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望天涯千帆去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书上教过,课堂中念过,电视里看过,只是我阅历有限,所知甚少。
一日下午,我在杂志社忙碌。阿菲倒追帅哥成功,心花怒放地跟未婚夫跳槽自创家业,第一美女范遥嫁得如意郎君,回家洗手做羹汤去了,杂志社里来来去去,新旧更替,唯有我跟黄晓慧仍然坚守,我是她副手,从创意策划、稿源组织,到新闻采编,再到最终编辑,人手紧,我俩只好赤膊上阵。
“桑筱,那几期专门采写城市里‘钢镚中讨生活’的小人物连载太受欢迎了,快想想快想想,我们下面还可以挖掘出什么?”
“桑筱,快,车在门口!”
“桑筱,今天是怎么了?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
我相信,任何未婚男子看到我俩在办公室里的不堪形象,都会从此对从事媒体行业的女性退避三舍。
这天我在办公室里忙碌着,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惶急地道:“你??”我抬眼,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脸,一双眼中满满的泪和痛。是她。她一把扯住我往外跑,我微微不耐地挣扎停下:“你还没说什么事。”
她转身看我,定定地,充满悲哀地道:“龙太太,你认为我找你,还会有什么事?”
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会是我的父亲俞澄邦。深凹的眼窝,青紫的脸庞,瘦得仿佛皮包骨头。他双目紧闭,躺在病床上,仿佛一个纸人,随时有可能消失。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沉默的少年。我这才看出来,这个长高了不少的男孩,竟然是龙斐陌深夜在街头救下的那个。
几年不见,他好像跟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男孩子判若两人。我记得他那晚忧郁倔强略带恨意的眼神。
我转身,有些诧异地问:“你不是带着孩子去澳洲了吗?”
她低头,半晌之后才道:“我们已经回来一年半了。”我愣了愣。在那边,他们只待了半年不到?她还是低着头,“我不能不管他,他是我孩子的爸爸,他现在还在坐牢。”
我看着她,她穿得比以前简单朴素,一身看上去不太合身的黑套装,头发也只是胡乱地挽成一个髻,一缕碎发散落在颈间,脂粉不施,首饰全无,眼窝深陷。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我心里实在感慨。于凤梅已经跟他离婚,唯一的儿子在国外,以前的朋友一概消失不见。俞家人,向来情薄。桑瞳如此,友铂如此,我更是如此。
我看着她,许久之后,还是淡淡地道:“恐怕我只会让你失望。”我明白她的用意,但岁月积淀,事到如今,我连看他一眼都勉强。
她的唇角微微向下,形成一个无奈而悲哀的弧度:“我知道。”她侧过头,“怀帆,你出去给妈妈买瓶矿泉水好不好?”
“我家境不好,大学毕业那年碰到他,有人肯出钱帮我,帮我家,我应该欣喜若狂,对吗?一开始,他对我是真好,除了不能给我名分。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什么都给不了我。怀帆生下来后,他对我戒心少了——‘她只喜欢秋海棠’‘她爱听帕瓦罗蒂’‘她很有气质,抽烟的样子很美’??他功利算计,手段卑劣,可他说当初是真的想娶她。她逃走后,他几乎翻遍整个伦敦,后来他把你带回来,他真的以为手上有了筹码,她总会回来的。”
“他这辈子,总是不停地做错事、坏事、糊涂事。”她低低地道,“我知道你恨他,可是俞桑筱,他现在最多活不过十天了。”她抬起头,朝着窗外,略带茫然地道,“尽管你现在的身份是龙太太,尽管你恨他,可是他毕竟是你爸爸。”
我默然,片刻之后,我走向他,停驻在病床前。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我。他的眼睛慢慢混浊,他眯起眼,几乎是口齿不清地喊:“你——又来干什么?想带你那个宝贝女儿走?”他笑得狡猾而恶毒,“你现在知道心疼了?舍不得了?”他缓缓闭眼,“我告诉你,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好过??”
他的眼睛睁睁闭闭,突然间,他瞪圆眼睛,厉声地喊:“我白养你那么多年,就算只狗,也知道摇摇尾巴,你这个狼心狗肺吃里爬外的东西!从头到尾俞家就败在你手里,你好狠的心!”
