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醒悟(增修)
五月的风带着燥意。
萧钧煜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举步生风。
沈府的门房石伯一开门便见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忙行礼问安。
萧钧煜颔首, 福明在后忙悄声打点。
石伯驻足看着,太子殿下高大颀长, 肩宽腰窄, 着一袭墨色银绣锦袍, 后背望去更显丰神俊秀,皑如高山积雪。
石伯想着沈筠曦, 低低叹了一声, 慢慢关上了大门。
玉兰苑中,萧和泽目光注视着沈筠曦,眸光清润, 绯红爬上耳根, 声音珍而重之:
“沈姑娘, 我心悦姑娘,愿以二皇子正妃之位迎娶姑娘,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沈筠曦微微一愣, 纤密而浓翘的睫羽轻轻一颤, 歪头看萧和泽。
沈筠曦自认与萧和泽并不熟识, 她虽常去淑妃殿中,可每每若不是同萧和泽错开, 便是心念着萧钧煜,同萧和泽说话也是心不在焉。
沈筠曦卷翘如蝶翼的眉睫扑颤一下,抬眸打量萧和泽。
萧和泽心脏怦怦跳,耳根有些红,顶着压力浅笑着凝视沈筠曦, 任她端详。
萧钧煜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沈筠曦同萧和泽深情对望,萧和泽面颊微微有些羞红,沈筠曦凝睇着他,两人虽没有说话,却气氛暧昧。
萧钧煜眉心一蹙,心脏倏痛,如同被一把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心口。
萧钧煜直愣愣垂眸看着心口,又抬眸远远睨了一眼花厅的方向。
沈府的玉兰花开得正盛,花繁儿大,如削玉万片,俏丽枝头,莹洁清丽,隐在花瓣后的娇颜更是仙姿佚貌,明眸善睐。
沈筠曦歪头凝睇萧和泽,剪水明瞳潋滟波光,见萧和泽垂着眼帘耳根通红,有些莫名其妙,她嘟了嘟唇,小声不确定问道:
“二皇子殿下心悦于我?”
“是。”萧和泽看了一眼沈筠曦,又飞速得垂下眼帘。
沈筠曦看着他,只能看到他光洁俊朗的额头,鸦色的眉睫扑朔,掩住了他的神色,他耳根连着脖子微微有些红。
沈筠曦心里微微有些怪异,她蹙了蹙眉,弯腰低眉去端看萧和泽的面颊。
她唇角勾出一抹浅浅的弧度,见萧和泽头低得更低了,一对美目流盼,语笑嫣然:
“二皇子殿下,我都看不到你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情意皆可通过眼睛窥得。
她声音又娇又软,如同最婉转的百灵鸟啼鸣,尾音里带着轻柔的笑意,更显灵动娇俏。
萧和泽心头一震,唇角倏抿,倏尔,唇角又慢慢弯起,广袖下,他紧紧捏住指尖。
萧钧煜屏息凝神,伫立在圆月门旁,身姿挺拔如松,凛如如霜雪,仿若渊渟岳峙般。
远远听着沈筠曦的笑声,瞟见沈筠曦对萧和泽柔笑款款,萧钧煜清冷疏离的面容有一丝波动。
萧钧煜不由得眉睫一颤,似尖刀似插到眼窝。
萧钧煜深深看了眺了一眼沈筠曦,转身,他唇角攸抿,靠在墙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凸起的圆润好看的喉结慢慢滚动,萧钧煜呼吸且轻且悄,后脑勺抵在墙面,面上清清冷冷看不出任何涟漪。
福明却直觉周身一寒,垂着脑袋不敢直视萧钧煜,不知为何脊背生寒,有些提心吊胆。
