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远方
从放下筷子之后简子星就有点木。坐车时老马先跟他一起坐到了后排，原本这种情况第三个人就应该自觉点坐副驾驶，但仲辰没有，愣是绕到另一侧车门把自己挤了进来。
司机回头复杂地看了一眼挤在一起的三个男的。
“你们要不要过来一个坐副驾？”他皱眉问道。
仲辰坚决摇头，“不用了，我们就这样挺……”
老马叹气拉开车门，“我去前边吧。”
仲辰于是话头一转，“好嘞，那就这么定，三个人确实太挤了。”
老马气得肩膀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拉好安全带本想训两句，结果一回头就见仲辰已经攥住了简子星的手。
“……”他又把脑袋僵硬地拧回去，对司机道：“走高速吧，高速少堵点。”
司机一点头，“好嘞，这是带两个儿子出门？”
车厢里沉寂片刻。
仲辰无语抗议，“我服了，我们仨长得有一丁丁点儿像吗？”
老马冷酷摇头：“他俩是我学生，我是班主任。”
“啊。”司机笑笑，“也对，英中边上接的单。”
简子星没出声。他扭头看着车窗外的街道，仍旧觉得很恍惚。过好一会才又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戳开徐明柏的对话框。
——还停留在昨天赛后聊的那几句。老爸病情大突破这件事徐明柏压根没说过，甚至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让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显得更不真实了。
仲辰攥着他一只手搓来揉去地玩着，道：“老师，你也跟我们去啊？”
老马说道：“我把你俩送过去，然后再回来看自习。”
“送我们？”仲辰挑眉，“什么意思，两个大男人还怕我们丢了？”
“还大男人，就两个臭小子。一个恍着神，另一个不着调。”老马回头看他一眼，无奈道：“我得尽到班主任的责任。到医院门口你们进去，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仲辰闻言哑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一会才长叹一声，倒在座椅里嘟囔道：“我真是太感动了，但是您能不能对我俩有点信任啊？”
“你还想要多少信任？”老马回头瞪他，“我把话给你放在这里啊，从明天开始，上课自习加训，一堂课不许翘。我不管你各种理由，高考前你给我稳稳当当的，听到没有？”
仲辰扭头看着车窗外，笑眯眯不吭声。
老马叹气，“你就两次考得好，到底稳不稳、天花板在哪儿，这些谁都说不清。你就让老师们省点心吧。”
仲辰颇有些稀奇地扭回头，“说白了，还是不信任呗。”
老马：“……”
仲辰撇了下嘴，“得嘞，那就下次考试见。”
嗡嗡嗡日常唠叨和犟嘴的声音仿佛自带一种安慰，简子星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轻轻出了一口气。
老马忽然从另一侧扭过头来，透过座椅和窗玻璃中间那条窄缝笑着看他。
简子星顿了顿，“谢谢您。”
“瞎客气，我看你和仲辰最好倒一个碗里兑一兑。”老马笑着说，“简子星同学，我不知道你现在还有什么可愁的。大赛冠军在望，成绩不操心，爸爸也醒了。这叫先苦后甜，不用觉得不安心。”
仲辰紧跟着使劲攥他的手，“没错。生活给你多少甜都是你该得的，你就大爷似的往兜里揣就行了。”
老马点头，又说，“倒也不用那么大爷，做你自己吧。”
简子星顿了顿，问道：“李经义……这两天联系过学校吗？”
老马闻言摇头，“没有。”
他顿了顿，又说道：“学校这边好长时间没听到过你生父的消息了，怎么了？”
“没事。”简子星垂眸道：“没联系过就好，我怕他来找事。”
“安心比赛和高考。”老马叹口气，“你就放心，天塌不下来。即便塌下来了，也不该是你一个还没成年的小破孩子自己撑着的。”
医院今天人有点多，进电梯后人就被紧紧地挤在角落里。仲辰背过身，两人的胸口贴在一起，温温热热，喘几口气后呼吸步调也统一了。
“你紧张吗。”仲辰低声问。
简子星顿了一会才低头嗯了一声，“有点，不知道等会见面该说什么。”
“话不投机咱就走，别有压力。”仲辰笑着捏他的手掌心，“老马不是说了吗，你爸口条现在特别不利索，咱们两张嘴还说不过他一张？”
简子星被他气乐了，“我怕的是没话说，你以为脱口秀比赛？”
“没话说就安安静静一起看电视呗，看小猪佩奇。”仲辰笑着又捏了捏他手掌心，评价道：“瞎操心，你就是只操心猪猪。”
靠近虎口那块肉捏起来是整个手掌最厚的地方，手感比较好，这是仲辰之前的理论。
简子星忍不住也捏了一下他的，没觉得厚，只觉得拇指和食指骨根中间的肉确实很软和，捏起来有点上瘾。
快到病房门口，仲辰忽然步子迈大，抢在前面抵达门口。
“当当当。”他张嘴敲门，“简老头，你儿子和他的好朋友又又又来看你了！”
简子星来不及捂他嘴，侧过脸顺着门上的探望玻璃看进去，猝不及防就和屋里的人撞了对视。
简华原本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和他对视那一瞬间，眼神明显变了变。
凭着对十几年养父的了解，简子星觉得最最开始老爸眼睛是亮了一下的，只是随即便被一种微妙的尴尬取代。他自己心里也觉得不自在，比老爸先挪开视线，低头紧紧盯着病房门把手旋开了门。
