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飘零客(七)
曹节死了。
曹节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痛斥许得禄之后,压在他肩上沉甸甸的人命仿佛忽地升到高天之上,残留在躯体中苦苦支撑的灵魂轰然崩塌。他从白子澈的手中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皇帝在宣政殿的后殿单独召见了楚识夏。
“你在午门前动剑了?”皇帝面色不虞地问。
“是。”楚识夏还半沉浸在曹节的突然死亡之中,四肢百骸僵硬冰冷。
“你认识曹节?”
“臣生在云中,长在云中,生平出过最远的一次门,就是来帝都。所以臣和曹县令素昧平生,更谈不上认识。”楚识夏像是料到了皇帝要问什么,微微昂首,道,“祸国乱贼,人人得而诛之。”
“祸国乱贼?好一个祸国乱贼!”皇帝冷笑道,“你们个个都忠肝义胆,倒是朕昏聩无知了?”
楚识夏的心脏重重地一沉,“臣不敢。”
“许得禄是什么样的人,朕还能不知道吗?他温良恭顺,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不过是他坐在掌印太监这个位置上,替朕办事得罪了人而已。朕还没有老糊涂,这些人休想用这种手段把他拉下来!”
楚识夏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皇帝,目光近乎僭越冒犯。
“陛下,淳县百余条人命……”
“朕看你也糊涂了!”皇帝训斥道,“你羽林卫卫长一职早就被削去了,要不是看在你哥哥劳苦功高的份上,朕早就治你的罪了。午门动剑,你哥哥就是这么管教你的,你是要谋反吗?!”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楚识夏“扑通”一声跪下来,低头道:“臣不敢。”
白善不知是劝解还是火上浇油道:“陛下,楚小姐也是一心为国为民,只是年少意气冲动了些。陛下就念在楚小姐忠君爱国的份上,饶恕她一回吧。”
这话一出,皇帝立刻想起楚识夏以前干的那些荒唐事来,怒火浇油,烧得噼里啪啦的响,“朕饶恕她的时候还少吗?朕就是太放纵她了,才让她三番两次做出这些不敬的事来!”
楚识夏心里又是悲凉,又是嘲讽。她默默地想着,曹节啊曹节,若是在天有灵,看见这样的君主,这样的国家,你会不会也觉得自己死得不值呢?
臣子血溅三尺,仍撞不醒帝王一颗蒙昧的心。
“臣任凭陛下处置。”
“你可知错?”皇帝盯着楚识夏。
楚识夏不言。
“墨雪,你可知错?”皇帝加重了声音,严厉地问。
楚识夏仍旧不言。
“好好好,”皇帝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愠怒道,“既然不知错,就到外面跪着吧。天寒地冻,也叫你好好清醒清醒,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臣领旨。”
楚识夏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气得皇帝在她身后砸碎了一个砚台。
——
宣政殿前的积雪日日有宫人清扫,但雪太大了,很快又在湿冷的地面上积起厚厚的一层。
楚识夏直直地跪在宣政殿前,面无表情,脊背笔直。来来往往洒扫的宫人噤若寒蝉,私下里议论纷纷。楚识夏娓娓垂落的发丝、纤长浓密的睫毛凝结了一层银白的霜,她却像是不知道冷似的,石像般立在雪地中。
一把伞像流云似的遮住了楚识夏,隔绝了绵绵不断的细雪。
“齐王殿下不必如此,回去吧。”楚识夏轻声说,“别让陛下迁怒于你。”
白子澈站在她身边,垂眸看着她覆上一层霜华的发,“审时度势,曲意逢迎,我以为你比我更熟练。父皇为什么罚你?”
“因为陛下不相信曹节说的是真的,认为这是许得禄的政敌构陷。而我是构陷的一环,还死不悔改。”楚识夏轻描淡写地说,“其实许得禄的破绽很多,归根结底,是陛下觉得这条好狗比淳县枉死的百姓更重要,所以自欺欺人罢了。”
楚识夏一字一句,像是在剖自己的心,让自己把皇帝的冷血无情、利欲熏心看得更清晰一些。而她看得越清晰,就对眼前的局势越绝望。许得禄最大的靠山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就算如此,父皇要罚你,你有有机会避开才是。只要你认个错……”
楚识夏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认错。”
白子澈一愣。
“至少今天不能。”楚识夏苦笑道,“曹县令就这么死在我眼前,字字泣血、声嘶力竭。曹县令尸骨未寒,淳县的百姓尚未沉冤得雪,我怎么能、怎么敢说我错了?”