萧钧煜喉结慢慢上下滚动,无人看到他掩在广袖下的手紧握成拳,骨节因为用力隐隐泛白。
他下颌紧绷,远远看着,俊美无俦的容颜如同笼了一层寒霜,矜贵疏离,整个人生人勿进。
心脏如被人用刀子裹着血肉搅动,闷痛,心口如压了一块大石头,哽住喉头,让人无法呼吸。
萧钧煜自虐般又睨了一眼沈筠曦,看着沈筠曦如花的笑靥,唇角抿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指尖一顿,萧钧煜摸到了左胸口的一道深深的旧伤。
眉睫倏得一颤,萧钧煜狭长的凤眸慢慢眯起,眸色幽邃陡然黑沉。
那是三月初,隆福寺他中毒受伤,心口当时中了一道毒箭,若不蒙救命恩人相救,他或许命丧当时。
他的救命恩人。
萧钧煜胸腔微微一震,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冷笑。
他阖目,又低低一笑,他早对一人许了承诺。
他定了要娶一人,那人是舍了清白之身救他性命的救命恩人,他要对她负责。
萧钧煜手心紧握成拳,拳面陡然朝墙面砸去。
殷红的鲜血从指缝沁出。
萧钧煜仰头,唇角扯出一抹似凄楚似遗憾似嘲讽的弧度,他侧目,眸光又深又沉,眸底似藏着万千情意又似沉冷如墨。
他长身玉立,脊背挺直,如悬崖峭壁上栉风沐雨的青松,眸色深深,凝了一眼沈筠曦。
一眼万年。
眼底晕上浓沉化不开的苦楚。
萧钧煜淡淡收回目光,唇角抿成一抹直线,喉结上下缓而慢滚动一下,抬步离开。
“我认为,喜欢总要说出来。”
身后突然传来沈筠曦又轻又柔、娇娇软软的声调,萧钧煜脚步一顿,心口又是一滞,他深呼一口气,抬开了步子。
福明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半跑着跟着萧钧煜。
太子殿下向来端方守礼,刚才却御行街直接策马而来,明明是担心沈姑娘,如今又默不作声回去,福明回看一眼沈筠曦,舔了舔唇小声问:
“殿下,不进去同沈姑娘说句话?”
萧钧煜缄默不言,快步流星,面上一如既往的清冷如霜,似是浑不在意。
福明差点信了,如果没有一滴血液“啪嗒”一滴砸在他手背上。
殷红刺目的鲜血,福明倏得神色一凛,身子紧绷,面容严肃机警审视周围。
福明眉心紧蹙,抬眸去看,前面间隔几步,零星一滴血珠,顺着萧钧煜的广袖滴在地上。
福明一愣,抬眸去觑萧钧煜。
萧钧煜长眉如剑,眸若寒星,两片薄唇紧抿,步履带风,周身寒冽如冰,皑皑若高山永不融化的积雪。
他面上太过凛然,周身矜贵的气质让人可远望而不可亵渎,没人能发现,他垂在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骨节分明的手背布满殷红的血珠,殷红的血液从指缝沁出,在手背汇聚成黄豆大小的血珠,一滴一滴坠落。
福明瞥了一眼萧钧煜,又回眸看了一眼沈筠曦,眉头紧锁,却大气不敢出,低低叹了声。
沈筠曦并不知萧钧煜到过,她目光从萧和泽面上收回,双手绞在一起,稍后退了半步,咬了咬唇柔声道:
“谢谢二皇子殿下的喜欢,可是太突然了。”
她同萧和泽如同两条平行线,几乎没有相交。
沈筠曦面颊有些红,纤纤玉指绞拧在一起,水泠泠的杏瞳漾着一层轻雾,一时不敢直视萧和泽眼中的情意。
萧和泽清冽的眸光中滑过一抹受伤和失落,看着沈筠曦的瑰姿艳逸的小脸,抿唇哑声道:
“我虽然没有说过,但我真心悦沈姑娘。”
看着沈筠曦,萧和泽垂眸,压下了心里的一句话:沈姑娘往日痴恋太子殿下萧钧煜,他的一腔情意,说了又当如何。
萧和泽心里苦笑,清润润的眸光凝视沈筠曦,声音轻缓而字字珍重:
