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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


伦敦郊外,细雨霏霏。

我站在一个墓碑前。对面是一个小型的天主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遥遥在望。黑白两块大理石凿造的墓碑中间嵌了一个心形的瓷相,没有照片,仅有一小朵非常不起眼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墓碑上寥寥数字:梅若棠之墓。生于××年,卒于××年。

墓碑右下角的花纹里,刻着一句英文。龙斐陌持着雨伞站在我身旁,念给我听,随即翻译道:“没有你的世界,走不到永远。”他看看我,“据说,这墓碑是完全按她自己意愿设计的。”

他倾下身,仔细看着那句铭文:“这句话,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默立。任纷纷洒洒的斜风细雨,一点一点吹开记忆的灰烬。

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前面响起:“桑筱,拉住我的手。”

我有些夜盲,乍从明亮的太阳底下进入这间三层木楼有点不适应。我费劲地紧握住他的手,跟着他一级一级走上年久失修的狭窄木梯,在我们脚下,是一片吱吱嘎嘎的响声。

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居然会看到这么纯粹的中国建筑,穿过“伦敦华埠”牌匾的时候,我一直有点恍惚。龙斐陌告诉我,跟曼城、利物浦等地的相比,伦敦中国城简单小气不少。不过这里寸土寸金,已是不易。

拐弯处,他停下来,在小窗漏进的几缕斜斜光线下,在飞舞的细细尘烟中回眸看我:“桑筱,你确定要进去?”

我的心怦怦直跳,但是,我几乎第一时间开口:“是的,我确定。”

一扇木门在我眼前徐徐打开。

我屏息。

龙斐陌在我身边,跟那个手里拿着一长串“丁零当啷”钥匙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低声耳语了好一阵,随即塞了一沓钞票过去。那个胖胖的、脸上无甚表情的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转身蹒跚离去。

龙斐陌轻声对我说:“她说受你妈妈委托照看这层楼已经将近十年了,她还抱怨说你妈妈留下来的钱早已不够用。”

我无心理会,我全副身心都在那扇门的背后。我没想到这么陈旧破烂的外表下,这么脏乱不堪的环境中,竟然会藏着这样一个艺术的圣殿。

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龙斐陌同样一言不发,他似乎也被深深震撼。

深色窗帷紧闭,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但一尘不染,极其干净。看来那个老妇人虽然牢骚满腹,却仍看护得极为用心。右首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大盆生气勃勃的虎尾兰,满屋子高高低低摆放的全部都是轻纱笼罩下的一幅幅画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

我轻轻走了进去,生怕惊醒了一屋沉睡的艺术精品。我按捺住心底的悸动,轻轻揭开层层白纱,一幅一幅慢慢看过去。十七世纪荷兰风俗画派的静物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那幅著名的《命运》,伊朗领袖人物霍梅尼肖像画,仕女系列图,沈士充和董其昌的画??所有我能想到或是想不到的,知晓或是懵然不知的,宛如瑰宝,一一展现。

我静静站立。

龙斐陌一直站在我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向左前方看。我抬头看去,墙上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不是照片,亦非画作,而只是一张便笺,上面是两行遒劲有力的潇洒字迹: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落款是三个字母:HLF。

在落款下面,又有数行清秀隽雅的略小字迹:

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

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

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

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我立刻记起这是十九世纪俄国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说过的一段话。

我转眼看向龙斐陌,他也正在看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这里绝大部分的画,都是仿制品。”

我浑身一颤,清楚他说的绝不会空穴来风。我紧紧盯着他,他不看我,重新低身下去,仔仔细细打量着那一幅幅画:“画是好画,高仿。”他起身,不动声色地道,“你妈妈功力不凡。”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说下去。”

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的手很冷,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那幅赝品,”他转眼看向窗外的那株火红的枫树,“我爸爸买的那幅赝品,就出自你妈妈之手。”

我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我虽然面对着他,可是我的眼前竟然一片模糊和黑暗。

“桑筱,你确定要进去?”在打开门前,他再次重复的那句话,无比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畔。

