宦官看见了。”程垣喉咙干涩,紧张地说,“那宦官一言不发,但我姐姐说,那人曾去过城外桩子,见过她。”
“哦,起来吧。”楚识夏平淡地说。
“大小姐,属下……”
楚识夏自顾自地往前走,浑然不在意,“宦官跟羽林卫那帮纨绔不对付很久了,不会到那个地方去闲逛。王贤福就是冲着我来的,他等我上门求饶呢。”
她本也没想着这件事能瞒天过海,早早就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打算。
沉舟在门口抖落一伞的雨水,似乎也不觉得得罪了皇帝面前第一红人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但沉舟对楚识夏上门求饶有些微的不快,淡薄得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王贤福算什么东西?
“杀了他就行了。”沉舟淡淡地说。
程垣已经习惯了沉舟打打杀杀的说话风格,他是认真地觉得杀人是最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而非信口戏言。
程垣本以为楚识夏会劝阻他。
不料楚识夏一笑,笑声压抑在喉咙里,低而沉闷,捶在心脏上一阵颤抖。
“说得对,杀了他就行了。”楚识夏头也不回道。
程垣目瞪口呆,只觉得街头巷尾传诵的的“烽火戏诸侯”“比干挖心”“妺喜裂帛”等等一串色令智昏、红颜祸水的惨痛前例从他眼前呼啸而过。
不过是出了趟门,他给你下降头了吗大小姐?!
沉舟被肯定了,有点开心地跟上去,在她身后殷切地地问:“我去杀吗?”
“你不可以去。”楚识夏看他一眼,“你要呆在秋叶山居里,不许乱跑,不许杀人。”
“为什么?”沉舟有点不甘心。
“不为什么,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楚识夏在他的脸上掐了一下,触感细润微凉,“别跟我耍花招,听我的。”
——
皇帝力排众议,非要执行《军制改革十奏疏》不可,闹得朝野上下一片鸡飞狗跳。
有人梗着脖子极力反对,恨不得撸袖子跟提出此事的裴次辅打起来;有人嗅到了腥风血雨来临的气息,悄悄处理手下的田地账目,抹平账面。
雪片般的奏折飞到皇帝案头,话里话外指责裴次辅以权谋私,引经据典、长篇大论,把裴次辅打成了居心不良的国贼、以权谋私的小人。
朝会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裴次辅当庭被人指摘辱骂,声声震耳,听得皇帝脑瓜子嗡嗡响。
未央宫。
“朕听说,裴璋被人砸破了头。”
皇帝于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圆滚滚的落花砸到棋盘上。
“臣也听说了,据说原本是要砸裴次辅的。”楚识夏托着腮,跟着落下一枚黑子,百无聊赖道,“裴公子一文人,要是被砸坏了脑袋,陛下又折损一名干将。”
“不仅如此,昨夜,裴家进了刺客。”
楚识夏手指一僵,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竟然嚣张至此?”
“裴璋没有声张,此事被瞒在裴家宅子里,只有朕一人知道。”
皇帝犹豫道:“裴家根基远在关中,朕想着,你府中亲卫既然能在驿馆刺客包围中杀出来,必然身怀绝技。如今是多事之秋,若裴璋和裴次辅出了事,怕是无人敢再为新政出头。”
“不如让他们到你府上暂住。”
楚识夏心中暗笑。
若幕后之人知道楚识夏亦是策动新军政的人之一,见此必然大喜过望。
一杀杀一双,再没有比这更好做的买卖了。
“臣自当为陛下殚精竭虑。”楚识夏爽快地答应了。
至少现在来说,她不希望裴璋死。
皇帝眉头松了几分,对楚识夏的言听计从很是满意。两人又下了十几手,皇帝的黑子彻底被围杀。楚识夏嬉皮笑脸地捡起棋子,跟愠怒而无奈的皇帝道别。
楚识夏出了未央宫,便有一个青年宦官上前,恭谨地说:“大小姐,我们老祖宗有请。”
“不知是哪位老祖宗,”楚识夏装傻,“找我何事?”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贤福。”青年宦官不恼不怒,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倨傲,“大小姐身份尊贵,咱家不敢冒犯,但此事大小姐理亏,还是莫要闹大的好。”
“我做了什么理亏的事,老祖宗不妨找陛下断个公道。”楚识夏要笑不笑道,“老祖宗看着陛下长大,与陛下情谊深厚,难道还怕陛下偏私我不成吗?”
楚识夏逼近一步,吓得宦官后退着撞上柱子,“还是说,老祖宗觉得陛下没有明察秋毫的本事?”
未央宫大门前说这样的话,宦官被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讷讷地说不出话。
“带路吧。”
楚识夏拍拍袖子上的尘埃,淡道:“请人要有请人的礼数,我楚家世代埋骨边关,他算我哪门子的老祖宗,他也配?”