“我想娶沈姑娘为正妃。”
沈筠曦贝齿咬住丹唇,听着萧和泽缱绻情话,心中除了羞愧,却万分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怦然心跳。
心房一丝一毫的波动也没有。
沈筠曦眨了眨眉睫,眼眸有些湿润,唇角微微有些苦涩,原来她自始至终期待的诉衷情只有一人。
只有当朝太子萧钧煜一人。
上巳节,她同他闹了别扭,他竟真得连问都不问一句他,说什么他们无缘。
萧和泽见沈筠曦眸色不对,眉间极快得蹙了一下,他抿唇,眸色深情缱绻望着沈筠曦:“还请沈姑娘考虑。”
“对——”沈筠曦想开口拒绝萧和泽。
萧和泽却先行一步开口,他朝沈筠曦道:
“我突然想起有要事处理,万分抱歉需得此时离去,沈姑娘且三思,若是同意了我的提议,可随时予我递信。”
说罢,他朝沈筠曦颔首行礼,不待沈筠曦回应,大步离开。
……
东宫,萧钧煜豁然睁开眼睛。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种心痛历历在目,那种听说沈筠曦可能另嫁他人的惶然,和那种不能娶她的痛楚。
如此清晰。
清晰到现在心脏一缩一缩得痛,萧钧煜半响回不过神。
他抬眸,撩开床幔,透过窗棱看着外面濛濛的天色,慢吞吞眨了下眼睛,继而眼底迸溅出璀璨的星光。
那都是梦,沈筠曦没有未婚先育,也没有要嫁给萧和泽。
萧钧煜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睛竟然有些酸涩。
梦里,他因决定要娶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见沈筠曦,怕耽误沈筠曦,与她决绝。
幸好!沈筠曦是他的救命恩人。
萧钧煜心头闪过庆幸,又长舒一口气,菱唇情不自禁翘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胸腔低低震动。
磁性悦耳,如玉石相激,轻而缓,让人耳朵发酥发麻的一声轻笑漾在空中。
皎洁的月光照亮萧钧煜的俊颜,只见他唇角带笑,眸光粲然生辉,真个人周身洋溢着一种兴高采烈,一时熠熠生辉。
“我认为,喜欢总要说出来。”沈筠曦娇软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一下一下拉扯萧钧煜的神经。
他喜欢不喜欢沈筠曦,萧钧煜咽了咽喉结。
转眼望去,几案上放了一方平整洁净的帕子,是沈筠曦为他绣得。
衣柜里腰佩、锦袍,远处镂空的山水玉屏、钧瓷高颈观赏花瓶,还有支摘窗上几盆花草……
萧钧煜英眉缓缓舒展。
东宫里,十七年来,只有沈筠曦一人的礼物可以送进来,可以被他摆在案头,被他贴身戴在身上。
在他不曾知晓的时候,他便待她不同。
原来如此。
突然,窗外的五彩-金刚鹦鹉踩着窗外海棠的枝头,冲着萧钧煜的方向一声一声叫个不停:“太子殿下,我喜欢你。”
“去,天太早,莫扰了太子殿下安寝。”窗棂外有宫人蹑手蹑脚挥走鹦鹉。
鹦鹉依了主人的性子,在枝头海棠果上跳跃,不依不饶继续啼鸣。
萧钧煜撩开锦被下榻,推开支摘窗,宫人忙躬身行礼:“太子殿下。”
萧钧煜抬手,长臂一展,鹦鹉懂人性得直接跳到萧钧煜的食指上,一对绿豆眼盯着萧钧煜啼鸣:“太子殿下,我喜欢你。”
萧钧煜唇角勾出一抹清而浅的弧度,骨节分明的玉指在鹦鹉艳丽的羽翼摸了摸,眉目温柔,语气轻且柔:
“我也喜欢你。”
宫人们偷偷瞄着太子殿下英姿非凡的面容,向来疏冷淡漠的太子殿下竟然笑了!
