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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兆丰年(二)


群玉坊,绯玉馆。

群玉坊的秦楼楚馆各有特色,点香阁以舞称著,芳满庭以色冠绝。

绯玉馆则与众不同,以赌一道独占鳌头。绯玉馆的姑娘们都有一手好赌技,赢多少、输多少胸有成竹,保证让客人赢得舒舒坦坦、输得心甘情愿,下不了赌桌也出不了绯玉馆的门。

楚识夏作男装打扮,玉面小郎君的模样勾得一群姑娘痴笑,香酥玉手往她身上摸。楚识夏笑嘻嘻地用折扇推开她们的手,灵活地逃脱了脂粉香的包围。

绯玉馆内里装潢多用红色,织金的红色锦缎结成绣球悬在半空中,墙角瓷瓶里插着数枝红山茶,楼梯亦是朱木搭建。这样一片浓艳的红色中,楼上倚着栏杆的黛青色身影尤为瞩目。

楚识夏抬头与那人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小厮将楚识夏引到包间里,江乔才姗姗来迟。

楚识夏端详着江乔。

江乔穿一身远山黛色的宽大衣裙,抬手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莹润藕白的手臂。墨色长发挽起,斜斜地插着一枚碧玉簪子,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佩饰。

“大小姐肯屈尊前来,那么想必我已证明我的价值。”江乔动作娴熟地点茶,慢条斯理。

楚识夏点头认可。

太子放过江乔,只是第一步。

倘若江乔能凭自己从芳满庭脱身,才有资格上楚识夏的贼船。楚识夏不需要一个除了美貌什么都没有的花瓶,毫无自保之力的美貌只会招来祸患。

楚识夏的指节一下又一下地叩着桌面,从容不迫道:“可是你还没有和我说,你想要什么。血海深仇也分好几种,倘若你只是想要江家人的命,今年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我就能让他们的人头挂在绯玉馆门口。”

“死,是最简单不过的。”江乔将茶香恬淡的茶水推到楚识夏面前,眼神宁静,“我要的是江家。”

死算什么?江乔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江夫人、目下无尘的江长公子最在乎也最害怕失去的是什么。江乔偏要争,偏要抢,要把江氏一门捏在手心里,看他们生不如死。

楚识夏不甚意外地笑了笑,“江家?”

江家产业甚广,在富商如云的江南亦是榜上有名。

“从《观音大士图》那场局开始,我就知道大小姐图谋不小。若要成就千秋大业,怎么能没有钱呢?”江乔的指尖按着茶盏边缘,似乎楚识夏不接下她就不松手,即便她的指尖被茶水烫得通红。

“若我执掌江家,不论是云中还是帝都,大小姐心之所向,江氏倾囊相授。”

楚识夏颇有些心动。

朝中多有弹劾云中穷兵黩武之辈,楚明彦每年来帝都述职其实都是为了要钱。

粮草、马匹、辎重、军饷,桩桩件件都非真金白银不可,云中苦寒之地,不宜种粮,税收更是寥寥无几。楚明彦穷得叮当响,每年都为了军费要病上好长一段时间。一年收获最丰厚的时候,是抄贪官污吏的家产。

太平年间也就罢了,若是遇上战时……楚识夏想起前世祥符十四年那场大战,心下发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楚识夏从江乔手下接过那盏热茶,慢悠悠地说,“江姑娘以重金相诱,我不得不上钩。此后数十年,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江乔粲然一笑。

“这地方不错,”楚识夏又好奇道,“你是怎么从江长公子手下逃出来的?”

“芳满庭的老鸨挪用公款养姘头,账面上的亏空太大,遮掩不下。我替她把账面做平,她为我引荐了一个客人。”江乔举起手,腕上一串通透的玉色臂钏叮当作响。

楚识夏想起邓勉的话,接道:“董宪?”

“董宪是他的假名,此人真名严如海,在江南以赌坊发家,醉心赌技一道,和江氏很是不对付。不巧的是,他曾因我母亲的缘故,见过我一面。”江乔淡淡说,“严如海本不欲参与江氏的内斗,但我在赌桌上赢空了他的钱袋子,他便将我带走了。”

楚识夏闻言不由得一笑。

江长公子以乔姬胁迫江乔就范,江乔反过来以自己的身份逼迫他放人。若是太子此时得知江乔是江家女,定会笃信三皇子一事是江氏讨好陈家设计,江氏吃不了兜着走。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我就告辞了,你若有要事,可派人到秋叶山居通禀。”楚识夏起身道。

江乔也起来送她。

“江小姐,你是好女子。”楚识夏忽然说。

江乔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你的兄长、你的嫡母合该千刀万剐,但你莫要被仇恨蒙了眼,误入迷途。”

楚识夏轻声道,“我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都拔出来,一根根磨利了,捅死他们。可是江小姐,你挣扎着逃出来,要为你的母亲报仇,是为了活,不是为了死。”

江乔平静的眼神忽地一颤,像是石子投进沉寂的死水。

“怎样才不算迷途?”