我朝后退了一小步。他的意识明显混沌,但他的心、他的本性还是那样,腐朽积淀,疑忌横生,动辄推卸责任,没有任何改变。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痴人说梦。
我不再看他,从包里拿出卡和纸条,递给她:“密码在纸上。”
她有几分惶然,又有几分生气,她转过身去不肯伸手:“我只是希望你见他最后一面,我不是??”
我点头:“我知道。”我放缓声音,“可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更多,这不公平。”我看着一旁那个倔强站立的小男孩,“就当我请你好好照顾怀帆。”我顿了顿,控制自己不去转身,“抱歉,请你原谅,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但是,她夹在我和他之间,我不能可怜她。
相比我的母亲,她软弱,不辨是非,更命运多舛。
父亲去世,友铂终于赶了回来。
我、他,还有桑瞳,站在那方小小的坟茔前。友铂的眼底有隐隐的泪,他在父亲的坟前放上了宝宝的照片。我知道,其实他心里也很矛盾,割不掉的亲情,还有忘不了的怨恨。
友铂最终问我:“他说了些什么?”我看了他很久,道:“问起过你。知道你过得好,他很开心。”
他还是那个永远养尊处优,即便小有挫折也很快如常的俞友铂,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至于桑瞳,从头到尾她都神情漠然。她脸上化着浓浓的妆,依然盖不住满眼的疲惫。我从不同渠道辗转得知她一直居处无常,行踪不定。她有着不固定的男朋友,还有无数的传闻。
她毕竟是俞桑瞳,她永远不可能像我跟友铂般默默无闻地站在幽暗的角落,她永远需要闪光,力争上游,并为此而努力。龙斐陌曾经不经意般地跟我说过:“俞桑瞳似乎在处心积虑地挖我的墙脚,”他很无谓般地耸肩,“不过,不知道她这样到底值不值。”
在我看来,她的抉择自有她的道理。
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们早就渐行渐远。又或者,我们从未同路。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
一天,我突然接到友铂从国外打来的电话:“桑筱,我托人带了份东西给你。”他没多说,我也只是问清时间地址便挂断了电话。
晚上,清风徐徐,树影婆娑,我形单影只地站在校园西角,心底有些诧异。好端端地,友铂把交接地点约在这里干什么。
说起来这还是我跟他当年的母校。不过自从高中毕业,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来过了。
突然间,我心里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冥冥中牵动着我的记忆跟情绪。
我慢慢转过身,看向方才一直靠着却丝毫没有在意的那棵树。我看着看着,眼角竟然微微湿了。
是那棵石榴。
我曾经一度以为已经完全消失的那棵石榴树,居然被移栽到了这里。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不远处低缓地响起:“桑筱。”
我立刻回头,淡淡的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白色的上衣,深色的长裤,短短的头发在额前飞舞,仿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是他。
他走到我面前,一如十年前,缓缓地、略带矜持地道:“桑筱。”
我茫茫然地看着他,忘了应该怎么反应。我们之间那些曾经尴尬曾经伤痛的岁月好像一下子就模糊了。
他晒黑了很多,但他的神情依然那么清朗,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清澈:“是我让友铂给你打电话的,否则我想你不一定愿意见我。”他递给我,“我在国外跟他约了见面,他托我带点东西给你。”我机械地接过他手中的那一小包东西:“谢谢。”
他朝我微笑:“看起来,你过得很好。”我低头,仍然重复地道:“谢谢。”
他注视着我:“桑筱,你要是一定要这么生分,再这么客气地一直对我说谢谢,我会很后悔来这趟。”他淡然一笑,轻轻地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聊,好不好?”
我低头。
十年前,我在他面前笨拙,羞涩,懵懂,无措。
十年后,物是人非,但有些东西仿佛是惯性,我依然改变不了。
“桑筱,你总是看着我发呆,要我怎么专心跟你说话?”
“桑筱,蛮有创意啊这个理发师,简直就是火柴杆儿上顶了一坨大蘑菇嘛,带我去见识下?”
“桑筱,新版《草包阿姨》出来了,要不要给你买一本?”
“桑筱??”
“桑筱??”
??
