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悬壶(五)
百重山作恶多端的山贼因残害义诊医师被钦差大臣一锅端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山贼即日斩首示众。消息传遍了死气沉沉的安阳城,但凡还能动弹的人无不翘首以盼。
几百个山贼,从喽啰到匪首一个个地砍,足以把刽子手的刀砍钝,却不能在一天之内全部砍完。
楚识夏表示非常理解,然后大手一挥,下令将行刑地分散在安阳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头目斩首、喽啰吊死。城门口一时间悬挂满了面目狰狞的尸体,仿佛北地烟熏的腊肉,目眦欲裂的脑袋排排坐,像是地里歪七扭八的冬瓜。
郡守是个文人,被云中楚氏往上数十八代,全是杀人如麻的血手人屠作风吓得差点站不起身,完全不能听人提起和头相关的字眼,否则腿肚子立刻开始转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楚识夏抵达滨州的消息如燎原之火,以安阳郡为中心横扫了整个滨州。
——
八月十六。
郡守府。
“蛮夷,蛮夷啊!”
郡守一手捂心,不住地跺脚,面对着众多同僚道,“诸位可都看见城门口挂着的尸身了?那一个个脑袋跟血葫芦似的,简直有伤德行!云中楚氏虽是名门,却也难改边地蛮夷的恶习,我们中原何尝有过曝尸街头示众的先例?那是穷凶极恶之徒才用的手段!”
底下的一应大小官员耷拉着脑袋,像是地里的蔫萝卜,一声不吭地看着郡守大人表演,等着看他葫芦里能倒腾出什么药来。
郡守毫不气馁,说:“在下以为,钦差代表陛下,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天家威严,万不可随心所欲,令人妄议陛下。”
同僚们还是沉默地盯着他。
郡守再接再厉道:“所以,在下打算上书帝都,向陛下弹劾云中楚氏楚识夏言行无状、行事暴戾,有伤人伦。诸位可愿与我联名上书,以表安阳郡民心?”
一片令人尴尬不已的沉默后,心软的司马怜悯地看着郡守,说:“郡守大人,您可知道齐王殿下现下就在扬州,力除贪腐之风?扬州现下人仰马翻,拿钱买命都来不及。”
楚识夏和白子澈一同南下,俨然是皇帝伸到江南的左右手。白子澈办事雷厉风行,令扬州心怀愧怍的官商闻风丧胆,又不至于把人逼到绝境,狗急跳墙。
若是在此时捋楚识夏的胡须,说不好先死在楚识夏的手上,还是先死在白子澈手上。
郡守心惊肉跳之际,小厮进来通报:“大人,楚大小姐来了。”
——
楚识夏是空手来的。
但跟在她身后的程垣捧着沉重繁复的文书卷宗,看得郡守直咽口水。毕竟楚识夏到扬州的第一天,就用鱼鳞册把扬州刺史砸得永世不能翻身,牢底坐穿、脑袋不稳。
楚识夏溜溜达达的,仿佛是个听曲遛鸟的纨绔,完全看不出城门前乌鸦连着好几天的饱餐是她的馈赠。
“郡守大人身体安康。”楚识夏客客气气地说。
郡守连忙赔笑,“大小姐别来无恙。”
“山贼曝尸城头,着实有伤人伦。”楚识夏装模作样地说。
郡守被这几个字呛得喉头一哽。
楚识夏奇怪地看他一眼,见他无碍便往下说:“尸体放下来之后,就地架火焚烧吧。”
郡守一把山羊胡都要炸开了,“焚烧?”
“焚烧。”楚识夏抬手示意,程垣便将手上转头似的卷宗文书悉数放在郡守怀中,险些压断他的老腰。
“不仅是山贼的尸身,从今日起,滨州境内死的每一个人都要集中焚烧。尸身不得暴露荒野,不得私自土葬。”
楚识夏微笑着,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堆积的尸体会加剧瘟疫蔓延,这场疫病的起因便是饿殍遍野,所以必须断其根本。这则命令和你手上的文书已经送往滨州全境,违者严惩不贷。”
郡守头晕眼花地翻开手上的文书,密密麻麻的条款和策论。
首先要从官府拨钱,募集壮丁修建专门的医馆,将患病者运往此处;其次要从官府拨钱,从周边州郡购置粮食药材以作后备;最后要从官府拨钱,赈济因土地流失而食不果腹的灾民,避免流民规模进一步扩大。
郡守一个头比两个大,通篇看下来,钱字最刺眼,从眼刺到心肝脾肺。
他试探着说:“大小姐可能有所不知,滨州不比其他地方,苦寒得紧,怕是拿不出那么多钱。不如上书帝都,恳请拨款吧?”