他早就知道,他早已完全知道。所以,他会那么对我说。

我紧紧咬住唇,靠着墙,好让自己不至于滑下去。

参不透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

何临甫、何言青的爸爸、梅若棠、我、何言青,必然还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我看向龙斐陌,眼前的这个人忠实于自己的承诺,残忍地,不动声色地,让我自己去剥开所有的血淋淋的一切。

他同样看着我,竟然微微一笑:“桑筱。”我被动地,任他俯下头慢慢靠近我,“记得吗,今天是我们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特拉法加广场。我坐在临街的木椅上,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鸽子飞来飞去,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一年前,我独自一人坐在深夜的木椅上,彷徨等待未知的明天,一年后的今天,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我坐在这里,身边多了一个人,而明天,仍然未知而迷惘。

我知道,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我知道,他安排好了晚餐,我知道,他要带我去游览夜色下的街景,可原谅我,我没有任何心情去品尝和回味这一切。

我不知道,只是揭开事实真相的一角,就已经如此残酷,如果我执意要继续追寻下去,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景象。

我不能忘却在法律的外衣下,龙斐陌瓦解俞氏时的不动声色和老辣。

他的手段,令我不寒而栗。

更悲哀的是,我只知道在他时而温柔时而捉摸不定时,我已经身不由己地、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坠入尘埃。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直至完全喝不下任何东西。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的指尖仍然残留着咖啡留下的余温,直至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我终于开口:“龙斐陌。”

他“唔”了一声。

“你是不是很恨我妈妈?”

他不答,过了很久才道:“桑筱,记不记得十几年前在一个街口,你发现俞定邦的身影,跑过来对他说,‘伯伯,那边有个老人家很可怜,可是,我忘了带钱。’”

我茫然地看着他,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那个时候的俞定邦,跟我爸爸在车里,我就坐在后排,感觉得到空气中那一丝丝略带诡谲跟紧张的气氛。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听见爸爸压低嗓音跟妈妈说话,‘走私??’‘小心点,应该没关系??’

“我看到你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可是他没空理会你,他甚至不看你,手中紧握着那卷画轴,略带紧张而粗暴地道:‘去去去!’

“你大概十岁左右,又瘦又小。我看到你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隔了一天,我又看到你站在那个街口,往那个看上去穷困潦倒的老头手里塞钱。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一个比你富有得多的职业乞丐。

“后来??”他停了下来,转身看我,“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曾经搜遍记忆,没有任何印象。

他不语,过了很久,淡淡地:“俞桑筱。”他的口气跟表情都很平静,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恼了。果然,他又开口了,“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认为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从枕头上转过身去看他。他背对着我。

从一开始,他就是这个姿势。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只是不理睬我。

“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这句话之后,他再也没理过我。

我有些惶恐,惴惴不安。我就像一头永远跟自己较劲的驴子,走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前头挂着的那根胡萝卜可能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虚幻。

我咬唇,有些怯怯地伸出手去摇他:“龙斐陌,你??饿不饿?”

他仍然不吭声。

我沉默片刻,有些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就着月光摸索着我的手机,随即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伸手去拉门把手。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覆上我的手,我回眸,看到他的表情有些不悦地道:“干什么去?”

我嗫嚅着:“给??乔楦??打个电话。”否则她会骂我重色轻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突然就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太多错事。”他握住我的手,“走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健硕高大的、目测足有两百斤上下的青年白人男子。他热情万分地上来招呼龙斐陌:“嗨,哥们儿,好久不见!”

居然是字正腔圆的卷舌京片子。

我再次呆住。

我看向四周,大红灯笼高悬四周,中式屏风,中式餐桌餐椅,《好一朵茉莉花》的音乐轻柔舒缓,东方面孔的男女侍者,如果不是满坑满谷的老外跟不时听到的听不懂的外国话,我真以为是在中国哪个大中城市。

收银台后面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面貌普通而娴雅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来,微笑,一口好听的普通话:“你好,我是沈玫。”我松了一口气,啊,同胞。

然后,那个热情过度的男子走了过来,一把亲热地搂住她:“嗨,给你介绍一下,我太太。”

我又是一呆。

他看向龙斐陌,指指我,掩饰不住满脸的好奇:“龙,她是??”