所有的回声,都渐渐远去。
在时光里留下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掌纹。
操场看台的最高处,他遥遥看向那棵石榴,若有所思地道:“我们总以为它要么早就枯死了,要么移到了不知名的角落,却没想到居然就在眼前。”
我淡淡地道:“是啊,年轻的时候糊涂。”
他大度地微笑了一下,打量着我。我今天穿了一件窄领中袖的白衬衫,SURABAYA绣花牛仔裤,长发微垂,因为急急匆匆地直接从办公室赶来,还背着大大的背包。
他继续浅笑:“桑筱,你现在看上去,”他耸耸肩,带有赞赏地道,“就像一条毛毛虫,终于破茧成蝶。”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由衷地当面夸奖我。
他说得轻松愉悦,而我低头,默然不语。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很久:“桑筱,我这次回来不会待很久,”他看着我,缓缓地道,“我要走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皮肤远没有以前光洁白皙,他的眼角生出了淡淡的纹路,他的眼睛添了几许疲惫。
看起来,他前一阵子在西藏过得很辛苦。
他一直就是那种驴脾气的人,干脆、决绝、永不回头。想当年,他可以半个月除一顿饭外不买任何东西,就为偷偷攒钱买自己心仪的航模;他跟父母赌气不辞而别玩失踪跑去云南,不声不响就是一个月;他因为对病逝好友的一句承诺,放弃了热门的商科,改学自己其实从头到尾都毫无兴趣的医学。
所以他当初不置一词就决然地抛下了我。
长痛不如短痛。
他向来极其理智。
我默然,半晌之后才道:“那??”我记得何临甫那永远的沉郁。现在回想起来,另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触。他是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还是后来才知道的呢?
也许,永远都会是一个谜吧。
他也默然,片刻之后问:“桑筱,你知道吗?早在十年前爸爸就答应过我,从今以后,我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我低头,默然无语,心底掠过一阵淡淡的酸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抬起头,看向他清俊的侧脸,轻轻地问:“她还好吗?”
我是最近才听说,他们的订婚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取消掉了,一直延宕至今。
他顿了顿,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你想问谢恬嘉吗?她很好,多谢你的关心。”他看着我,“桑筱,我知道你现在一切顺利,生活幸福美满,我真替你高兴,毕竟,”他低声然而清晰地道,“我们身上流着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液。”
我喉头一哽,心里大恸,半晌之后,我低低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唇角刻出一道淡淡的痕,嘲笑,悲哀,抑或兼而有之:“何必再问呢?于你也好,于我也好,早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看向遥远浩渺的夜空:“我在西藏的时候,闲来无事去逛寺庙,曾经在一座庙的墙上看到过一句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桑筱,人不可能总是生活在回忆中,总要往前看的对不对?”他淡淡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良辰美景,白头偕老,幸福美满,只可惜,”他的喉头似乎一哽,“桑筱,我们没有那个命。”
我的眼睛微微一湿,我也轻轻地道:“对,我们没那个命。”
向左走,向右走,无缘,却偏偏相见。
淡淡的月光下,我俩静静对望,心照不宣。我知道,他是来向我道别的。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打了个照面。
而现在,花事已尽,也该做一场永远的了断。
此去经年,或许,永远天各一方,从此再不相见。
何言青,连同那些青春岁月,在我记忆中,摇曳成模模糊糊的影子,渐行渐远。
这就是我们彼此的未来。
没有彼此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利落地跳下一级台阶,朝我伸出了手:“不早了,快回去吧,我开车送你。”他顿了顿,淡淡地道,“你先生该着急了。”
我恍然一惊。是,龙斐陌不在家,他曾经约我今晚去吃韩国菜。眼看夜深,我手机未带,是我的疏忽。
而且,我突然想起那晚他说过的那句话,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我也站了起来:“不必了,谢谢。”
他点头,不再勉强,转向左。
我向右。
我俩擦肩而过。
我低头,走到操场的拐角处,突然间,从阴影里蹿出一个人,冷冷地道:“俞桑筱。”我闻声抬头看过去,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美丽得竟然有点诡异。
是谢恬嘉。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冷冷地看着我,脸色阴沉,眼神是那种看了令人发颤的阴寒。好久好久不见,她带给我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而她的眼神又实在太奇怪了,以至于我的第一反应是朝后退了一小步,下意识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朝我走近一步,短短的一小步,竟然给我不寒而栗的感觉:“你既然能来,为什么我不能?”