——
从八十年前的仁帝开始,后宫中开始教导太监读书。国事繁杂冗长,皇帝一人难以批复所有奏折,于是先后设内阁、司礼监,前者分担国事,后者代为批红。
然而当今皇帝登基之时,主少国疑。弄权的摄政王与企图独揽大权的内阁斗得死去活来,宦官则润物细无声地侵占了皇帝身边的位置,以至于形成了如今的荒谬局面。
这不是楚识夏第一次见王贤福。
前几次,这个朽木般干枯的老人总是默默地站在皇帝身后,或者温声向人传达皇帝的意思。
不显山,不露水。
——
“大小姐来了。”
王贤福作势要对她行礼,楚识夏便也虚情假意地跟他推辞,两人你来我往了一番才坐下。
“王公公这是要请我吃饭么?”
楚识夏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不同于宫中御膳的精巧,几盘菜都用浓烈的香辛料腌制烹饪,放在仲夏时节难免有些格格不入。楚识夏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云中的菜式。
云中菜口味重、分量大,帝都中没有几个会做的厨子,嫌上不了档次。
比这几道菜更显眼的,是镶金的象牙箸、禹州海棠红的钧瓷,件件均是贡品。
皇恩不可谓不深厚。
“大小姐独在异乡,咱家无能,只能为大小姐聊慰相思之情。”王贤福笑眯眯地说,“还望大小姐不要嫌弃。”
“嫌弃谈不上。”楚识夏和他绕够了弯子,说,“王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大小姐这般言语,想必程卫长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您了。”王贤福依然笑呵呵的,“程家那姑娘,咱家很喜欢,程修编赏脸,就将她送来伺候咱家。”
楚识夏把玩着酒杯,唇边衔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等着他的下文。
“前些日子,有贼人将咱家在城外的庄子烧了,程家姑娘也不知所踪。前两天,却又有人碰巧在羽林卫见到了她。”王贤福一拍手,颇为遗憾的样子。
“若是程卫长心有不忿,大可以与咱家说说,咱家把人送回来便是,何必闹得如此难看。大小姐,你说是不是?”
按理说,话到此处,只要楚识夏不是个棒槌,便该就坡下驴了。若是知情识趣些的,少不得要将程家姑娘再送回来,再将程垣责骂一番,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楚识夏过不去。
她只要一想到牢房里被折磨得没了人样的姑娘,一想到挺着一口气远赴帝都却客死他乡的并州书生,一想到心甘情愿被骗也要叫这日月换新天的青玄大师——她就过不去。
“那王公公想怎么办呢?”楚识夏佯作痴傻,温声软语地问。
王贤福的心里舒坦了。
楚识夏再飞扬跋扈,楚家也远在云中,她在这帝都里唯一可以仰仗的也只有皇帝。
到底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又被镇北王教得识大体、懂利害,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与皇帝的知心人结梁子。不知多少人往王贤福手里送金银财宝、美人娈童、房屋地契,不外乎看重他在皇帝面前的那几句话。
而程父七品修编,程垣摸爬滚打这几年,勉强混得个羽林卫卫长的位置,也是皇帝赏的。
楚识夏犯不着为了这些人跟王贤福闹得不死不休。
“咱家就知道,此事必是那些下人自作主张。”王贤福情难自禁,眉飞色舞起来,立刻招呼宦官为楚识夏斟酒。
“还好咱家料定大小姐不是这般为人,否则不不就白白和大小姐生了间隙吗?”王贤福笑着说,“程卫长国之栋梁,年少气盛,一时走错路也是有的。咱家还念着那姑娘,不如将她送进宫来如何?”
楚识夏眼睫低垂,掩去瞳中积蓄的怒意,浅笑道:“好说。”
“还有个叫沉舟的,武功高强,必是此事的祸首。”王贤福言之凿凿,“咱家庄子里丢了些东西,大小姐可否将此人交给咱家处置?”
王贤福还心心念念着那本不翼而飞的账簿。眼下楚识夏一副任凭他处置的样子,显然没有他任何把柄,但王贤福也不敢大意,一定要将所有的风险扼杀。
“沉舟?”
屋内本就昏暗,楚识夏身后是日光朗朗的庭院,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她整张脸都浸在淡淡的暗色中。楚识夏一掀眼皮,王贤福莫名觉得有一线锐利的光从她瞳中划过,似要割裂他的咽喉。
“此人身份非同一般,公公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有他的参与的?”
“如何不一般?”王贤福没有轻易被她的话带过去。
“公公应当先回答我的问题。”楚识夏不卑不亢道,“我以为公共方才说的已经太多。”
楚识夏显然是不满了,王贤福向来进退有度,便说:“是我一名干孙子探得。”
“原来如此。”
楚识夏笑开了,那笑容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王贤福愣了一瞬,电光火石间,楚识夏瞬间暴起,抄起价值不菲的象牙箸穿透了为她斟酒的宦官手掌。
鲜血浸透了细软的桌布,血点子喷溅到王贤福手指上。宦官哀嚎着跪倒在地,手掌被死死地钉在桌面上,动弹不得。
“大小姐这是何意?”
“我不会把任何人交给你。”楚识夏掀起桌布擦手,在桌布上晕染开一道道血痕。
“你大可以动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试试。”楚识夏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这把老骨头险些被她捏得噼里啪啦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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