龙斐陌瞥了我一眼:“我中学同学,约瑟夫,这家餐馆的老板。”然后,轻描淡写地道,“我太太。”

两人毫不掩饰膨胀的好奇心,眼睛自此就没有离开过我。

我被他们瞧得手足无措,只能尴尬地说:“伦敦的街道很干净。”

约瑟夫一愣:“So  what?”

我摸摸自己的脸,有些懊恼地道:“所以我脸上肯定不可能有灰。”

两人相视而笑。撇开外表上的年龄差距不谈,两人给人感觉还是很般配的,看上去感情也不错。

龙斐陌向后看了看:“那个小子呢?”

约瑟夫大笑:“知道你要来,到后面指挥晚餐去了!”

吃完饭,我被沈玫引至一间幽静的休息室,她一边向我介绍:“我新近隔出的一间茶室。”一边冲着亦步亦趋跟着我们的小不点儿轻斥道,“你总跟在后面干什么?”

黑发碧眼、可爱得如同小天使的小约瑟夫一只手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不屈不挠地指着我,气鼓鼓地道:“我要她,把她给我,把她给我!”

约瑟夫一把就捞走了他,跟龙斐陌一路走远。

沈玫冲我笑笑:“他在吃你的醋。”她为我泡茶,“他是斐陌唯一的干儿子。”

我看着那个不断挣扎的小小背影:“他很可爱。”

她递茶给我,并不掩饰满眼的骄傲和自豪:“是。只是如果没有斐陌,就不会有他。”她看看我,“你一定很奇怪我跟约瑟夫怎么会年龄相差那么多。”

我有点尴尬。

她不以为意:“我在国内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后来,丈夫有外遇,再后来,离婚,出国,开餐馆,约瑟夫来打工。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有点腼腆的高中生。”她笑了笑,“他考上大学之后,经常来回跑,我怕影响他学习,给他介绍离学校更近一些的餐馆,他还是几乎每天都来,拿我的话当耳边风。”

我笑了笑。

老外也懂得什么叫含蓄。

她的眼神因回忆而充满神采:“约瑟夫小我十多岁,而且临出国的时候,我向父母保证不在国外结婚,不找比自己小的,我的前夫就比我小,结果惨淡收场。我还保证,最最起码不找老外,可是约瑟夫竟然让我一再破例。”她浅浅一笑,“桑筱,这样的故事,你听起来嫌不嫌乏味?”

我摇了摇头。我明白她说这番话的用意。果然,她喝了一口茶:“后来,我怀孕了,可那段时间的餐馆经营不善,房东不断要挟提租,临产时我们买不起车,斐陌刚好在伦敦出差,半夜里他紧急送我们去医院,结果小家伙又不争气,难产,生下来之后我的身体差到极点,约瑟夫愁得不知道怎么办好,是斐陌安排中医来给我治疗,借钱给我们渡过难关。”她看着我,认真地道,“没有斐陌,就没有我们的今天,他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我低头,不置一词。

她打量着我,声音里满含笑意:“看到刚才吃饭的时候斐陌跟你不停斗嘴来着,倒把我跟约瑟夫吓了一大跳,难得他竟然还这么正常,害我跟约瑟夫还一直担心他鳏寡终身。并且如果我说,我跟约瑟夫以为能跟斐陌坐在这里的会另有他人,你会不会生气?”她不待我回答,旋即开口,“我们很高兴,只是,”她微笑,“小约瑟夫恐怕要伤心了。”

Why?我睁大眼睛。

她好心解释:“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得到斐陌青睐的那个人,并引以为豪。”

我想起那个无限哀怨的眼神,再想起龙斐陌平素的扑克脸,不禁莞尔。

我一直在笑。

或许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天来我从来没这么好心情过。

深夜,我困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偏还有人继承沈玫的衣钵,硬拉着我聊天:“她跟你都说了些什么,要那么久?”