我点点头,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再见。”
我刚走了几步,就感觉到后面划过一阵风,仿佛蜻蜓在湖面上轻轻掠过,只是片刻,一阵森冷的寒意从我的脚底徐徐冒起。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东西紧紧贴在我的脖子上,我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俞桑筱,你这个贱人!已经结了婚,还要出来勾引别的男人,”她的声音无比阴恻,“等着吧,我一定要让你的老公见见你水性杨花的本性!”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惊讶中带着些许焦灼和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在这儿?!”是何言青。我没有丝毫挣扎。她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抵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扯住我的头发,扯得我生疼,不过,还是比不上脖上那般锥心的疼痛。她盯着他,满眼的恨意:“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听得出来何言青话语中斟酌的谨慎:“想起来一点儿事情,回来看看她还在不在。”
“一点儿事情?”她冷笑,“何言青,你当我傻是不是?你到底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扭曲,“还是没有变!”
何言青向前走了一步,放缓语气:“谢恬嘉,我们之间的事,不要伤及无辜,”他再向前一步,几乎是诱哄般地道,“放开她,让她走,有什么事,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陪我?”她尖笑一声,声音接近于歇斯底里,“你不是要去西藏,永远也不回来了吗?!”她悲哀地道,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手也开始微微颤抖,我感觉到皮肤被割破的刺痛,“她出现的场合,你都乐于出现;她生病,你紧张;她结婚,你看上去那么矛盾不舍。何言青,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人?”
何言青似乎微微一窒,他顿了很久,低着头,一直没有开口。
谢恬嘉的眼圈红了,她深凹的眼里蓄满了泪:“我替你说好不好?你想忘掉她,我喜欢你,你同情我。”她的手微微一松,肩膀渐渐塌了下去,“我对你不够好吗?明明讨厌吃虾球还要装作喜欢,明明对颜料气味过敏,却逼着自己去学画讨你的欢心。明明知道我做得再多,也只会让你想起从前,挂念从前。何言青,”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悲哀地道,“你从来都觉得我是个傻瓜是不是?”
何言青抬起头来,清晰地道:“不。”他淡淡地说,“你就是你。”他又顿了顿,“而且,西藏生活何其艰苦,我只是不想因此而耽搁你。”
没想到她竟然因此激动起来,她的手再次紧紧攥住我的头发:“如果是她呢?”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如果换成她陪你去呢?”
何言青停顿片刻,有点艰难地道:“那不一样,不要钻牛角尖。你身体不好,不应该出来吹风。”他深深地看着她,“而且我们之间的事,跟她无关。”
“怎么会无关?”她又尖叫一声,“怎么会无关?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永远都有!”她俯身,逼近我,“就是你!就是你这个贱人!你心理阴暗歹毒,先是什么都要跟桑瞳争,后来又来跟我争,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今天就是要??”
“你就是要什么?”我听到一个稳稳的声音。是他。我居然喉头一哽,可是,我不能回头。
我的头发依然被拽得生疼。
“你终于来了!”她冷笑一声,回头看去,“一向精明的龙斐陌,总是习惯对别人发号施令习惯俯视别人的龙总裁,来看看吧,看看你的妻子背着你在做什么好事!”
他缓缓走了过来,走到我们面前。我终于可以看到他。他穿着深色西装,打着我送给他的浅粉色领带,记得我早上给他系上的时候还拍拍他的脸调侃他:“增加点儿你的亲和力,可以让小朋友见到你之后少哭一点儿。”
可是以他现在的神色,我想我的一番心思算是完全白费了。
奇怪的是,这样的时刻,我竟然还能想起这么无聊的事情。
他不看我,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道:“我的家事,似乎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谢恬嘉亦冷哼:“是吗?你眼光差也就差了,你智商不会也跟着一落千丈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龙斐陌说话,果然,他的脸一沉:“你打了无数次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她咯咯一笑,“俞桑筱,哦,对不起,你的宝贝太太,是啊,外人都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她,公司里头就放着个千娇百媚的秦衫,任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知道,你其实有多宝贝她啊。为了她,抛弃了那么优秀的桑瞳;为了她,在最后关头放弃对俞氏的整体收购,而让俞氏,让俞桑瞳有了喘息的机会;为了她,宁愿沦为商界的笑柄,竟然把俞桑瞳请来龙氏做旗下报业的总经理,由着她把龙氏报业一点一点改写成俞氏报业;为了她,放着生意不理,陪她飞到英国去散心,一去半个月??”她笑容灿烂而不无恶意,“外人看你,多么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可在我看来,你也不过跟我一样。你的太太一丁点儿都不在乎你,旧情人一个电话就忙不迭地出来幽会,见面之后依依不舍你侬我侬,深更半夜还舍不得离开,你说说,到底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
龙斐陌没有开口。
谢恬嘉的手继续逼住我的脖子不放,一股热乎乎的东西自我的脖颈上缓缓流下:“今天,刚好你们两个人都在,我就是要让你们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她手中的匕首渐渐上移,移到我的右颊,来回摩挲着,“桑瞳说,她天生长了一双勾人的眼睛,现在,如果她的眼睛没有了,不见了,消失了,你们说,会怎么样?”她的手,仿佛要印证她的话,又像玩味似的,在我眼睛上轻轻地划来划去,一遍,两遍,三遍,来回往复。
这个时候,纵使我再笨,也已经清晰地感觉出她精神状态的不对劲。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我闭上了眼。
“好吧。”龙斐陌镇定地开口,“随便你,你尽管一试。”他眼角的余光扫也不扫我。
仿若我压根就不存在。
他略略沉吟,回头看何言青,朝他微微一笑,轻松如好友聊天般地道:“何医生,好久不见了。对了,听说你这次去西藏,打算再也不回来了?”