仲辰一进去先探头瞅电视，顿时吹了声短促的口哨，“一个人偷偷回顾简子星比赛啊。”
简子星闻言也往电视屏幕上瞅了一眼，确实是昨天的比赛，但这会已经放到后几组了，屏幕上没他。
简华手里拿着遥控器，显然是想换台，但手指不太好使，大拇指在遥控器面板上僵持着，僵得有点哆嗦。
仲辰随手从他手里把遥控器拿过来，连换了七八个台，竟然还真让他换到一个小猪佩奇儿童频道，他乐了一声，把电视开静音，遥控器往床上一扔。
“我和简子星刚回H市。”仲辰笑呵呵说道：“马不停蹄就来看你了，饭都没顾上吃。”
简子星原本紧张，听到这差点没背过气去。偏偏仲辰手上还真推着刚才没来得及送回宿舍的拉杆箱，让这一切看起来非常合理。
简华没出声，过一会后扭头看过来，上下嘴唇不断地哆嗦着，嘴巴里像是含着什么，自我纠正了半天，才勉强说出句话。
“嗬……嗬、回，来了。”
“回来了，爸。”简子星赶紧说，“听护士说你开口说话了，感觉怎么样？”
简华看着他，半天后低了低头，“t、挺，挺好。”
仲辰往四处看了看，没找着吃的，于是放弃，说道：“你现在这个症状跟脑血栓后遗症有点像，说话哆嗦，重心放在最后一个音上。这种情况是大脑里部分区域还没完全好，还得拍CT啊，之前大夫都没跟我们说过可能出现这个问题。”
简子星简直怕老爸刚好点就被他气死，走过去在他脚背上踩了一下，“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没，事。”简华却很平静，跟着简子星扭头看过来，一字一字道：“昨，天，拍了。确，实，但，说，会，嗬、嗬好。”
“昨天拍片子了，大夫说会慢慢好。”仲辰替他翻译了一遍，翻译完自己没忍住乐了起来，“磕磕巴巴害挺可爱。”
简子星简直恨不得直接拿脚踹这家伙，但他脚还没抬起来，余光里就感觉老爸放在腿上的另一只手动了动。
他回头，却见简华正轻轻勾着嘴角看着仲辰。
简华有些吃力地抬手指了仲辰一下，“这回，来，没，带，呲——草，莓。”
简子星闻言愣在原地，仲辰也明显愣了一会，而后忽然乐出了声。
“唉，我服了。”他拍拍自己大腿，“老爷子，牛逼啊，合着之前就有点意识了呗？说不定真是让我那时候给气好的，那什么，我现在出去给你买十斤草莓去。”
“辰哥。”简子星飞快叫他。
仲辰回过头，抬起手在自己耳垂上轻轻捏了一下，说道：“没事啊，你俩唠呗，你跟你爸好好讲讲你昨天是怎么牛逼的。”
病房门大大咧咧地一开一关，屋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简子星有点无措，过一会才想起来拉张凳子来坐下。
“你昨天拍CT了？”他就着刚才的话题垂眸说道：“我等会找大夫去问问，看看后续还怎么……”
“星星。”简华开口打断了他。
这两个字没打结巴，但明显很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咬出来的。
简子星感觉心里发空，过好一会他才有些茫然地抬眼看过去，“爸。”
简华哆嗦着把手伸过来，覆在他手上，皱巴巴有些粗糙的触感，稍微有点凉。
“不，容易。”简华说道：“难，为，你了。”
病房里仿佛真空了数秒，简子星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滴水珠掉在老爸手背上，直到鼻腔里那股热劲涌上来他才意识到是自己没出息哭了，赶紧清清嗓子转身抽了张纸。
简华眼圈也红起来，说道：“zi怎么，不，sh，大学。”
“不是因为您。”简子星连忙说，纸巾压在眼睛上，把全世界都蒙上一层白。他躲在这层白后头使劲瞪眼把眼泪给逼了回去，过好一会才撤开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填志愿跟……我妈他们那边闹了点矛盾，就重读了，跟您没关系。”
“有，关系的。”简华拉着他的手，嘴唇哆嗦着，过好一会才又说，“爸，zh，道……你。”
简子星刚回去点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鼻子里像灌进去一勺醋，酸气一直延伸到胃里似的，止也止不住。
简华伸手在他裤兜上按了一把，简子星便掏出手机解锁递过去，简华哆嗦着在屏幕上戳了好几下，终于戳开了聊天软件。
置顶对话框是和仲辰的。
简子星心里瞬间哆嗦了一下，列表缩略图上显示着他跟仲辰最后一条消息，是仲辰昨天半夜发给他的，写着“唉少侠你都打呼噜了”。
他很怕老爸下意识戳开最顶上的对话框，那里面到处都是会暴露的消息。
然而简华在列表页面停顿了两秒，之后他随手点开了屏幕中间的一个对话框，是个本地服务的公众号。
他戳开键盘，颤颤巍巍地打字。
简子星缓缓把手伸到老爸腿上放着，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地敲出来。
——傻孩子，大学比我重要。
简子星声音打着抖，带着哭音说道：“胡说什么，老爸最重要，大学年年都能考。”
简华轻轻叹了口气。
过一会，他伸左手攥着简子星放在他腿上的手，又打出几个字来。
“爸对不起你，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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