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枝上柳棉吹又少
母亲孤孤单单地走了。
当天晚上,我给自己泡了杯酽酽的花茶,栖栖惶惶地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壁炉前发呆,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直到窗外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母亲是无锡人,生前最喜欢听昆曲。
以往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坐在这把摇椅上静静聆听。
钟声敲过了十二点,我终于哀哀恸哭。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年前的今天,母亲生下了我,二十年后的同一天,她消失不见了。
天地茫茫,只剩了我一个。
恍惚中,我听到电话铃声在响。我满脸的泪,伸手去接。我听到一个模糊而哽咽的声音,从千山万水外飘来:“若棠,若棠,若棠??”
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般,张手去抓,拼命去抓:“临甫,临甫??”
我听到电话那端拼命压抑的哭泣声。那个声音,悲苦得无法形容。
我也痛哭不已:“临甫,临甫??”临甫,你知道吗,我??失去妈妈了??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但是仍在不停地哭。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猝然就断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向我告别。
一个星期后,我向学校办了休学,孤身一人上路。
母亲不在了,我需要一个肩膀依靠。已经将近半年没有临甫的消息了。人海茫茫,我只剩他一个。
我凭记忆找到了曾经温暖的那栋房子。门前一派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我木然。其实我明白,其实我早就明白,临甫这么长时间没有音信,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所以,我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听着身旁一个中年妇人跟她的朋友聊天:“何太太这次真是大难后必有后福,病情控制住了不说,佳儿佳媳的,看着打心眼里开心。”
我转身,一步步向人群聚拢得最多的地方走去。我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看过去:何临甫先生与方家蕹小姐的订婚典礼。
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在热情地招待客人。而他呢,他就站在那儿,很消瘦,脸色沉寂,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身旁站着的,是一个言笑晏晏的女子。
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轻轻拨开人群,我走近他。
他看到我了,脸色遽变,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我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恭喜。”
他瞬间抢上前,眼圈竟然红了,他微带哽咽地唤:“若棠。”
四周一片轻呼和窃窃私语声,然后,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了,他们急急地挤过来,脸色十分难看。何伯伯的脸上,带着悲哀的、无奈的复杂神色,何伯母的,竟掺杂了些许痛恨。
我的手轻轻一扬。
他面如死灰地盯着满地的狼藉。
我转身。
我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若棠,若棠,若棠??”和何伯母低低的哀求声:“临甫??”
片刻之后,他们统统消失了。
相见,不如不见。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最断肠。
走在校园中的那个人,仿佛还是原来的我,我专心致志绘画,饱受专业老师的褒奖,同学们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突然死去。
我开始抽最烈的烟,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重归清醒。
我付不起现在这套房子的房租,我准备搬出来,另租一间很小的房子。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整理出很多东西。成套的红木家具、瓷器、手工艺品,已经统统被我卖掉。整理到那个大箱子的时候,我轻轻打开。
丝绸的、纯羊毛的、丝绒的、外套、大衣、旗袍、连衣裙,静静残留着那天母亲的气息和话语,带着二十年来的残缺记忆,一点一滴涌上我的心头。
“若棠,你长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么老不记得带伞?”
“若棠,这学期的学费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衣服倾倒出来。这些华服不适合我,不如统统捐出去。
我是一个薄情的人。
到后来,我索性把箱子翻转过来,奋力覆在地上,然后我看到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我拈了起来。
一份是我的出生证明,上面列了两个名字:Aronld Hode、Mei Shan。
另一张,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有恩于我。他从未向我隐瞒有妻儿的事实。我不曾后悔。
对不起,女儿。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静地将它们又放了回去。我因为酒精麻痹而昏沉的脑子开始刺痛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从窗前划过,我手中的衣服猝然掉地。母亲,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你早该料到的,所以,你选择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来告诉我。
Aronld Hode,何舯坤。
窗外,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狼藉。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梦到一双手,轻轻拨开我的头发,我梦到一个唇,缓缓贴上我的额头,我听到一个声音,焦灼而痛苦地唤着:“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梦中的我,凄楚而欢喜地伸出手去:“临甫,临甫??”
??
我睁开眼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荡荡的室内除了我,别无一人。
我又做梦了。
我打开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转过头去,却倏地一惊。
在那条母亲生前最爱的长案几上,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铁盒。我的心几乎跳了出来。他来过了!
我顾不上打伞,顾不上关门,发疯般地朝外面跑去。大雨瞬间将我湮没。我大口喘着气,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处找,我拼命挤拼命找,我听到身后的一长串喇叭声,我置若罔闻。
路口,我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他。
就在街那头,只身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低着头。
瓢泼的大雨中,我站在街这头。
我眼睁睁看着他与我擦肩而过。
“若棠,给你。”
“桂花糕?”我不怀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爱吗,怎么舍得送给我?”
他撇撇嘴:“你不是很想要这个盒子调色彩?”
我拈起一块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如一张现成的调色盘。
??
我打开它。
我看到那张瓷盘了,已经修复过。
我拿出来,在灯光下细细看去,一条一条细微的裂痕,如蛛网纵横交错。
我不知道那样的千百块碎片,要怎样才可以一点一点粘到一起,如往昔。
临甫,他一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临甫,这一次,你是真的要向我诀别了吗?