我尽管累得迷迷糊糊,但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他这些天来难得的好心情和浅浅的试探。

我哼了一声,不回答。

他注视着我,耐心静等。

我跟周公合在一起也耗不过他,只得悻悻地,偏不如他的意:“说你很古怪。”

沈玫跟我拉拉杂杂地说了整整一个晚上,关于龙斐陌的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不了解的另一面。我不笨,知道“说客”这两个字怎么写。

“还有呢?”话音里浅浅的笑意。这个人,古里古怪的,精神好得出奇。

我的头已经点得如小鸡啄米:“还有??”我努力积聚所有的注意力,恼得直接扔了一个枕头到他脸上,“龙斐陌,你好像忘了付钱!”

他的反应是直接欺身过来。

闹了好半天之后,我俩都有点气喘吁吁。我求了半天饶,他这才放过我,重新躺下后,周公早已被我赶到西伯利亚去了,于是我索性起身,泡了一壶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递给他一杯,这才挤到他身旁,侧过身,点了点他的额头:“龙斐陌,把你在美国的风流韵事,挑一两件最热闹最有趣的,讲给我听,好不好?”

伦敦的秋夜里,空气中透着一缕缕树香和一丝丝静谧。

这样的静夜,正适合听故事。

他的反应是奉送我两颗超大的白眼。

原来龙斐陌也会有这么幼稚的一面。

我忍不住笑,可笑着笑着,眼睛竟然有些发酸,我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龙斐陌,你在美国那么多年,肯定吃了不少苦,是不是?”

父逝母亡,十来岁开始带着年幼的弟弟生活在异国他乡,其中的艰辛不难想象。

我低头,喝了一口茶。

嗯,淡淡的苦涩。

他手枕着头,看向天花板,半晌没有回应。

又过了好久好久,久得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我义父是山东人,典型的绿林好汉性格,他没孩子,把斐阁和我当作自己的孩子。我们来美国的时候,我妈妈已经精神不太正常,义父等于说父兼母职,对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当然,我们不听话的时候他也拿大扫帚楼上楼下追着我们打??”他转过脸看向我,“后来,我大学毕业了,进了义父的公司,从最底层开始做起。”他轻轻一笑,“那些年,我什么样的苦活累活没做过?俞桑筱,你现在跑采访的辛苦,抵不上我当年的十分之一。

“好在,还有秦衫帮我们,她是公司里头的得力干将。她是我从纽约街头救回来的,后来义父认了她做干女儿。”他略略转身,调整了一下躺姿,“再后来,伯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又没有子嗣,龙氏集团里头纷争不断,老臣子们个个都想自立为王,销售、采购连同供货,处处算计,都想安插自己的人,争得是你死我活。在拼命为自己争取一杯羹的同时,还争相去病重的伯父面前告状,弄得他焦头烂额,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其实这种用了千百年的宫斗伎俩,是一丁点儿都不新鲜,偏偏有人乐此不疲。”他微微笑了一下,“还偏偏就能奏效。”

他的笑容里有淡淡的嘲讽。

我默然。龙氏是本城最大的物流集团,早年的纷争,我也略有所闻。

印象最深的是两名公司高管在停车场里大打出手,还一度上了本城的新闻头条。

他喝了一口茶,重又开口:“商场上很简单的一个信条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商场上还有一个更简单的信条是,用人,须取其厚弃其薄。可是,”他微微一哂,“我伯父的个性,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再后来,伯母飞到美国找我长谈,”他摩挲了一下我头顶的发,“我伯母生性豁达、眼界宽广。尽管有我伯父和父亲之前的恩怨,她倒是一直待我跟斐阁极好。她极力劝我回来,她的理由是,龙氏毕竟是龙家的,没理由让外人夺了去。”他笑了笑,倒是没什么恶意,“关键时刻我们更应该摒弃前嫌,联手对外。”

他注视着我:“后来发生的,你都知道了。”

我踌躇了半晌,还是开了口,不无试探地道:“那??你跟桑瞳是怎么认识的?”

