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邀
江南的秋今年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深。
徐怀从庐州南部渡江,抵达嵇山脚下,看浑浊江水被秋风吹皱,岸旁杨树就有黄叶零散的飘落——这才九月中旬,换作往年,田间的佃户都还穿着短袿子、赤脚劳作,今年却已有几许萧瑟之意了。
朱桐带着十数家丁,在此等候多时,迎上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快不行了,太医说可能就是这两三天的事——你们怕是不能歇息,得连夜赶去建邺,说不定还能见上陛下最后一面……”
“你此时先返回建邺城,我进宫之前要先与你父亲还有王萱父亲见一面——就在龙藏浦河口货栈见面吧,我们要在那里稍稍歇一下再进宫!”
现在建继帝状况堪忧,随时都会不行,徐怀进建邺城之后,必然要第一时间赶往宫中觐见,只能选在城外货栈沐冠更衣时紧急先与朱沆、王番见一面。
嵇山就属于建邺府境内,但距离建邺城还有一百余里。
众人连日赶路,也是疲倦不堪,徐怀于是请朱桐快马加鞭赶回建邺城与朱沆、王番联系。
朱桐带着家丁打马连行,徐怀他们在嵇山脚下稍作歇息,填了一些吃食入腹,换上铸锋堂在此备好的马匹,就继续上路,夜深人静之间,赶到建邺城西北的龙藏浦河口。
龙藏浦即后世秦淮河,发源于建邺府南部的宝华山、东庐山等山岭,从东往西横贯建邺城,从西水关出城,折往西北汇入长江。
铸锋堂在建邺城中建有铺院,也在龙藏浦河口购置田地,建造货栈作为楚山商货往江淮各地分流的中转站——货栈原先乃是一座田庄,有数栋屋舍,铸锋堂接手之后,新建的数栋大型仓房以及供舟船停靠的码头。去年徐怀进京觐见,随行有三百余众、千余马匹,货栈又修建一批马厩等附属建筑。
这一次徐怀更从楚山调动一千两百名选锋军骁骑,大概会稍稍落后两三天行程才能抵达建邺,但货栈这边已经提前两天接到通知,此时紧急雇佣力工,修建一批简易屋舍作为驻营。
徐怀他们赶到河口货栈,朱桐已经提前驰马赶回建邺城,与朱沆、王番在货栈相候。
铸锋堂管事安排的精舍之中,坐于案后,王番从徐怀手里接过密诏,与朱沆凑到烛火下阅看,半晌才忍不住内心惊讶与困惑的问道:“就这?没有其他的了?”
“郑屠携往楚山的封匣中只有这封密诏,没有其他的了,”徐怀说道,“陛下这几天可有片刻苏醒能说些什么?”
“……”朱沆摇了摇头,说道,“福宁宫每时每刻都有数人守候,陛下都没有留下只语片言。”
“陛下这封密诏,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都没有写完啊?”王番蹙着眉头,问道。
“郑屠进福宁宫取得密诏,王相公、朱公都亲眼目睹,应该清楚这是陛下坚持要交于徐侯手中的,”韩圭稍挺脊背,低声说道,“而密诏没有写完,实乃陛下病情不容许,但陛下仍然使缨云公主加盖玉玺,送到徐侯手里,必然是有未竟之愿需要徐侯遵办,王相公、朱公对此应该没有异议吧?”
当时王番不在内殿,但朱沆能很肯定这点的。
他甚至担心周鹤、淮王等人事后不认账,还特意出声问过当时神智还有些清醒的建继帝确认这点。
“陛下到底有什么未竟之愿,从这密诏里完全看不出来啊!”朱沆蹙着眉头问道。
徐怀虽说得到密诏,虽说也能肯定建继帝是有什么未遂之事才留下密诏,但问题密诏完全没有写下究竟何事是未竟之愿,徐怀倘若胡乱解读、随意从权行事,与矫诏有什么区别?
卢雄、朱桐之前也没有见过密诏,听到这里,才将案头密诏取来一阅,看过后也是云里雾里,完全不知所谓。
“陛下未竟之愿,其实在最后‘二字’之中已经皆露无遗了……”韩圭说道。
“郑氏?”王番疑惑问道,“你以为陛下欲立皇子?”
“王相公为何如此想?”
“陛下深知恶疾难愈,留下密诏第一要务当然是继位之事,”王番看得出徐怀已有些疲惫了,不知道他在接下密诏之后处理了多少复杂之事,耗费多少精力与心血,也不觉得现在由韩圭代为说话就有什么不尊重的意味,当即说出他的看法,“而除了淮王之外,能继大宝者唯年幼皇子,又是郑贵妃所生养,不是正合上郑氏二字?”
“韩圭不觉得陛下是为一己之私念,而不顾江山社稷之人。”韩圭说道。
徐怀这时候接过话茬说道:
“我经过襄阳时,文帅曾出城相见,问我可有望收复中原,我只说了一句,淮王继位,或有望保半壁江山。文帅没有多言,便送别我等回襄阳城了。诚然,淮王继位有种种不足之处,潜邸旧臣也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国之栋梁——汪伯潜、杨茂彦旧与王戚庸乃是朋党,葛伯奕统领天雄军时也怯敌畏战,难称良帅,更何况淮王其人性柔多疑,也是陛下在密诏里明确写下的,但现在问题是,皇子即位,一定会比淮王即位更好吗?”