何言青的声音,干涩得仿佛不像他的:“是。”
龙斐陌的声音还是那么寻常,仿佛两位知交好友面对面坐着拉家常一般:“那你在这里的工作呢,以后要如何处理?我听说你是医院的骨干力量,如果你不走,前程必定远大。”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一般,何言青的声音也逐渐逐渐开始平缓:“龙先生,可能你没有去过西藏,你永远不会知道那里的医疗水平有多落后,我治疗过一名则拉岗村的藏族少女,她因为上山采虫草,过度劳累导致严重背痛、头痛,逐渐失聪,整整三年生活在无声世界里,只有通过人工耳蜗植入的方法才有可能恢复听力,可是她没有钱。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没有办法一件一件说出来。我也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想怎么样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志愿到那里的医生越来越多,总有一天,那里的病人会越来越少,生活水平会越来越高。”他的声音清澈得如同天籁,“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即便死了,也无愧于心。”
“那么,”龙斐陌随即接口,“你的女朋友呢?”他朝谢恬嘉瞥了一眼,“你是要打算带上她一块儿呢,还是完全舍不得她跟着你一起去受苦?”
我脸上的匕首微微颤动了一下。
何言青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我们相处得很好,如果生活在这里,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佳偶,出入社交场合,尽情享受生活,可是,我给自己选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在那里,我要面对的是一张张黧黑的脸,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是高原反应,是远离家乡的痛苦,还有永不休止的手术、治疗、护理;在那里,没有大商场里的国际名牌,没有随处可见的时髦玩意儿,想打手机的时候可能信号不好,想发邮件却上不了网,甚至有时候没有电,没有水。在生活一点一点的磨砺面前,再美好坚贞的感情也会褪色,最后剩下的只是无休止的争吵和决裂,”他的神色黯然,声音也低沉了下去,“而且,她身体很不好,与其如此,我宁愿现在??”
我脸上那枚匕首颤动得越来越厉害。
我睁开眼,只朝后轻轻一瞥,便看到谢恬嘉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怜悯。
一阵短暂的沉默。
突然间,龙斐陌的声音开始一点一点变得犀利起来:“那么何医生,我想要问一句,你不妨坦白地告诉我们,你独自一人离开,这是不是你个人的选择?你的选择跟别的人,包括俞桑筱在内,有没有任何关系?”
何言青屏息,半晌之后淡淡地道:“我的过去,我的从前,我无法逃避,甚至遗忘,就像眼前的这棵石榴树,她虽然不在老地方,她的花朵不再芬芳那块土地,她的枝叶不再遮蔽那个角落、那些小草,所有的照拂呵护都已经移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每当我想起来,想起她跟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心中仍然感到温暖。”他看向谢恬嘉,后者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轻轻地道,“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我选择给自己无限的空间,努力向前看,可是,”他的唇角卷起一朵无奈的微笑,“总有人不断追问、提醒、猜疑我的过去,我一开始还可以耐心解释,可是时间一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倦了。”
他的语音平淡,然而有着深深的疲惫。
龙斐陌转向谢恬嘉,他的眼神只在我的脸上一滑而过,眼中闪过一种陌生而奇异的光,稍纵即逝。他盯着她,非常淡定地问:“现在,你听清楚了吗?”