春去春又回。有些事错过了,便是漫长的一生。
我把每月必定汇到的汇款单统统退了回去,我对专程来伦敦找我的何舯坤避而不见。我知道,何伯母因为病情复发已经溘然去世。
何临甫,他是一个孝子。
只是,与我何干?
我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身上披着一件棉衣。这年的伦敦,寒冷的冬季,甚于以往任何一年。
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屋里的暖气已经停了,因为我没有钱。
突然,电话铃响。
我有气无力地爬过去接。是亨利的,他开门见山地道:“克里斯蒂娜,我听说,你没有交这学期的学费。”
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没有介意我的冷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交学费。”我想也没想就生硬地拒绝:“不必。”他听了并不生气,依旧好脾气地道:“我只是想帮你。”他顿了顿,“克里斯蒂娜,你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你觉得那样丧失尊严而不想欠我的情,不如卖画给我吧。”他笑了,“你放心,我出的价码一定会让你满意。”
我没有作声。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了:“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
没过多久,我就交清了学费。
我给母亲买了块环境幽雅的墓地。
我去欧洲玩了一趟。
??
我从来没有问过亨利那些画的去向。他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按时交画,收钱,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看得出来,他对我的画很满意,因为酬劳一直在涨。以至于某一天,我发现我的存款居然够买下这样一幢楼房。尽管只是旧木楼,尽管地段不算好,尽管房主是个奸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那是何临甫曾经住过的地方。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日本。
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懵懂不已。而今,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樱花依然开得潮水般绚烂。
我依依徘徊了很久。
正准备登机离开日本的时候,我接到亨利的越洋电话,他紧张而语无伦次地道:“克里斯蒂娜,暂时不要回英国。”他几乎是大叫着,“千万记住,暂时不要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任何一个问题,声音戛然而止。
我愕然。
我没有听他的,我还是回到了英国。
一下飞机,我就被带到了警察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原来亨利全家都已经被捕。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是做什么的。
其实,我一直在装糊涂。
其实,我已经猜到,他们是掮客,专门从事高仿画的倒买倒卖并从中牟取暴利。而我,则是这个权益关系链中不甚重要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
面对警察或严厉或引诱的问话,我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我就被放了出来。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何氏父子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飞赴伦敦,花了大量的精力跟金钱,想尽办法替我奔波,找律师帮我辩驳,证明我无辜而不知情。
亨利全家被判重罪,我是唯一的那一个幸免于难的人。然而从此,我的档案里有了一笔不良记录:涉嫌造假牟取私利。
那个夜晚,同样的暴雨如注。我站在屋内,他们站在屋外,隔着一扇门,我听到何舯坤苍老的声音:“若棠,你妈妈已经走了,跟我们回去吧。”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我,还有??你哥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截断他:“二十年来,没有我,你们过得一样很好。”
他不响,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凄楚地响起:“若棠??”
他竟然哭了。
临甫回来了。
我仿佛做梦般,凄然而欢喜。
他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把何舯坤劝走,自己留下来的。我们白天各自去上课,晚上回来,笑谈着一天的趣闻。
我们绝口不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他一直陪着我,陪我绘画,陪我外出。我只祈祷这个梦更长一些。
可我知道,梦,实在太易碎了。
我开始听到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和恶意揣测,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窒息。临甫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可是我感觉得出来,那样的神色,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方家蕹来找我。
她是何家新的女主人,端庄,雍容,喜怒不形于色。
她十分优雅地端起面前的那杯茶:“临甫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吧?”
我戒备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微笑着的敌人,永远最危险。
她仍然浅笑着:“你们打算永远这样下去?”
我的心轻轻一震。
她的眼,仍然是那么好看的弧度:“你放心,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外人知道。”
我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依然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可是,你们真的打算就这么下去?”她的眼神逐渐清冷,“你知不知道何伯母是怎么去世的?”她盯着我,“临甫有没有告诉你,他的爸爸,”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们的爸爸??”
她站了起来:“梅若棠,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们都有私心。可是,”她轻轻地道,“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
深夜里,我噩梦连连。
我梦到一个小男孩,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呆滞的眼神,满脸的口水,口齿不清地唤:“妈??妈??”
他的身后,无数的人向他扔石块,吐口水,嘲笑他,咒骂他。
我冷汗涔涔:“不要??不要??”
我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若棠,若棠,醒醒??”
我睁开眼,看到一张忧心的脸:“若棠,你最近怎么总做噩梦?”
我发疯般地喊:“临甫??”
我们紧紧拥在一起。
我浑身战栗。
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我很快找了个英国男朋友。
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放肆而尽情地玩乐,我夜夜很晚回来。只有何临甫,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一日,我跟他挑明:“我要搬出去住。”
他看着我,神色骇人之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缓缓地道:“我可以走。”
我语调轻快地道:“好,”我微笑,“刚好哈里可以搬过来。”
他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他走了。
我知道,何舯坤已经病入膏肓。他一直独自一人苦苦撑着。
他为了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亲情,友情,事业,甚至正常人的生活,统统舍弃。
我泪如泉涌。
对不起,对不起。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很久很久以后,我收到了一张便笺,上面只有两行字: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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