朱沆、王番都摇了摇头。
不管他们都不希望看到淮王即位,但不会昧着良心说国逢大难、主幼国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至少没有必要在徐怀面前昧着良心说这话。
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可能指望一个才牙牙学语、能不能活到成年的幼子坐上皇位后能干什么?
召郑怀忠入朝辅政?
朱沆、王番也都难以想象郑贵妃垂帘听政、郑怀忠入朝辅政,能与士臣、淮王府不搞内斗,携手稳定大局,共同抵御赤扈人的入侵。
倘若建继帝没有留下密诏就病逝,众臣共决,朱沆、王番无奈之下也只会将票投给淮王。
只有两个选择,他们只能选一个不那么差的选择。
这是任何务实者都不难做出的决定。
“淮王早就有皇太弟的名分,除了有一帮潜邸旧臣相辅佐外,朝中士臣也基本都倾向淮王继位,”朱沆疑惑问道,“倘若陛下也属意淮王继位,为何要多此一举留下密诏?”
“因为淮王即位,郑氏必反!”韩圭说道,“二位相公此时还不能想明白密诏所寓何意吗?”
“……怎么可能?”朱沆像是被谁踩中尾巴,几乎要跳起来,震惊问道。
卢雄、朱桐陪坐一旁,也是满脸震惊,这时候才豁然想明白徐怀为何要率领兵马进京。
徐怀率兵进京,虽说一路没有谁出面阻拦,但消息传到建邺早就掀起无边的汹涌暗流——无数人都在揣测密诏到底写了什么,以及徐怀持诏率千余骁骑进京到底要干什么。
随着建继帝病情加重,陷入迷离之后再未苏醒,最多的猜测还是认为徐怀持诏自重,率兵马进京乃是在跟郑氏、淮王谈条件时确保自身安全。
毕竟一千两百名精锐骑兵进入京畿重地,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
朱沆、王番他们即便不觉得徐怀有挟诏自重之念,但也完全没有想过徐怀率部进京,竟然是要准备引郑怀忠入彀。
这封密诏是不完全的,都没有明确流露对郑氏不利的意图,徐怀没有办法用这封密诏调动建邺及附近任何一支禁军。
而建继帝驾崩、郑怀忠回建邺奔丧,在有淮王府威胁的情况下,显然也不可能孤身前来,身边必然有成百上千精锐侍卫环护——郑怀忠至少要防备淮王府驻扎于建邺的三千精锐。
徐怀要确保一击必胜,就只能是直接从楚山调精锐兵马过来下手。
但问题是,密诏哪一点流露出陛下有要对郑氏下手的意图?
朱沆忍不住又拿起密诏,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摇头说道:“这封密诏没有办法说服任何人相信陛下欲对郑氏不利啊?”
“且不说别人信不信,现在关键是朱公、王相公信或不信?”韩圭问道。
“我……”
王番脸色沉翳,朱沆张口结舌,半晌也说不出一个信或不信来。
韩圭继续说道:“当年倘若不是郑怀忠、郑聪父子挟兵自重,陛下会甘愿放弃河洛吗?又或许陛下当年坚持勒令郑家父子坚守河洛不撤,郑家父子会不会已经投降了赤扈人?淮南势危之时,郑家父子又是在何种情况之下,才最终统领神武军主力奔赴淮南战场作战的,朱公现在不可能不记得了吧?不错,淮王继位,众臣是可以要求淮王立皇子为太子以为制衡,但问题是这能安得了郑怀忠的心吗?现在虏王遇刺,徐宿敌军往北线收缩,郑怀忠必然会选择隐忍,但等到新的虏王即位、再率大军南下,朱公、王相公以为郑怀忠有几分可能会继续对大越忠心耿耿,而非转头为胡虏前驱、攻略江淮?以陛下之心志、胸怀,他深感恶疾难治,最后所担忧的,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而眼下徐宿、京西、河洛之敌皆往北线收缩,是解决郑怀忠、郑职父子最佳、也是最后的良机!”
“……”王番沉默半晌,声音竟然有些沙哑起来,苦涩说道,“即便我们相信,但这封密诏说服不了其他人啊!”
“说服淮王府,应该不是难事。”徐怀说道。
“不错,淮王巴不得直接诛杀郑氏,以绝后患,但问题是,这封密诏日后要不要公布于世?”
朱沆苦笑问道,
“密诏不公布于世,你与淮王联手诛杀郑氏,天下人只会认为楚山假奉密诏,以谋私利,最后连密诏都不敢公布出来;而倘若在诛杀郑氏之后,将这封密诏公布于世,天下又有几人会认为楚山是遵从圣意行事?而且你怎么不防着淮王府倒打一耙,将一切罪名都栽赃到你头上,甚至污蔑是你矫诏行事,欺骗了他们?你倘若决意拥立淮王,我们都没有意见,但诛郑之事,断不可为,这会令天下所有人都对楚山惧而远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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