“殿下,你记得吗?”楚识夏微微昂首,看向朦胧风雪中的宣政殿,“清白很重要。如果连我都不能坚持,曹县令的死就会成为一场政治阴谋,再也没有人会记住这背后的血案。”
“我……记得。”白子澈有些急促地说,“我去和父皇求情。”
“不必去了。”楚识夏道,“你走吧。”
——
楚识夏在雪地里跪了很久。
刚开始只是冷,然后就是痛,从皮肉痛到骨骼,最后便失去了知觉,只有冷冰冰的麻木。楚识夏肩上的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她整个人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白色,只有一双墨色的眼清澈如初,像是山水画间隐去的一笔。
期间皇帝不断遣小宦官来问她:“知错了吗?”
楚识夏均不答。
不答,便是不认。
——
从天亮到天黑,皇帝的愤怒逐渐平静。但他罚楚识夏在雪地里跪了这么久,给楚识夏递了无数个台阶,她就是不下,皇帝也有些微微地恼怒起来。
就在这时,容妃姗姗来迟。
“外头好大的雪,臣妾怎么看着墨雪在外头跪着呢?”容妃温声软语的,一边问一边指使宫人把皇帝爱吃的菜都摆上,笑着说,“都是臣妾亲手做的,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可有退步?”
皇帝夹起一块马蹄糕,面色稍霁,冷哼一声道:“墨雪这个孩子,固执得很,又被她哥哥惯坏了。朕要是不严加管教,以后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墨雪背井离乡,陛下作为长辈,管教她是应该的。前朝的事,臣妾也听多嘴的下人说了几句。”容妃蹙眉,担忧道,“墨雪虽然冲动,但心是好的,若是跪出个三长两短来,岂不是寒了有志之士的心?”
皇帝有些犹豫。
容妃紧接着道:“墨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罢了,就算犯了天大的错,跪这么久也该够了。陛下难不成还想要她的命吗?”
皇帝不满道:“哪里就要她的命了?”
容妃便笑开了,给皇帝倒上一杯温热的酒,柔柔地说:“墨雪小孩子脾气,陛下宽宏大量,何苦与她计较。放过她这次,楚氏必定感念陛下的恩情,也是勉励有识之士为国尽忠,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帝点点头,对白善道:“去让墨雪起来吧。”
——
“楚大小姐,楚大小姐?”
楚识夏缓缓睁开眼睛,四肢九窍的知觉缓缓归位。她看着半蹲下来要搀扶她的白善,白善指使小宦官往她怀里塞了个汤婆子,又往她身上盖了件大氅。
“陛下让您起来。”
楚识夏缓慢地推开大氅和汤婆子,动作僵硬而标准地向着宣政殿的方向行叩拜大礼,“臣领旨谢恩。”
她扶着僵而冷的膝盖起身,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白善“哎哟”一声,赶紧扶了她一把。楚识夏借着白善的手站稳了,眼前昏昏沉沉的黑暗散去,才慢慢放开他的手。
“多谢白公公。”楚识夏周全地道谢。
“大小姐这是何苦啊!”白善半真半假道,“陛下也并非真心要惩戒你,你只需服个软、认个错,何至于吃这种苦头?陛下九五之尊,你向陛下认个错又能怎么样?”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部,让她清醒过来,“白公公是几岁进宫的?”
白善一愣,很快接道:“七岁。”
“年幼送进宫里做宦官的孩子,要么是家中有人被降罪,要么是家境苦寒。白公公离家几十年,还记得那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吗?”楚识夏看着他,目光澄澈得令人自惭形秽,“今日的曹节,救的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你。”
白善哑口无言。
楚识夏又问:“曹县令的身后事怎么办呢?”
白善说:“由礼部代为处理。”
楚识夏点点头,说:“公公不必送了。”
楚识夏谢绝了宫人的搀扶,一瘸一拐地往宫门外走去。一路点亮的灯笼像是散落的珍珠,照不透这深沉的夜色,楚识夏的身影像是一簇渐行渐远的灯火,渐渐湮灭在黑夜中。
“把许得禄送来的东西原样还给他吧。”白善突然说。
小宦官有些惊讶道:“师父,许掌印这些年来不知道明里暗里救了多少小宦官的命呢!楚大小姐这样的人,恨不能将我们杀之而后快,师父这是要帮着她了?”
“你不懂。”白善拢着袖子,语重心长道,“楚大小姐这样的人,若是你安安分分的,她自然不会动你。最难得的是,就算我们把自己当奴婢,她也能拿我们当个人看。可许得禄要走的是条必死的路,就算你不挡他的路,也会被他踩着上位。”
“古往今来那么多想要干政摄权的宦官,哪个有好下场?”白善幽幽道,“云中楚氏,杀伐过甚。记得王贤福怎么死的吗?许得禄活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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