“我兄长和我说‘合掌念佛免灾厄,心正无欺多吉祥’。”楚识夏把一串菩提子放到她的手心里,又指指自己的心口说,“无愧己心,便不在迷途。”

江乔摩挲着那串菩提子,惊愕又茫然。

“这是我从缘觉寺求的。江小姐,祝你此后通途坦荡,得偿所愿。”

——

祥符四年,十月初一。

军中演武大比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参与者多为帝都军官,亦有自告奋勇的军武世家子弟。往年夺得魁首者,除去皇帝赏赐的彩头,还有军衔晋升,在军中也会多得长官照料,实在是一桩不可多得的美事。

皇帝、皇子、朝中大员的位置在视野最好也最高的塔楼上,其余小官或没那么强盛的世家屈居其下。校场上的薄雪被人扫去,二十多个擂台星罗棋布,军官们陆续入场。

楚识夏的位置在皇子公主们之间,不知安排位置的人是有意还是无心,她就坐在六皇子和白子澈旁边。新政一事,人人都知道皇帝要重用裴家,裴璋自然也坐在楚识夏身侧。

天上还飘着雪,楚识夏缩了缩脖子,把怀里的汤婆子又搂紧了些。

“都说云中严寒之地,没想到楚大小姐如此不经冻。”

楚识夏懒洋洋地一眼扫过去,三皇子趾高气昂地探出一颗脑袋,隔着三四个人觑她。

“见过三殿下,三殿下的屁股可大好了?”楚识夏漫不经心道,“若是不适,我可以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供殿下趴着。”

“你!”

三皇子恼羞成怒,还没跳起来,就被白焕拎着耳朵抓回了座位上。

白焕见他老实坐下,才施施然收回了手,淡然道:“你若再惹是生非,今日演武就不必再看。伴读本宫替你选好。”

三皇子委屈地“哦”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坐着,不再招惹楚识夏。

校场上金锣一敲,只余满场落雪细微如蚕食的声响。

演武开始。

“演武一事,便是军官们各自比较武艺。分组对决,胜者晋级,共计五轮,战至最后一组分出胜负。”裴璋贴心地为楚识夏解说,“不知云中演武可有不同?”

“云中从来不搞军中大比。”楚识夏托着腮,心不在焉地一笑。

在云中,军功是拿命换的。世家大族但凡有别的出路,是断然不会让自家子弟上战场的。没有真才实学,出了拥雪关就是拿脖子给北狄人磨刀。

裴璋咂舌。

六皇子从自己的位置爬到白子澈身上,坐在他怀里玩他的袖子。小孩子惯会自娱自乐,抓着袖子上织金的纹路也能玩得不亦乐乎,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楚识夏认真地看了演武片刻,不禁摇了摇头。

“满场少年军官,就没有入得了楚小姐慧眼的吗?”裴璋调笑。

“花拳绣腿,不堪大用。”楚识夏刻薄地点评道。

想来也是情理之中。

科考尚需读几本圣贤书,就算考得不好,有权有势的人家也多得是手段可以运作,但入朝为官总有露馅的那一天。但军队就不同了,帝都无战事,武学、用兵无从考校。

演武对于镀金的世家子而言,实在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只要在选人的时候稍有些手腕,再对对手威逼利诱一番,不愁拿不到好名次。

三皇子憋了一肚子火,却碍着白焕坐在旁边无从发作,听了楚识夏一番话,愈发火冒三丈。

“四哥,花拳绣腿是什么意思啊?”六皇子仰起脸,不解地问白子澈。

白子澈只是笑笑,用糕点搪塞他。

“花拳绣腿,意思就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楚识夏拢着袖子,笑眯眯地刮了一下六皇子的鼻子,“六殿下也不喜欢绣花枕头吧?针线太硬,睡觉都硌得人不舒服。”

六皇子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的位置离皇帝不远,挎刀守在皇帝身边的燕决听见这番充满童趣的对话,不禁莞尔。

皇帝听了楚识夏的话,笑得直摇头。

“燕决,你亦是军武传家,可有兄弟参加演武?”皇帝笑着说,“若有的话,便赶紧指出来让我们看看,免得让云中看扁了我们帝都的军官。”

怎么可能没有。

燕决心中苦笑。

自从他升任羽林卫中郎将,家中不老实的亲戚依旧贼心不死。此次演武,更有人刻意给燕家的儿郎安排弱势对手,借机向燕决献媚。燕决严词拒绝了家中长辈的要求,其余不好再管。

“回陛下,臣家中确有兄弟参与演武。只是他们武学稀松平常,不堪陛下费心一观。”燕决不欲多说,将话头抛还给皇帝,“依陛下看,场上可有堪为皇子伴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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