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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箜篌引(六)


于参军在驿馆门口蹲了五六天,也没等到白子澈和楚识夏。连程垣也不大出门,只是在院子里反复操练羽林卫,偶尔两人在门口碰上,程垣也是不显山不露水地点头、笑笑便过去了。

等到第十天的时候,于参军终于忍不住拦下了程垣,“敢问程将军,齐王殿下已经前往滨州了么?”

程垣故作惊讶道:“齐王殿下和大小姐的行踪,岂是我等能过问的?”

于参军憋着一肚子火来,又憋着一肚子火走。程垣“砰”的一声把院门一关,扭头回房间里给楚识夏写密信。

——

扬州城,红梁坊。

楚识夏用一根簪子把头发盘到头顶,咬着根蘸朱砂的毛笔,手里抄着支兔毫,下笔飞快地在册子上誊抄粮价。白子澈坐在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算盘,眼睛也不眨一下,便打边记录数字。

不知过了多久,白子澈轻轻吐出一口气,说:“算出来了。”

楚识夏抬眼看他。

“扬州城的粮食均价是一百七十钱一石。”

“这是今天的价格。”楚识夏用朱砂笔在册子上一圈,道,“上个月的价格是一百二十钱一石,周边城镇被扬州城所带动,价格也从一百钱一石上浮至一百二十以上。”

自从灵帝驾崩后,大周正常的粮价常在七十钱到一百钱一石之间。

阳光从窗户菱格投进来,一束一束纤毫毕现,地板上堆满了演算的纸张、粮价记录的纸页。外间几个羽林卫相互依偎着打盹,雀儿在枝头蹦蹦跳跳的。

这是楚识夏和白子澈到达扬州城的第三天,他们已经在这间客栈里窝了足足三天。

扬州熟,天下足。扬州物产丰饶之名天下皆知,这也是此次楚识夏不直接从帝都调粮,而多携带银两南下的原因之一。

“一般而言,粮价上涨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战乱或天灾,粮食减产,粮价自然上浮。”楚识夏竖起第二根手指,“二是恶意囤积粮食,卖弄恐慌。”

“哄抬粮价,有违大周律令,”白子澈意简言赅道,“应天府可以直接拿人。”

楚识夏扔下两支笔,摊开双手道:“滨州瘟疫,大半原因在于饿殍遍野,尸体堆积而滋生疫毒。既缺医药,也少吃穿。即便拿人下狱,他们肯拿钱了事,也不会把粮食卖给我们。”

白子澈细细咀嚼着她说的每个字眼,察觉了一丝不妙,“我们?”

“帝都来的钦差和扬州官吏,对这些商人来说可不是一回事。”

楚识夏把一个杯子倒扣在桌面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扣在杯底,娓娓道来,“扬州商业繁荣,商贾和高官不可能丝毫不沾染。在他们眼里,扬州官吏和商人才是一伙的。就算我们以哄抬粮价之名把人抓起来,转头我们一走,扬州刺史立马就能把人放出来。”

白子澈认真思考后,说:“即便我们下令从扬州官仓里调粮,扬州刺史也会百般推脱,最后能要出来的粮食十不存一,根本不够用。最后还是得从市面上买。”

“倘若我们提及扬州粮价之事,扬州刺史一定会说,官商泾渭分明,不可以官威强压百姓,否则有失帝朝脸面。帝都虎狼环伺,个个都盯着我们,搞不好殿下还会吃个弹劾。”楚识夏又扣下一个杯子,缓声道。

“用钱的地方还有许多,不可全部砸在扬州。”白子澈摇头。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楚识夏扣下第三个杯子,“江南六州,唯独扬州粮价飙升,又是为何?”

白子澈想了想,说:“因为有恃无恐。”

扬州粮仓颇丰,以一己之力养活整个江南不成问题。扬州每年的赋税都是交得又快又足,扬州商人将上上下下的关系打点得再妥当不过,不负其八面玲珑之名。

“就是因为有恃无恐,”楚识夏沉声道,“是因为钱,也是因为权。才让他们在此危机之时,也不忘作壁上观,大肆敛财。”

“若解此题,当先从这里下手。”楚识夏抬手点了点第一个杯子。

“离间扬州高官和商人的关系?”白子澈挑眉。

“殿下天潢贵胄,何须这么麻烦。”楚识夏笑笑,说。

——

扬州刺史府。

于参军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高声道:“这都多少天了,便是走也该走到扬州城了。陛下怎么会让这种孩子来办此等大事,这不是置百姓于水深火热而不顾吗?”