我又闭了闭眼。我终于明了他的用意。
龙斐陌口气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地接着说了下去:“你们之间的事情,包括所有存在的问题,一直以来只存在于你们两个人之间,与旁人无干,你听明白了吗?”他看了何言青一眼,几乎是立刻,后者开口:“谢恬嘉??”
我听到谢恬嘉的声音,颤抖而期待地问:“言青,你??你是在怪我吗?我一直追问你,一直猜忌你,一直不相信你,你生气了,很生我的气,所以才要取消跟我的订婚,才要跟我分手,是不是?”她手中的匕首渐渐松开,她的语气越来越迫切,“我可以改,我可以改的,我保证以后什么都不问你,什么都不管你,你要去西藏对不对?我不怕苦,我不怕脏,我什么都不怕的,让我陪你去,好不好?”
何言青注视着她,他的眼神逐渐悲哀,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他的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道:“好。”他轻轻地道,“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那,你放开她。”
她几乎狂喜,一迭连声地道:“好,好,好。”她的手,连同那把匕首缓缓离开了我的脸,我看到龙斐陌的表情,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在谢恬嘉挟持我的时候,在那把锋利的匕首抵着我的时候,在我流血的时候,我疼痛,我害怕,但我都没有想要哭。
而此时此刻,看到那种眼神,我竟然心中一酸,铭感五内。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尖叫:“你骗我,你完全是在骗我——”
几乎是立刻,我被一阵大力甩开,踉踉跄跄了几下,我回身,触目竟然是龙斐陌右臂上的一大摊血。他脸色铁青,对自己的伤势根本置之不理。我清楚地看到他瞬间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甩了谢恬嘉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得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手中的匕首飞得老远。
他俯身,看向地上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的她:“抑郁症也好,间歇性精神分裂也好,从来没有人可以威胁得了我。而且,我再三警告过你,我的家务事,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他用左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按键。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上前去止住龙斐陌,我转身看向何言青,看着他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痛苦得无以名状的眼神。
不要??
不要??
我回转身,犹豫了片刻,还是仰头,我的心也跟着莫名抽痛起来:“斐陌,不要。”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着太多的东西,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分辨,或者说,我不敢看太久。我垂下眼睛,轻轻地道:“你的伤。”我有几分慌乱,更多的是疼,浓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心疼,“你的伤需要快点上医院。”
他修长的指头在按键上停留了很久,他和我面对面站着,现在是温暖和煦的晚春,但是我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种寒冷。
森森的,无言的,令人心窒的寒冷。
单人病房里,龙斐阁觑了觑床上的那个人,又偷看了一眼我的神色,终于忍不住了,凑到我面前:“哎,桑筱,我哥不是说今晚跟你约好了去过二人世界浪漫约会吗,怎么两个人都挂了彩回来?而且你知道吗,”他挠了挠头,无限困惑地道,“好像自打我记事开始,我哥就几乎没受过伤,是谁这么厉害,居然把他伤成这样?”第一次,我看到他凝重的神色,“桑筱,你听没听医生说,差一点儿就要伤到肌腱了?”
我深深埋头,不吭声。
我当然知道,我都知道。
手术室里,他缝了整整十三针。每缝一针,我的心都揪起般的疼痛难忍。
从他蒙着纱布被推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始终都没看我。
完全不理会我。
就连龙斐阁一迭连声地询问他关心他,得到的也只是寥寥几个字的回答。
龙斐阁眼巴巴地等了半天,眼睛始终在我们脸上来回逡巡。
我知道,他迫切希望得到答案。只可惜,让他失望了。室内,死一般的沉寂。
到得最后,眼看没什么事,他实在待得又无趣又纳闷,便再也憋不住,随便找了个理由溜出去了。
他把机会和时间留给了我。
我终于抬头,看向他。
他垂眸,脸色如常,除了右臂上缠着的绷带可以看出他的负伤之外,并没有失血过多的苍白和无力,他的左手甚至还在轻轻转动着那个精致的火柴盒。
我张张嘴,又张张嘴,终于,十分艰难地道:“斐陌??”
他面色如水,就像没听到我说话一样。
我讷讷地问:“你想不想喝水?”
他还是不理我,而是低着头,寻出一支烟,单手燃上。我扑过去,试图想要阻止:“你现在不能抽烟!”