那可是太子殿下,大盛朝未来的皇上,幼时便南征北战的常胜将军,是当之无愧天之骄子,清冷如霜,娇若天上明月,遥不可及。
宫人们心惊肉跳,如同察觉了什么惊天秘闻,觑了一眼抓在萧钧煜手中的鹦鹉,一时相互对望,眸光几转。
萧钧煜抚着鹦鹉柔软的羽翼,只觉那句话说出口,心口前所未有的畅。
却不知为何猝然漫上史无仅有的酸涩,莫名其妙来得极快,一闪而过。
沈筠曦盈盈浅笑与潸潸落泪的样子在他眼睛反复交错,萧钧煜幽邃的凤眸眼底寒光乍现,周身气质凌厉。
沈筠曦夜夜入梦,断断续续又似有关联,似乎暗隐着什么。
让他格外得在意,介意。
萧钧煜凤眸慢慢眯起,指腹漫不经心抚着鹦鹉的额羽,目光落在将明未明的东方:
一线红霞破开浓沉的墨色,天光露白。
……
沈府,玉兰苑。
一转午后,沈筠曦躺在美人榻上看话本。
云巧端了一碗八宝茶放在沈筠曦手边:“姑娘,你的小日子还是没来,要不要奴婢陪你找个医者看看。”
沈筠曦昨日小腹痛,零星见了血丝,以为月信至,谁知今日又没了。
沈筠曦舀了一小勺玫瑰奶糕,入口即化,奶香醇厚,还带着玫瑰花所有似无的芬芳。
她杏眸弯成浅浅的月牙,又舀了一勺玫瑰奶糕,咗了小口清甜的红枣桂圆八宝茶,不以为意道:
“左右已饮了那药,定是几月月信不调,我平日里多注重滋补养神就好。”
沈筠曦虽是性子明媚,却也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隆福寺与萧钧煜那事自是不愿再提及,也不愿去看医者,怕被人认出面上羞臊。
这个是人之常情。
云巧想劝,却也觉得沈筠曦说得是对,因为她今日一早其实已经偷偷去寻了医者。
那个医者连连叹气,唏嘘不已:“落子汤本就虎狼之药,于身子有损,你家夫人又饮了好几碗,月信不调实属自然。”
后又连连叮嘱云巧要好生给夫人调养身子。
好在沈筠曦自幼身子不好,供给沈筠曦的饮食多是滋补养生之物。
“那姑娘日日要饮八宝茶,晚上奴婢给你泡药汤。”云巧细声细气,语气却是坚定。
沈筠曦手脚冰凉,云巧以前临睡总要给她泡脚浴,前些日子沈筠曦非嚷着不用了。
“姑娘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可不就是脚凉,偏生用了数年的方子近来道不适应。”
云巧平日里最是重规矩,今日因为担忧沈筠曦,也蹙着琼鼻不认同睇着沈筠曦,小声埋怨道。
沈筠曦笑着叹了一声,连连应道:“依你,依你。”
沈筠曦放下手里的银质钩花小勺,眸光轻闪,舀了一勺澄澈的八宝茶掩住眼底的哀伤:
此后,再也没人给她暖脚,她也再也不需要有人给她暖手脚。
明明有滚烫的浴汤,千日不变,非要寄希望于人心,让金尊玉贵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萧钧煜给自己用心口暖手脚,前世的自己也太不自量力。
因着萧钧煜对自己的表面几分好,便以为萧钧煜真真将她放在了心上,有些傻。
若对自己好,萧钧煜又怎会在她孕中大锣大鼓迎娶孙霞薇。
沈筠曦眼眸有些潮热,忙垂眸看向手里的话本。
话本里正说着一位女子痴恋一男子,百般示好,那人却清清淡淡,将她花了数日绣的锦囊随手掷在地上,沈筠曦眼里的泪珠终于掉了下来。
黄豆大小的泪珠在白纸上晕开,一颗接着一颗,花了俊秀的蝇头小字:
“这位姑娘真傻,何必糟蹋自己的情意。”
“以后,我才不会这般。”沈筠曦深吸一口气,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眸光晶亮而坚定。
她重来一世,决心不再吊着萧钧煜一棵树,与他一刀两断,再无关系。
沈筠曦合上话本,看了这些便会不由自主想起萧钧煜。
南晴从外面来,小声道:“姑娘,太子殿下来寻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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