刺史给他倒了杯茶,安抚他道:“兴许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还没到扬州,就先在江上沉了船,走旱路又出了事,莫非这殿下与扬州八字不合么?”于参军气疯了,口不择言道。

“哎,慎言!”刺史拢着袖子,一脸老好人、受气包的模样,“殿下和大小姐久居帝都,也许是被扬州风物所吸引,在路上耽搁了时辰也说不定。”

于参军怒火更旺,更难听的话还没喷出来,便见长史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说:“钦差到了。”

刺史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到哪了?”

“门口。”长史在于参军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紧张道,“坐那么稳干什么?还不快出门迎接!”

刺史被他大惊小怪的样子整得眼皮子乱跳,不安地问:“你慌什么?”

“我能不慌吗?那个楚家大小姐先去拿了鱼鳞册再过来的!”

——

楚识夏戴着顶斗笠,靴子沾了一圈泥点,怀里抱着饮涧雪,嘴里叼着截细白的草茎。她牵着白马站在刺史府门口,乍一看像个江湖浪客,仔细看还是个江湖浪客。

白子澈站在她旁边,连日的计算和抄录让他筋疲力尽,顶着对青黑的眼圈,像个头悬梁、锥刺股的穷酸读书人。

程垣从驿馆赶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他翻身下马向二人行礼,楚识夏没精打采地冲他一摆手,示意他起来。

刺史、长史和于参军三人整整齐齐地迎出来,均是脸带笑容,却笑得各有滋味。

刺史一张肥胖的圆脸上堆满了笑,诚意不足、笑意有余;于参军笑得阴阳怪气,面部肌肉像死了三天的人一样僵硬;长史一边笑一边多,像是生怕楚识夏多看他两眼似的。

“不知殿下和楚大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刺史拱手告罪,一迭声地说,“还请二位贵客恕罪。”

楚识夏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刺史大人言重了。”

刺史刚要客套回去,就听见楚识夏说:“你的罪状何止这一桩。”

笑容僵在了刺史脸上。

“程垣,把他拿下。”

“不是,这是干什么?!”刺史震惊地看着她,又向一脸好说话的白子澈求救,“齐王殿下,您快评评理啊!”

白子澈深以为然,饱含歉疚同情地看着他,又用谴责的目光看向楚识夏:“下手轻点。”

于参军大义凛然地拔刀挡在刺史面前,横眉冷对,瞪着程垣道,“我看谁敢动手?即便是钦差,也不能无缘无故缉拿朝廷官员!楚大小姐莫要放肆!”

楚识夏一掌拨开程垣,饮涧雪剑柄强硬地按在于参军腕上,逼迫他收刀回鞘。她动作迅速敏捷,于参军没反应过来,直觉腕上一麻,下一刻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于参军被她打得懵了。

饮涧雪一格、一拧,轻而易举地缴了他的械。楚识夏踹在他膝盖上,于参军猛地跪在地上,饮涧雪压在他的颈后,沉甸甸的像是铡刀。

“敢在殿下面前动刀,我看没有人比你更放肆。”

楚识夏的声音轻而脆,居高临下道,“扬州刺史李禹,涉嫌徇私舞弊、伪造鱼鳞册,借新政之名兼并土地。现着羽林卫缉拿审讯,谁有异议?”

长史抓着涨红了脸的于参军跪下,连忙说:“我等没有异议。”

程垣一挥手,训练有素的羽林卫立刻把刺史架了下去。刺史府门前人来人往,不少人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

天还没黑,李刺史被钦差大臣问罪下狱、容后审讯的消息便飞遍了扬州城。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砸得扬州商会人心惶惶、疑窦丛生,数钱的手都发抖。

“钦差南下,不是平庆州、滨州之事吗?怎么先修理起扬州的官吏来了?”

“依我看,不过是这两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孩子想给个下马威罢了。”扬州城最大的粮栈老板在桌上磕了下烟斗,不以为然道,“不过做得过了,传到帝都去,他俩没好果子吃。”

“我看未必。历来从扬州过想带点什么走的,都做得悄无声息。即便后面李刺史服软,闹这么大一出,他俩能讨到什么好?”

有人深吸一口气,怀疑道,“该不会钦差大臣狮子大开口,被李刺史拒绝了,恼羞成怒吧?我听说这位齐王殿下出身可不好。”

商会一屋子人愁眉苦脸的,他们迎来送往的,对和官员打交道倒是熟稔。可眼下钦差大臣住在刺史府,闭门谢客,羽林卫对李刺史严加看管,俨然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令人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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