他没受伤的手举得高高的,几乎是有几分不耐烦地道:“你坐好,我有话跟你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吸了一口烟,淡淡地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传说中有一种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然后,她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他直起身,“世人都以其为罕有,我也是。一生只唱一次,只为一个人??”他掀开被子下床,耸耸肩,仍然不看我,“只不过,似乎一直是我自以为是,一个人在唱着独角戏。”他淡淡地道,“或许,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
“俞桑筱,我不会永远等你。”
我心中重重一震,我眼前慢慢模糊:“斐陌??”
回应我的,是他径直掠过的身影,和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龙斐陌的伤复原得很快,医生说右手基本无碍,丝毫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很快重归正轨。他正常去公司,我照常上班。
他跟以前一样话语寥寥,有事也会直接跟我说:“桑筱,我今晚不回来吃饭,跟柏嫂说一声。”
或者,“你要的资料,我让秘书整理了出来,在我书桌上,你自己去取。”
又或者,“斐阁说家里离学校太远不方便,想要搬出去住,他看中了几处地方,我太忙,有空的话你陪他去挑一挑。”
他的神色还是跟往常一样,但我知道,他的声音,他的人,他的心,都在一步一步地远离我。他所刻意维持的正常,远远比不正常更令我不安。
他开始疏远我,他开始习惯留给我他的背影。
无数次看着他、望着他的背影,我都想开口。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想了又想,还是把乔楦约了出来。我朝她身旁那个紧张兮兮的男人很抱歉地笑:“对不起,我保证,一个半小时之后,一定把她安全送回去。”
他看看我,不作声,转头对乔楦温柔地道:“等我来接你。”又看了我一眼,走了。
看来,他还是不放心我的驾驶技术。
我忙把她服侍好,让进座,她满不在乎地挥手:“算啦,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要是你也给我整那套小心翼翼的龟孙子样,那我还不憋屈坏了?”她回身,打了一个潇洒的响指,“冰咖啡。”我连忙朝侍应生摆手,看看她肚大如萝的模样:“你一孕妇,还逞什么能?”再白了她一眼,“注意胎教。”
到底是即将有孩子的人了,修养见长,她并不计较我给她叫了杯白开水,眯起眼很睿智的模样:“小样,这么长时间不找我,偏偏今天约我出来,准是有什么事吧?”
我低头,不吭气。
只是片刻之后,她便大叫一声,不可思议地瞪我,引来邻座无数猜疑的目光。
她手指一直颤巍巍地点着我,老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突然间,她凑近我,恨恨地道:“俞桑筱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这是表现你宽宏大量高风亮节的时候吗?”她深吸一口气,鄙夷地道,“谢恬嘉那个臭女人,明里暗里给了你多少气受,连我都捎带上了,就这样你还跟她客气?换了我不告得她身败名裂不算完!”
她“咕咚”一声猛灌一口水,豪迈地一抹而净,继续咬牙切齿地道:“还用我来提醒你吗,啊?俞桑筱!想当年,何言青伤了你多久的心?就连学校后街菜馆里头的小酒,姐姐我陪你喝过多少回你倒是给我数数?!再说了,你个吃里爬外的,龙斐陌可是你老公!你在他面前偏着外人,而且是旧情人,你叫他怎么想?怎么看你?”她摇了摇头,戳了戳我的额头,“你个没脑子的,换我是龙斐陌,也没这么容易便宜你!”