他倏地抬眼,盯了我老半天之后,淡淡地道:“归国前的一次普通聚会。”他的眸子微微一闪,“不早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然后,他重新躺下,便不再开口。

很久很久之后,久得我已经快要睡去,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犹如梦境:“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俞桑筱,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似乎是第二次,他这么回复我。

我再次站在了那幢木楼中。

脚下是摇摇欲坠的木板,眼前是浓浓的尘埃和斑驳的墙面,窗外是车水马龙的景象。龙斐陌看了我一眼:“这一层三间房,包括那间画室,都被她买了下来,我想你会在临走前希望能好好看一下。”他打量了一下,“还有,从她一直委托老太太代管看来,应该是料想到你终有一天会来,桑筱,你要有心理准备,怎么处置这幢房子。”

我无言,看着他推开了中间那扇门。

眼前是我意料之中的简朴,简朴到了极致。一床一桌一几,别无长物。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临窗那面墙上,满满的、高高低低的照片。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扬起,再轻轻落下。

看得出来,她生命的最后日子,完完全全依靠回忆度过。

我站在那面墙前,一张一张慢慢看过去。几乎全部是单人照,童年的无邪,少女时代的活泼,年轻时的妩媚,中年后的沧桑,绘画时的专注。一幅一幅,忠实记录了一个女人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照片上,她个子很高,修长瘦削,她衣着很讲究,是那种无以言述的、不露声色的讲究。她相貌不算很出色,温婉柔和的表象下,微微仰头,眉宇间透出隐隐的清冷。或许是长期习画的缘故,她的气质有别于常人。

她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她比我想象中更遥远,更冷漠,更不真实。

我突然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龙斐陌伸手握住我的手,抬头注视着:“十多年前,她把隔壁一间租给了方安航,那时他还是一个穷学生。后来不知为什么,两人竟成莫逆。”他的手指轻轻点过去,“桑筱,你看。”

我的目光定在那里,几乎屏息。那是很罕见的一张双人照,照片拍得模糊而粗糙,可是并不妨碍我一眼就看出那上面的另一个人是何言青的爸爸,知名老中医何舯坤的儿子,一向以不苟言笑闻名的何临甫。

照片上是年轻的他,身旁漫山遍野盛开的樱花全然不及他微笑的灿烂。而另一个人矜持的面容上,浅浅的笑意蕴在唇角。

“东京花,伦敦雾,布拉格之春。”龙斐陌回身看我,状似不经意地道,“桑筱,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几乎失语。两个年轻男女,浪漫的年纪,浪漫的季节,浪漫的地点。所有的一切跨越漫长的时空,已成灰烬。

何临甫,我的记忆中,何言青的口中,他从没有笑过。

我垂头,想起何言青那张苍白的脸,他的决绝,还有那个浓雾中一直不转身的背影:“桑筱,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开始钝痛,漫无边际。

在仿佛抓到了什么的同时,我便立刻永远失去了它。

龙斐陌沉吟片刻,走过去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看了看,递给我:“老太太特别强调,是她留下的。”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钥匙。银行保险柜的钥匙。

窗外,是云舒云卷。

我拉下挡板,静静冥想。那天打开银行的保险箱,里面静静躺着一封信、一份房契,还有一本日记。

信上寥寥数语。而房契和日记,全部留给了我。

我的膝上,放着那本厚厚的日记。事到如今,我的心情反而无比平静。我看看一旁的龙斐陌,他闭着眼睛,随意地半躺着。

我踌躇半晌,再踌躇半晌,仍然举棋不定。

从拿到这本日记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情就如风筝般一直忽上忽下,飘摇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叹了一声,几乎是同时,他睁眼,侧过脸来,轻轻地唤:“桑筱。”

“只要你抬头,”他的眼里有一种我从没看到过的温柔,“你会发现我一直都在。”

这是我跟他相处一年多来,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我微笑:“好。”

这两天,我们两人往返于住处、银行跟律师事务所之间,所有事务均由英文流利的他代为出面。异国车水马龙的街上,如织的行人中,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也有资格软弱,原来我也可以拥有一个人,静静依靠。

沈玫说得很对。

缘分天定,幸福却应该由自己把握。

如果我顾虑得少一点儿,或许幸福就会多一点儿。

我已经错过一次,这一次,不管结果如何,我不想放手。

我垂眸,打开那本纸页泛黄的笔记本,几乎是立刻就坠入无边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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