“滨州疫病初起的时候,朝廷拨过多少钱,郡守大人若是忘记了,我倒是可以帮你想想。”楚识夏心平气和地说,“这不是个好年月,没钱,我们都理解。”
“毕竟我刚到扬州的时候,扬州也和我说他们没钱。”楚识夏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阳光明媚的。
郡守悬着的心差点直接从喉咙眼吐出来。
“您只须告诉我,这事儿,安阳郡官吏能不能办?”楚识夏骨节分明的手虚虚地按在茶盏上,细釉白瓷的茶盏像是下一刻就会在她手下粉身碎骨。
郡守艰难地说:“能办,能办。”
楚识夏善解人意道:“若不能办,也不必勉强。羽林卫虽然不堪大用,但也可为郡守分忧一二。”
郡守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羽林卫的“分忧”是帮他们修建新的医馆、到各州郡打借条借粮草和药材。
——
出了郡守府的大门,程垣顿觉神清气爽,恨不得就着郡守的苦瓜脸打一套拳。但楚识夏没什么表情,爱答不理地沿着摸着雪骢的鬃发,从鞍边的袋子里掏了个野果给雪骢吃。
“大小姐,不高兴吗?”程垣小心翼翼地问,“郡守那个样子,不是同意出钱了吗?”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出钱吗?”楚识夏问。
“因为扬州城前车之鉴,他怕了?”程垣从楚识夏表情里察觉自己可能说了蠢话。
“他们这种混迹多年的老油子,想要糊弄我有很多办法,不到图穷匕见的地步舍不得花钱放血。”楚识夏慢悠悠地说,“他之所以没有跟我耍心眼子,是因为我杀了王彪。”
王彪如果活着,就是指证戕害谈蕴一行人的唯一人证,只要皇帝愿意追究,甚至可以拔出萝卜带起泥,端掉不知多少利益网。与其费尽心思把他从安阳郡大牢里捞出来,不如让他干脆利落地死了,死得毫无争议、理所应当。
那夜王彪越狱,郡守带人根本不是要生擒他,而是要将他当场格杀。
不管幕后黑手究竟是白焕还是许得禄,都不会把楚识夏划分在“自己人”的阵营里。
楚识夏杀了王彪,杀得干净利落,除了幕后黑手的心腹之患,反倒让郡守迟疑起来——楚识夏到底是谁的人?“那位”究竟有什么打算?
“为什么王彪能轻易逃出大牢,为什么逃出来以后又要多此一举地从驿馆前经过,惊动了羽林卫?”
楚识夏条分缕析道,“就算王彪和狱卒都是草包吧。但自滨州瘟疫以来,城门天黑即刻关闭。王彪不知道,想让他逃出生天的人也不知道?只有一种可能,救王彪的人没想过让他活到天亮。”
程垣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所以,那天晚上,如果大小姐你没有追出去亲手格杀王彪,那么最后……”
“最后我只会得到一具一文不值的尸体,还有‘山贼对谈小姐怀恨在心,意图潜入驿馆行刺,反被官差擒杀’的通告。”楚识夏摊开手,嘲讽一笑。
“可是,王彪是人证啊!大小姐为什么不救下他,送往帝都审讯?”程垣有点懊恼地说,“难怪这几天谈小姐对你没有好脸色,原来是误会大小姐跟那群人是一伙的。”
楚识夏长叹一声,道:“你还记得曹县令吗?”
于宣政殿上暴毙身亡,让楚识夏在午门前拔剑相护,最后被禁足好几个月的曹节。
程垣当然记得,连忙点头。
“曹节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为民请命的朝廷命官。他以死控诉许得禄以权谋私,为祸百姓,尚不能令陛下动摇分毫。王彪区区一个山贼,要用他的证词为许得禄甚至白焕定罪,陛下怎么会相信?”楚识夏摇摇头,道,“你们太不了解陛下了。”
程垣哑口无言,孤寂的怆然涌上心头,“所以,大小姐兴致不高……”
“这场病,病的不是滨州,是整个帝朝。”楚识夏低垂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雪白的马鬃,“刮骨疗毒,非一日之功。”
——
八月初六。
扬州城,大雨。
孙盐在雨地里练枪,冰冷的雨水混着热汗滚落。霸王枪刚猛勇烈,孙盐只学了两式,每次演练完都觉肌肉酸痛。他拖着长枪往长廊底下走,忽而看见了一条黑色的影子。
那是个默立在灯下的人,全身笼罩在斗笠和披风里,像是温暖灯光下的一抹浓墨。
孙盐脑袋里的警钟撞得哐哐响,但来人似乎并无恶意,安静地等着他先开口。
黑衣人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你的霸王枪是楚识夏教的?”
孙盐警惕道:“你是谁?”
黑衣人仿佛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道:“她很忙吧?否则看见你练成这个样子,一定会骂你。你握枪的位置有点靠下了,你对着空气戳刺,只会觉得手腕酸软。但如果遇上皮甲坚硬的北狄人,很容易把枪杆折断。”
孙盐愣住了,酸胀的手腕似乎在应和黑衣人的话。
“我要见四殿下。”黑衣人说,“他在哪?”
自从白子澈出宫建府,被敕封“齐王”后,就很少有人称他“四殿下”了。孙盐觉得有点怪异,这人似乎和白子澈熟识,又像是远离人世已久,连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
“阁下尊姓大名?我去向殿下请示。”孙盐还是决定客气一点,毕竟黑衣人对霸王枪头头是道,说不定和楚家有牵扯。
黑衣人沉默片刻,说:“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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