我有些黯然,摇头:“不是的。”
完全不是。
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包括我的身世,包括以前发生过的一切,包括何言青决绝背后的隐情。
我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无限惘然:“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妈妈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我至死,都想要维持在他面前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她一辈子忍辱负重,却一生牵挂他。你我都是做媒体这行的,知道那些记者,包括我们自己为了生存练就的那无孔不入的窥视本领,如果挖来挖去,到最后所有丑陋的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我虽然不用负什么责任,可是对于逝去的,或是还活着的,尤其是那个人,我妈妈倾尽全力维护的那个人,都是一场深深的灾难。”我低头,“抱歉,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第一时间想到的,就只有这些。”我眨眨眼,试图隐去眼角的雾气,“我以为,他会懂。”
很久很久之后,乔楦仍然没有反应。
她的表情,不可置信、难过、困惑,无法形容。
又沉默了片刻,她放缓了声调:“桑筱,你知道你问题出在哪里吗?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你以自我为中心惯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斤斤计较患得患失,不太懂得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你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要知道受伤的可是龙斐陌,凭什么他就得事事都明白?凭什么你连句解释都不给他?就算他清楚一些什么,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装糊涂。他没有义务来帮你承受你的痛苦。不错,他算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可是,再怎么说,你跟他都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凡事得沟通哪,连马克思老先生都说过爱需要时时更新。你得跟他说明白。”她叹口气,“作孽哦,白替你挨一刀。不过俞桑筱,”她仔细端详我,“从何言青到龙斐陌,我发现你逐渐有了当祸水的本钱。”
明知道她是在宽慰我,可我仍然连强颜欢笑都勉强,她又叹了口气:“俞桑筱啊俞桑筱,自从你跟何言青分手,我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她坦白地道,“当初,天上掉馅儿饼似的,龙斐陌竟然答应接受采访,他给出的唯一条件就是你,你的资料,你的过去,你的一切。一开始我犹豫,我只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有着自己的用意。对不起桑筱,最后我还是妥协了,所有的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我告诉他的,”她顿了顿,喝了一口水,“后来,你们结婚了,我一直觉得很难受,直到现在,我这颗心才算踏实一点儿。”她那张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相信我,一直以来,他为你做得够多的了,桑筱,你真该好好检讨。”
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动静。他还没回来。
当时钟敲过十二点之后,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沉缓的脚步声,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几乎是立刻冲到门口,打开房门,果然是他。他看着我,淡淡地问:“还没睡?”
我看着他。他瘦了,脸颊浅浅凹了下去。我轻轻地道:“饿不饿?我给你准备了夜宵。”他摇头:“不用。”径自越过我,轻轻的一声,隔壁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冷汗涔涔,我几乎是在呓语着:“不要,不要,不要??”
一阵心有余悸的喘息过后,我睁开眼,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我床前。
我看着他,很久很久,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我扑上前去,紧紧捧着他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太好了,还在??”他不说话,任我胡乱摸着,很长时间之后,他淡淡地问:“又做噩梦了吗?”我低低地道:“我梦到你的手,竟然保不住了。”他还是维持着先前的那个姿势,直到我醒悟过来,慢慢松开他。
他转身,还是那种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既然你没事,我先出去了。”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怔怔看着他走到门边,旋开把手。
突然间,我扑上去,从背后抱住他,死死不放。我知道,如果这次放手,我就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还是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把头伏在他的背上,紧紧贴着他,他仍然背对着我,声音几乎是有些不耐烦:“我明天还有事。”我坚决地道:“不。”我知道自己无赖。可我宁可他讨厌我,也不要放手。
他转身面向我,浓浓的眉毛紧蹙着:“俞桑筱,你已经习惯扰人清梦了是不是?”我垂头。是。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一针见血的尖刻,习惯了他给的并不温柔的温暖,习惯了他夹枪带棒背后的关心,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可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为什么他的眼中,盛满了浅浅的失落、厌倦,还有忍耐?
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道:“对不起,我只要,”我低下头去,有些怅然地说,“占用你五分钟。”
他没有说话,身体仍然略显僵硬地对着我。
我的面前是那个博古架,架上是我们前阵子刚淘来的战国灰陶和明清青花,它们在我眼前逐渐逐渐模糊:“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那个人会是何言青,我不知道谢恬嘉就在后面,我??”
一阵静默。而后,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漫不经心地响起:“那又怎么样?”
我低着头,不再吭声。是啊,那又怎么样?我明明知道他介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为什么还要这样兜圈子作无谓的辩解?为什么还要再次惹恼原本就很生气的他?
“如果你只想对我说这些,那么抱歉,俞桑筱,”他回转身,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地道,“我不是你,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每一步都好似踏在我的心上,我终于叫出了声:“斐陌,别走——”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冲上前去抵住门,“我知道,以前我一直很自私、多疑,不相信别人,包括你。我忽略你的努力、你的心思、你曾经做过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逃避多于思考,索取胜过付出。所以一路走来,我丢失了很多,错过了很多,可现在,我不奢望什么,不强求什么,我只要你听我说一句话,”我屏息片刻,轻轻然而清晰地道,“对不起,虽然可能已经晚了,可是,我终究还是跌到了尘埃里。”
我看着他,眼中蓄满了泪:“我想爬,可是,”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眼神,心中的酸楚一点一点如涟漪般荡开,荡开,再荡开,“斐陌,我爬不起来了。”
我让开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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